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还没说完就又流起眼泪来。秦建国原本也是乐观得有些没心没肺的人，遇到什么都没哭过，然而只要一提到这事儿，就能毫无预兆地哭起来，可能都形成条件反射了。
而他一哭，原雨也跟着开始消沉，只有谢尔盖因为和那个人并没有太多感情而没受什么影响，只是怜悯又无奈地去拿了中性清洁喷雾和无纺布，来给秦建国擦他那特殊基因造就的、格外白皙细嫩的皮肤——基因设计师喜欢在自己身上炫技，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之后薄荷问谢尔盖，舰队公民是如何接受委员会审查的。
谢尔盖像他解释道：“这么讲吧，为了保证公民们的安全，舰队委员会每星期都会通过电脑、腕带等具有电磁波信号传输装置的设备连接公民们胼胝体处植入的通讯芯片，对舰队的人类和格尔公民进行定位。这一般是在睡梦中进行的，在这过程中委员会就顺带着，通过通讯芯片对公民的观点和立场进行了相应的评估。”
他说完之后，想了想又继续说道：“不过上次建国提到他接受审核，恐怕不是这种对所有公民的常规评估，而是预备役队员每个月都要进行的技能应用考核。那种考核除了要评估思想之外，主要还是在于系统地审核预备役队员的专业技能水平，一般需要更长的时间。”
薄荷并不知道预备役队员究竟需要有什么专业技能，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打架的技术应该算在其中。原雨和秦建国打架时表现出的动作熟练程度和反应敏捷性，都不是没受过训练的人可以达到的。
谢尔盖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笑道：“我想阿雨应该跟你说过，她也是预备役队员。她曾经接到过一个寻找失踪者的任务，定位到了那人的飞船，但飞船上却没有人。后来在一颗不起眼的矿业行星上找到了他，发现是这个人在给飞船设定了自动起飞时间之后就忘记了，没及时登船，导致那飞船自己飞离了行星表面，而把他落在了那儿。”
“这样真蠢。”薄荷也笑起来。
“是挺蠢的。”谢尔盖却又说道，“不过阿雨也意识到这是飞船控制系统存在的漏洞——”
“老式飞船从行星上起飞需要临时装载次级火箭助推，为了方便飞船外的人员对外加火箭进行控制，常规动力发动机的控制系统是与曲率引擎的控制系统分开的，点火装置由飞船外发射场的人员进行控制。”原雨接下这个话茬儿道，“而取消外加火箭的设计之后，这样的控制系统导致了即使飞船里没有驾驶员，常规动力发动机依旧能够被启动。这属于设计上的缺陷。当时在发现这个问题之后，我上报了委员会，之后舰队对于所有曲率飞船都进行了改造，将所有的控制系统都整合成了一体，并加装了智能警报系统，来提醒有些脑袋不清楚的驾驶员别干出蠢事儿。”
“这也就说明，”原雨微笑着说道，“预备役的任务和个人的工作，本质是可以相通的。而且，为了让所有的傻子活得更好，这个领域上的聪明人就得做出点儿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①对于不同领域都有专业者（聪明人）和非专业者（傻子）；②为了让非专业者也能利用相关技术，专业者要将设备做出适合非专业者使用的改进。
☆、第四十三章
“对，对，‘为人民服务’嘛。”秦建国也说道，又拍了拍原雨的肩，“不过啊，原同志，不要把自己看得太聪明。这个‘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能落入精英主义的怪圈；而且‘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高手在民间’，要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取长补短’，也从别人的失误中吸取教训，‘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他这番话说出来，听得其余三人一愣一愣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原雨不免奇怪道，“你扯这些古文，谁听得懂？”
“我这不突然想起了好些历史名言么。”秦建国用手指敲了敲沙发，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我发现在人类的历史中，好多概念都是被提出后又被遗忘，之后又被提出，这样反反复复的。比如这个‘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最早的时候是孔子提出的吧（注：这句话其实是出自韩愈《师说》），后来因为这个封建官僚主义啊资本主义啊什么的盛行，人们又重新开始拜金论资历，把这茬儿遗忘了。后来进行无产阶级革命，我们中国成立之后要把混资历升职改成八级工制，要按贡献分配、凭技能说话，这就又再发现了我们中国古代人‘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思想。”
“哎哎，你说你原来是中国人，我怎么这么不信。”原雨开玩笑地故意抬杠道。
“我说，你怎么就不信了？”秦建国立刻说道，“你还真别说，虽然舰队成立之后，咱们都算是无国籍人士了，但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原来就出生在社会主义国家的事实。中|共虽然不存在了，但我‘把党证放进抽屉里’——虽然后来搬家的时候可能不小心掉出来了——不过在我的内心里，我一直知道自己曾经是一个党员。如果人类遇到什么突发事件要恢复中|共，你信不信，我立刻就能抄起小米和步|枪跟他们死磕！”
（注：“我没有退出，苏共不存在了，我就把党证放在抽屉里”出自现俄罗斯总统普京）
他这番话说得很溜儿，但在一旁薄荷却默默地说道：“人类社会主义阵营最初是由母星时代包括中国|共产|党的各国社会主义党派联合组建的，当时参加革命的所有社会主义党派的党员都上交了原先的党证，而拿到属于‘国际公民’的统一证件。”
听到薄荷这么说，秦建国有点儿懵了。他这是头一次装B失败，不过他还真不记得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诶，薄荷，你怎么知道的？”
“《舰队简史》第一卷上写到过。”薄荷乖巧地回答道。
“切，听见没有，别以为自己叫‘建国’就是历史学家了。”原雨虽然也是啥都不记得了，但还是嘲讽秦建国道，“瞧瞧人家薄荷，你还没有一个刚来舰队不到俩星期的人有知识，这么多年都干啥去了？”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孔子他老人家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秦建国拍着沙发面儿说道，“薄荷在舰队的初期历史方面了解比我多，不能表明我这么多年都没学习啊！他在历史方面比我强，我在染发方面比谢尔盖强，谢尔盖在做饭方面比你强，你在约|炮方面比薄荷强，孟子他老人家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注：这句话其实是出自《论语》），咱们都要互相学习嘛对不对？”
秦建国正忙着跟原雨互相抬杠，一直在看戏的谢尔盖突然发话道：“我怎么觉得‘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是孔子说的呢。”
“诶，是么？”秦建国有了刚刚被薄荷戳穿的教训，连忙承认道，“哦，对对对，我记错了，是孔子他老人家说的，出自《论语》，还有什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母星时代那会儿我背得可溜儿了，后来因为背什么‘甲携来一本亮色书’（注：这是八中必需氨基酸的口诀）之类的，原先那些就有点儿串了。”
原雨倒是挺好奇他为什么能记住这么多古代的名言。这些话虽然听起来挺有道理，但在实际生活中基本没什么大用，因此虽然之前存入了记忆，但因为长期不被调出，而逐渐失去了调出的“程序”。在重生的时候，一般人都只是着急把那些有用的知识和珍贵的记忆转入新大脑，也不会想起来这些没什么用的名言警句。
她问了，而秦建国却有些无奈地说：“我其实也不想记住这些啊。中国古代名言简直不要太多，记又记不清楚，忘又忘不干净，原先还能用来装装B，现在碰上薄荷这样真懂行的，反而十分尴尬。完全是因为名字的缘故。”
原雨和谢尔盖都明白什么是“名字的缘故”。在重生的时候，委员会为了防止有些人过分沉浸在那些专业知识上，而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回想一下儿，导致意识脱离总脑之后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所以会在每个人新身体的面前投射一行字来显示重生者的名字。而重生的时候看到一些字，自然也就会就会引发一些相关的联想和回忆，而这些联想回忆的过程就会导致相关记忆数据被调入新的大脑皮层中，成为永久记忆。
秦建国每次重生都会看到“秦”和“建国”，自然也就不得不无意识地回忆起一些关于母星时代中国的事情。但这种回忆方式是相当不系统的，这恐怕也就导致了为什么他能说出来很多现代人都不大知道的事件和名言，但却又不能搞清楚它们的确切历史。
不过薄荷可不知道这些事儿。他问出来之后，谢尔盖便给他简单讲了。
“那这样来说，应该所有人的名字都会有类似的影响吧？”薄荷好奇地问道。
“当然。”原雨拿自己举例子，说道，“就比如我吧，我每次重生都会想到‘雨’，然后就是什么‘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清明9 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的。”
“还有《雨霖铃》。”说到原雨的事儿，谢尔盖也不禁笑道，“上上次阿雨重生出来之后一直在念叨柳永的《雨霖铃》。”
“什么铃？怎么背？”秦建国听到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的中国古代经典诗词，连忙问道。
“我还记得，第一句是一种昆虫，对，是‘寒蝉’。”谢尔盖边回忆边背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他这么背出来，薄荷安静地听着，只是觉得这诗词很美。然而原雨和秦建国听到一半儿，原本玩闹的心情却逐渐散去。原雨上上次重生时，那个人还没走，而现在听来，这首词中离别却再次触动了那根敏感的神经。就更别提《雨霖铃》中的柳永只是与恋人分别，而原雨和秦建国却是被人直接甩了。
谢尔盖看他俩脸色不妙，意识到自己触到雷区了。最近这段时间他俩都太敏感，谢尔盖连忙转移话题道：“呦，现在已经五点多了。别忙着畅谈历史，咱们先得决定，今天晚饭吃什么？”
☆、第四十四章
谢尔盖本想着要把原雨和秦建国对掐的焦点从历史知识上转移到晚饭内容上，却还没等俩人掐起来，忽然感觉到手腕上的腕带一阵震动。
“谁打电话？约我出去吃饭么？”秦建国也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腕带，却发现在场除薄荷之外的其他三人的腕带都显示有重要消息提示。
原雨也打开腕带的全息投影，看到是一条舰队委员会的通知。还没等她仔细看，秦建国便已经点开了语音：“新闻部提示：星际探险家安娜·希尔伯特（Anna Hilbert）将于十五分钟零三十三秒后抵达朝晖空间站，请感兴趣者届时收看直播。”
“这次星际探险历时十一年，发现报告现已回传到总脑，现已可以提取。”秦建国的腕带发出委员会合成的声音，“本次星际探险的主要发现为一颗具有智慧生命的行星，根据初步测定，文明等级约为0.15级，具体情况请见发现报告。下面我们将连线朝晖空间站，为您直播安娜·希尔伯特同志驾驶‘星云号’回归的现场情况。”
“哇，0.15级文明，那大约相当于奴隶制社会了吧？”秦建国感叹道，“真神奇，这距离舰队之前的探索边界不过才十多光年而已——你们怎么不看？”
他看到原雨已经关上了腕带，而谢尔盖也关了新闻播报，有些担忧地看着原雨，还暗中给秦建国打手势让他关掉。
秦建国连忙关上腕带，却还是有些不明所以，悄悄问谢尔盖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安娜·希尔伯特就是——那个人。”谢尔盖侧过头，以极小的声音对他说道。
秦建国的眼睛瞪大了，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之后便意识到谢尔盖是什么意思，从而感到非常惊讶。他之前不知道那个背叛了原雨的女人是谁，只是听说她是个星际探险家，然而他从未想过，那个人竟然是舰队大名鼎鼎的星际探险家安娜·希尔伯特。
即使是工作和星际旅行没什么关系的秦建国，也曾听说过安娜·希尔伯特的大名，她可以称得上是舰队最伟大的星际探险家。她几乎是舰队第一个敢驾驶连续曲率飞船超过一百天天深入未知星域的人，当时引发了比较大的争议，有些人认为这种远距离长时间探险会将探险家的个人安全置于不可预测的危险之中。后来人类与伊斯取得接触，舰队融合伊斯文明之后获得了虫洞技术，这个问题才得到根本性的解决。不过也正是因为希尔伯特的那次为期一百八十三天的星际旅行，将之后舰队星际探险家单次探险的平均距离，从原本的不到一光年，提升到了1.5光年左右。
在那之后，舰队的曲率驱动技术又得到了一些发展，安娜·希尔伯特做了有一次更加出名的探险。这次探险简直不可思议，她花费了整整三十八年的时间，从舰队已知星域的最远端出发，笔直地深入完全未知的神秘太空中。那次星际旅行探索了超过五百光年的未知星域，打破舰队记录的同时，也像世人展示了，在那时候最先进的曲率驱动技术，已经足以支撑人类进行如此长的星际旅行。
而这一次的探险在十一年前开始，安娜·希尔伯特驾驶着十一年前最先进的曲率飞船“星云号”启程，秦建国也听说过，她这次探险却并不是为了突破什么舰队记录，而只是单纯地在完成她的工作。因此这次旅行倒没有受到太多关注，但她竟然发现了一颗具有文明的行星，这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要知道一般的星际探险，主要意义是了解更远处的宇宙空间，除了要扩充舰队的星图之外，更重要的也是不断增加对舰队已知星域之外的了解，以堤防来自更高等文明的类似“黑暗森林打击”的发生（注：关于黑暗森林理论，请见《三体》），即使出现类似的威胁，星际探险家在边疆安置的探测器也能够通过虫洞将信息直接传入总脑（而不用越过之间那么长的一大段儿空间），赶在打击到来之前，为舰队总脑的撤离争取时间。
至于星际探险过程中能够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天体，绝大多数人都是不指望的。首先是对于目前舰队发展而言，几乎所有恒星、多数普通的岩质和气态行星都可以提供舰队需要的能源、元素和化合物，而不必非要采用某些特定类型的天体，所以一般能够称为“有价值”的天体都是指具有生命的行星；其次是由于舰队发展的速度毕竟也是有限的，已经发现了的大量具有丰富有机质或稀有元素行星已经足够满足发展需要，开发再多的行星反而是浪费资源。所以星际探险家们发现的那些少量“有价值”的天体，多数也会被先保护起来，等到之后有时间了再进行开发，或者干脆就像是那些舰队所发现的宜居行星一样，直接转交给某个殖民行星联盟。
但具有文明的行星可和那些“有价值”的天体不同。发现什么矿产甚至是什么生物，都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资源而已，但发现文明，可意味的是发现了另外的智慧生命体。那些智慧生命体和人类、伊斯、格尔一样，能够思考，具有自我意识——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感觉，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却又像是在冰冷的宇宙这所有人的“他乡”遇到了同样具有智慧、能够理解在宇宙中漂泊的孤独的“故知”。
（注：根据黑暗森林理论，由于以直接接触的方式进行的交流是不存在猜疑链的，故通过探险方式直接发现、具有相对充分交流的文明之间不存在进行黑暗森林打击的可能）
秦建国之前有些崇拜像安娜·希尔伯特这样敢为人先去改变一个行业的“老规矩”的星际探险家，然而现在却得知这个人就是那个狠狠伤害了原雨的家伙。这不免让他印象中安娜·希尔伯特的形象有些分裂，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一个人如何做出开创性的成就，和她在对待家人方面的品性也并不相关，就前者而言安娜·希尔伯特是星际探险家的一个模范，但这并不妨碍秦建国发誓如果他能够见到那家伙，先得好好揍她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