玉成心内一惊,面上却并不显露,只低头喝茶。
云翳将其余的茶盏点心一一收进一个竹筐里,“那一日澄霖已经将贫道的话转达给大郎了,想必其中厉害自不必再说。如今,赵缵纳的鸡下了金蛋,仇家唯有‘杀鸡取卵’一条路可走了。”他临走时拍了拍玉成的肩膀,“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更何况是别人的孩子?”
云翳今日传达了两个意思,第一,他上一次的挑拨离间奏效了;第二,如今反而将自己逼上了死路。赵家原本便熟谙上下,如今又搭上了媛珍县君。且不说仇家于争洲一事上必然落了下风,单说云翳两次暗示的那件事情……?
当初澄霖归还的白玉发冠里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虎认鹿子”。玉成初始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如今才算是瞧出眉目来:
新洲争地,两三年不落定。期间,赵家疏通了上下关节,如今又买通了周边的佃户。况且,赵家兄弟众多,关系纵横,盘根错节。仇寅一不曾打点往上,二不曾笼络向下,这些年多半指靠莲华宫。只是,这些年云翳只替仇家出面出头,却未曾替仇家引荐一二。否则,仇寅也不会讨好江武庚这个帮闲的清客。如今,仇寅动不动就说,新洲定夺就在眼前,他到底想出的是什么办法?不管他的办法是什么。上一次他同云翳道长做扣,令媛珍县君欠了自己一个人情。看来能用上这个人情的时候不远了。“虎认鹿子?”玉成将茶渣扔进树丛,也许是虎,也许是大猫;也许是鹿,也许是鹿精。一切都还未可知。
云翳的背影原本仙风道骨,走着走着突然稚气的跳了几下,玉成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车拉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书院到底是没去成。待玉成一行人赶到洲滩,已经是夜里。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将要入睡,木儿禀报,说是凤孙来了。
凤孙疾步跑着气喘吁吁,一头的汗。
玉成拿了手巾为他擦拭,“你倒是慌忙什么?”
凤孙夺了手巾,“未曾慌忙。只喜策马跑起来凉快的很。”
凤孙这喜静不喜动的性子,竟会喜欢策马?玉成表示难以相信,又追问他日的行踪。追问的紧了,凤孙就恼了,摔了手巾,“累了,要睡了。”
玉成关心的道:“你心事重重,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凤孙抬起眼睛,定定的看了玉成一会儿,目光清澈坚定,似是在做什么决定一般。“阿兄,我要上京赶考。”
玉成惊喜道:“上京?何时?”
凤孙沉思了一会,才缓缓道:“原本去年乡试一过便要上京的,母亲非要我在家中过年。年后一再的耽搁,如今一应物件都收拾妥当了,约莫最迟是在月末出发。”
玉成笑道:“凤孙才华出众,没必要忧虑。阿兄在此预祝凤孙独占鳌头,蟾宫折桂。”
凤孙淡淡一笑,“我所思的乃是另一桩:外祖曾予我一块地。”凤孙看了一眼玉成,玉成顿时明白,——乃是自己先前未要的那一块地。“我已经将它卖掉,换了钱财购入了一批货物。”原来这批货物竟是从西域而来,都是紧俏的香料。滩涂地小财薄,此次又恰好要上京,凤孙便想把这一批香料在京城卖掉。然家中奴仆专营收租收芦,他苦于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替他卖香收银。
玉成沉思了片刻,心中打起了小九九,“若是阿耶允许,我同你一起赴京未为不可。”
凤孙惊喜,“那感情好。有阿兄同去,我便可以放十二万颗心了。”
玉成笑道:“香料我却是不懂,收银子却是不会差分厘。”
兄弟二人各怀心事,各自去睡。凤孙临睡前,突然笑道:“自此我同阿兄同在京城。我做官,阿兄为商,待时机到了再替阿兄捐纳。若是可行……”凤孙停顿了一下,月光下眉眼清淡的似水墨画中人物,“再接父母同来京城。这滩涂城内的种种便皆可放下了。”
玉成瞪眼看着月亮,将原本的打算收了,心道:若是此行能成,必然是好的。于天子脚下落地生根,自此再不回滩涂,甚么新洲旧地甚么恩怨便都不用管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农历年前结束此文,再开一个新的故事。
第27章 第 27 章
回到仇家,凤孙将想法同刘氏讲了。刘氏正在同萼儿一起做女红,她揉了下眼睛,抬起头来,“要去多久?”
玉成笑道:“算上路上,怎么也要两三年的时间。”
刘氏道:“不可。眼瞅着年下就要为你结亲。你这个时候走了,要郑家如何看我们?”
玉成笑道:“二三年是多说了,若是顺意,许是明年底就回来了。届时候,儿子替凤孙卖了香料赚了钱,又涨了见识,凤孙又高中了榜首。阿娘阿耶只管在家做老太太老太爷,岂不美哉。”刘氏看了一眼凤孙,凤孙也附和,“阿娘,我同阿兄一起赴京,断然是不会出什么事的。不过三二年之后,你两个儿子,便一起回来了。”刘氏嘴里念叨着,“两个儿子,二三年……。”
凤孙垂着眼睛,竟然叹了一口气,“阿娘,不过二三年而已。听闻京城繁盛,儿若是就此高中,得以入京为官,接二老同去。……”凤孙突然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看玉成,“届时我同阿兄一起承欢膝下,咱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岂不美哉。”刘氏听到“一家人”几个字的时候,浑身突然颤抖了一下,她的目光忽然就湿润了,“也好,阿娘许你们同去,只是要同你阿耶说一声。”凤孙抬眼看着窗外,“阿耶许不许,我们都是要赴京的。”
玉成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仇寅将手中账簿一扔,“甚么货物,左右不过值百十两银子。过几日那块滩地便有结果了,岂能扔了家业跑到京城去?”
玉成原本对京城之行并不报大的希望,不过是借个由子逃婚,此行不成,另有他行。所以也并不在意,只拉着凤孙要退出来。凤孙腰背挺的笔直,淡淡笑道:“阿兄先行出去吧,我另有事情要同阿耶讲。”玉成不便强行带他出来,只得由着他。
玉成出来的时候见到了刘氏,刘氏手里拿着一叠东西,想来是找仇寅商量如何提前办喜事的。屋内一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仇寅低声的说着什么,凤孙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刘氏推门而入的时候,玉成听见凤孙低声的吼,“你那洲滩就如此重要?”
仇寅显然是被激怒了,“洲滩不重要,你这些年吃穿用度都是哪里来的?”
凤孙的声音突然也提的很高,带着几分痛苦的愤怒,“咱们已经不愁吃穿了,阿耶,还争什么?”
“上千亩的土地。你知道那是多大吗?啊?”
凤孙道:“阿耶,再大的地也比不上……”后面的两个字被刻意压低了,玉成只听见那厢传来了刘氏的低声啜泣,仇寅大吼一声,“哭什么?慈母多败儿。”
刘氏哭的声音更大了,仇寅气急败坏的在屋内走了几圈,透过窗口看见玉成还站在门外,面上神情复杂,变了几变,语气终于和缓下来,回身冲着凤孙道:“莫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如何盘算的。凤孙,你年纪还小,日后定然会明白,阿耶全是为了你好。“
凤孙也从窗口看见了玉成,他的神情却是又无奈又悲凉,“阿耶,你不明白。”
玉成心中大致明白一些,却又不完全明了。他直觉,仇寅所说的新洲定夺必然是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虎认鹿子’?玉成在心中默默反刍着这四个字。仇寅。寅,虎也。若他是虎,我便是鹿?那么到底是要如何吃掉我呢?
刘氏只顾着哭,玉成只得好言好语的哄着。刘氏哭累了,将玉成的脸上上下下的端详,又打起精神来叫家奴喊了大小李姨娘来,直说月底就要把婚事给玉成办了。玉成叹了一口气,“阿娘,我已经不走了,为何婚事还要提前。”
刘氏微微僵硬了一下,哭道:“阿娘无非想快点瞧见你成家立业生儿子,……”玉成见她泪流如注,再也不好劝阻她,只得点头承诺。随她操办去。
心里却盘算着——这借口退婚的事,什么理由都说不通。如今唯一只能……,只能让郑七娘自己退婚。
郑雁是个偏房庶女,样貌生的一般,生性却是温婉和顺,纳纳不多言的一个人。仇家虽是新富,却家大业大。家中子嗣不丰,玉成只有凤孙一个兄弟,又是有大才的,日后登科,定然是不会同住。她嫂子冯氏暗地里道:“仇家娘子是个好相处的。两个小姑不过是庶出,就算日后出嫁亦是花不了几个银钱。听闻仇家凤小郎不日便要赴京,以他那才华,就算不能高中亦不会是池中物。到时大半是留在京中……。你进门再添个一男半女,那么大的家业,还不都是你们的。”
郑雁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再看玉成丰神俊朗,说话温柔,心中更是满意。玉成却坐立难安,他心中的话实在是不知晓如何同郑七娘道来。二人枯坐了片刻,郑七娘羞涩的从身侧递过来一个包裹,“儿日夜赶工做了这个,成郎若是不弃,便收下吧。”
玉成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鞋垫。他慌忙推回去,“这如何使得?”
郑雁脸红若云霞,声音如蚊蚋,“你我早已定亲,儿给郎君绣双鞋垫,有何不可?”说话间头已经低到胸口了。
玉成无措的干站了片刻,才慢慢坐下来,“私相授受,有悖伦理。某实是为了七娘子的名誉着想。”
郑雁略微抬起眼睛看了玉成一眼,“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我唤你成郎,郎唤我雁娘便可。”随后又低了头,脸红似熟透的虾子。
玉成叹了一口气,心道早晚一刀,以免夜长梦多,豁出去了。于是再不拐弯抹角,直说道:“我今日来,原是有一番话要同七娘子讲……。”
玉成这一席话说出来,心中渐渐明朗,连日的忧郁,被撕开。仿佛罩顶的黑暗中突显了一丝烛火,他满目的希望,急不可耐的奔跑着,追赶着光亮。“某心中身边只放一人,断然不要做让心爱之人伤心之事”
马细娥听完,面上震惊,惊恐,转而哀痛,“儿母亲曾言,为人正室则要胸怀博爱。儿不求君心中一席之地,若能伴君左右,君心爱之人,亦是儿心爱之人。”
玉成垂头丧气的来找芳怀的时候,芳怀正在往指甲上涂窦丹。玉成摊在榻上,将欲同郑家悔婚的来龙去脉讲了。
芳怀冷笑一声,“私下里商量,是为了给她留脸面。这小娘子为何如此执拗?就不想到时候仇家不迎娶,丢的乃是她郑雁的声誉。”
玉成摇头,“那等事情,我断然做不出来。”
芳怀乜了他一眼,“就是看准了你这脾性,才叫她拿捏住了。”
玉成苦笑,芳怀再不多言,只兀自涂了蔻丹涂口脂,涂了口脂又换了身衣裳,指挥玉成跟在他后面递这个拿那个。末了,芳怀在铜镜里左转右转前前后后的照了一遍,终于满意了。将架子一端,“备车,出门。”
“你要去哪啊?”
芳怀回了一个鄙视的眼神,“替你会会那个执拗的小娘子。”
第28章 第 28 章
仇学富自小聪颖,曾一心读书,励志要做博士。仇家老爹尚且在世的时候,对其的期望极高,特将他名字取为学富,字五车。可惜世事弄人,仇学富年过三旬,连乡试也未曾考上过。渐渐心灰意冷,最终为了生计,经族人引荐,在本家仇寅手下做了管家。
仇学富幼时丧母,乃是其姊一手带大,感情非同一般。仇氏因要照顾仇学富,年近三旬才嫁了张姓人家,做人填房,不料生了张梁不久,丈夫去世。仇氏无力抚养张梁,仇学富便将张梁母子接到身边,悉心照顾。加之仇学富身下单薄,只有二女,如今具已出嫁。这张梁虽只是外甥,却胜似亲子。
张梁同方氏的□□被发现,令仇学富十分的恼怒。却经不起其姊的啼哭哀求。只得作罢。又亲自在城外买了一间房子,将张梁安置了,勒令其用心读书,以应对来年的乡试。张梁却因着日夜思念方氏,渐渐饮食减少,面色枯黄,医药无效,竟成了相思痨。如今情况下,令其二人相见,已是不可能。好在仇寅如今一心在新洲的争夺上,仇学富只得许张梁日日在仇府门外痴望,以解他的相思。
这一日,仇学富又将张梁乔装了,送到后门处。张梁病弱,已经看不出往日的偏偏少年郎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雪亮的盯着幽禁方氏的小楼。仇学富又是恼怒又是心疼,“世间女子千千万,凭我儿的品貌,什么样的女子配不上?为何单要瞧上这个本无望的。”
张梁虚弱的一笑,“有道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舅父”他伸出嶙峋的手,指着那围墙内,“我乃涸辙之鱼,这就是那斗升之水啊,舅父。”
仇学富气的浑身发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张梁摇了摇头,“晚了,来不及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早就没有心了。”又指了指那围墙内,“在哪里,我的一颗心都在她身上,若是求而不得。心死了,我也就死了。”
仇学富被张梁生生死死的说辞惊的悲伤不已,他抱住张梁,不禁老泪纵横。舅甥俩,一个为了自己得不到的爱情,一个为了自己救不了的外甥,抱头痛哭的时候,身旁突然听到一声轻笑。双双抬头,只见玉成抱臂站在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笑盈盈的,不知道听了多久。笑道:
将郑七娘的事情交给了芳怀,玉成心内大安。因打发了车马,独自步行归家。行至后门,突见门外俩人,其中一老者分明是仇学富,令一人做家奴打扮,立于墙外痴望,瞧着甚是眼熟。玉成立在一旁听见二人谈话,心中雀跃:仇学富是除了仇寅之外得知自己身份的第一人,很有可能是最知情之人。若是就此将他拉拢,那么,“虎认鹿子”这四个字,便不再是哑谜了。
思及这里,玉成轻声一笑,见二人抬头望过来,抱臂笑道:“某可为红娘。”
刘氏那头放了话出来,说今日身体乏泛,让各自房内用饭。大李氏遂令小厨房做了几样小菜,先是差人给萼儿蕊儿各送了些去,又差人去请小李氏过来一同用饭。这厢小李氏还未到,贴身丫鬟低声传话,说成大郎差遣身边伺候的丫鬟给关起来的方氏送了些时令瓜果过去。仇寅曾下令,除却每日给方氏送饭的婆子,一应人等均不可靠近小楼。可是,万事总是有例外的。比如,大李氏。大小李氏历来协助刘氏管家,大李氏更是因为沉稳,很得刘氏的看重。家中的事务繁琐,故而看管方氏的事情便交给了大李氏。大李氏入了仇府只生了一个闺女,难免要为自己的生前身后事多做打算。故而,素日里明哲保身,不涉及要紧的,能不得罪人的地方绝对不会多言一句。她心中盘算着,若是萼儿日后嫁了人,仇寅再亡故。她在仇家,仰仗的无非是玉成凤孙二人。凤孙性子清冷,虽然对她也不会刻薄,只是难免会冷落。玉成则不同,仇家长子,日后仇家的家主,日后萼儿嫁妆的多少,自己晚年的生计全在其一个人身上。她捏着自己的衣袖,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日后不必回我。”
玉成将张梁扮成丫鬟给方氏送了时令瓜果,使俩人见了面。自在外面把风。
方氏被关的地方很偏僻,树木因为许久未有家奴打理,故而横枝斜杈,很是茂盛凌乱。玉成站在树下,暗暗思揣接下来的布置:仇学富的亲姊早年丧夫,这些年张梁一直依托仇学富照顾,而仇学富至今未婚无子……。如今笼络住张梁,接下来便要赌一赌仇学富对他外甥的感情有多深了。小路上走过一个人,黑灯瞎火,却未打灯笼,在路上匆匆行走。玉成瞧着那人行来的方向,竟然是偏角的侧门哪里。这么晚了,从偏角侧门,偷偷进来?——玉成心里笃定,非奸即盗。他用树丛隐住身形,瞧着那人熟门熟路的沿着小径,拐过假山,绕过回廊。竟然是朝着暖春阁而去。玉成心内大罕:这人的背影瞅着为何如此的眼熟。眼看着暖春阁到了,玉成将自己藏在暖春阁外面大鱼缸的后面,探出头来,正在要不要喊人抓贼之间纠结,暖春阁的门开了。那人抱住开门的人,轻轻的唤了一声,“彩秀。”
眼瞅着丑时快要过去了,江武庚才恋恋不舍的从暖春阁出来。这条路原本就是他走熟了的,今日也并无不同。路过关押方氏的小楼,心内还唏嘘了一下。这厢正在感慨,突然听见耳边有人轻声一笑,“舅父起的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