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己喜欢庄南的时候,正是发现庄南爱上周辰的时刻:那时候,庄南正在偷着画周辰的画像,被自己发现了,他又羞又窘,很快就暴露了行迹。
周翎不知道自己什么滋味,茫然、无措、愤怒……好像都有。
他做了第一件蠢事——逼迫庄南去宵香院包妓以证清白。
令他更难过的是,庄南同意了,那一刻周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晚了,庄南与周辰之间,他再也插不进去了。
——但他还是放不下庄南,他在宵香院对面的庆春时酒楼包了茶座,用以观察庄南究竟有没有和长莺在一起。
令他欣慰的是,并没有。
但是他也看到庄南与一个纨绔子弟余书林走得很近,甚至还结拜为兄弟了。
“求不得”的痛苦逼得周翎失去了理智,他做了第二件蠢事:派人刺杀余书林。结果却是阴差阳错伤到了庄南。
听他没事儿了,周翎又因为他舍身去救余书林而心生不悦……但更多的,他在恼恨自己:恼恨自己一时冲动派人暗杀余书林,恼恨自己低估了庄南的豪侠——然而,这就是庄南啊。
周翎摇着玉骨折扇,直眉高挑、长眼微眯,硬生生将清秀化作轻狂。
他知道庄南看不上自己的这副样子,只是,除了恶劣一点儿,他找不到接近他的理由了——很少有人知道,惊采绝艳、玉质谦谦的庄三少,内心却是最冷情不过了。正如对待同龄的他们,即便庄南曾与他们同在上书房念书多年,他也只作点头之交罢了。
幸好,而今的庄南还不曾成熟,只是被自己一诈就露出了马脚——虽然他宁愿自己没有将他的心意诈出来……
他喜欢看到庄南在顾忌,会否认。他们像是三条永不交汇的乡间土路:庄南永远触及不到周辰,正如他永远触及不到庄南。
周翎正低眉沉思,却听庄南问他此行的目的。周翎心中一滞,要他承认他只是担心他的伤势所以才来看他的吗?不不不,不能承认,倘若他认了此事,今后庄南就会躲着自己(虽然而今庄南也不喜欢看到自己),他就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接近庄南;何况,周翎心中还憋着一口气,他是真正的嫡子,他不输周辰什么的,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他已经输了庄南的情意,绝不能再输掉尊严。
周翎“呵呵”两声,再度提起庄南偷画周辰的事儿。周翎提起这事还是忍不住气息一滞,心中又是不甘又是苦涩。
周翎看到对面的庄南听见这话,悠闲的姿态顿时一僵,气息倒是还稳:“翎郡王真是管的宽,小爷我爱画谁就画谁。”
“是么?既然你对周辰没有非分之想,又何必不惜包妓向我证明呢?”周翎嘴角上翘,坏笑道。他话音方落就见庄南慢慢挪动了一下腿,坐直了些,嘴角上挑,美艳的丹凤眼中满是风流不在意,邪邪一笑:“我那是顺水推舟,翎郡王还真当回事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三妻四妾都是少的,何必为了那虚无荒谬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为难自己呢?”眼角瞥见周翎似是有些吃惊,便故作惊奇道:“怎么?莫不是翎郡王还真信什么人间自有真情在?别说笑了。”
周翎一时没说话,最近庄南变化太大了,像是冲脱了什么束缚一般,说话做事带着一股子混不吝。他不喜欢这样的庄南,因为他害怕。
周翎饮茶,沉默了一阵,忽又忍不住刺他一句:“倒是好茶,可是你周辰哥哥送你的?”
庄南眼波流转,语带炫耀:“自然不是,这可是我家长莺送我的。”
“噗”一声,周翎将口中的茶吐了出来,喷了一裤子……这个庄小南……真以为他不知道他与那个长莺是怎么回事不成,傻孩子。
喷了一裤子茶叶茶水的聪明孩子周翎,起身欲走,又听庄南问他:“莫不是您派人刺杀我们的?”
周翎自然否决,因为他从不曾想要伤害他丝毫……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庄南包妓的事情很快传得人尽皆知,周翎安排着、旁观着,终于等到杨嬷嬷(庄南的奶娘)将这件事送进了宫中,并且……还直接告诉了周辰。
简直完美。
可是周翎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因为接下来周辰的举动,不过验证了他的猜测罢了:周辰也爱恋庄南——周翎虽然对此早有察觉,可是真正面对两人两情相悦的情境的时候还是脑子里轰隆一声:他们两情相悦,在一起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了吧。
周翎被嫉妒和难过冲昏了头脑,进而做了第三件蠢事:在周辰夜访宵香院的时候,他派了手下,也就是南广和青鸢,演了一出洞房戏码,使得周辰伤心欲绝吐了血。
……
他并不后悔这般对待周辰,可是沉静下来后,他开始后悔倘若此举被庄南知晓,定然会心疼周辰、厌恶自己。他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结果……这样的场景也没有出现——周辰没有质问庄南,他甚至连提起都没有提起过。
周翎更难过了。
周辰对庄南,竟然已经情深至斯。
这样的结局愈发显得他不过是鬼迷心窍、尽出昏招——他设了一个局,三个人都跳了进去,庄南心甘情愿背锅,周辰情深义重隐忍,只有他,从头到尾都被他们二人排斥在外。他们明明跳的是同一个坑,可是那二人却心有灵犀只差一点通,而自己,孤零零形影相吊,徒留笑话一场。
……
他做的蠢事太多了,直到庄南离开京城去了同泽。
周翎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是惊愕的,也是期待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庄南有多美好,也比任何人都信任庄南能够做到世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然并卯。
他相信又如何,了解又怎样。他在庄南心中不过是 “周辰那个嚣张自大的弟弟”。
周翎一边自嘲一边安排人手前往同泽保护庄南——正好,他的“嫡长兄”周辰,正大刀阔斧地清理自己的势力,避一避吧,都走吧,不要留在汝京了,去同泽吧,务必保护他平安无虞。
几个月后,手下回来禀报,好多噩耗:庄南为了救人胳膊折了、门牙掉了,为了重建同泽脸晒黑了、人变瘦了,为了筹办练兵事宜手变粗糙了、眼圈更黑了……还有,周致的人想要刺杀庄南,被他们悄悄解决了……
庄南,你果然可以涅槃新生。
可是……门牙……唉。
手下还说:“庄三公子,私自回京了。”
周翎又喷了一裤子茶水。
***
庄南是真的回来了。先是去了宵香院见了长莺,后又见到余书林……周翎去了长春宫,对母后说自己怀疑周辰离京了。这话被妹妹周琇莹听到,果然,午后妹妹就去找余书林报信了。
唉,女大不中留啊。
琇莹,你曾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哥哥终于知道了。可惜,已经晚了。
……
得到消息的庄南来到周辰寝宫假扮周辰。
寝殿中的苏合香娉娉袅袅的,他与他一帐之隔。像极了那次庄南腿伤他探病时候的场景,只不过此时隔了床幔,他无法看到他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颜,也看不到他……那颗缺了的门牙。
周翎放轻了呼吸,一直放到自己几乎是屏声凝气了,才竖着耳朵倾听床幔间的动静。
他听到庄南屏住了呼吸,而后似乎反应过来这样太假,忙又慢慢将呼吸放平稳,伴随着屋子里滴漏那微不可闻的“滴答”声,安宁又静谧。一如他期冀的美好梦幻。
周翎隔着朦朦胧胧的床幔轻轻描绘着他的曲线和容颜,勾勒出他侧身侧身而卧;观察到他走神地探看日头和光影。
他在看时光,他在看他。
他们都在岁月里望穿了秋水。
我在,你也不能注意到我,对吗。
庄小南,你走神了。
走神到让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认为自己还有机会的地步。
走神到……你的腿麻了,想要挪动身子却不敢。周翎想笑却流了泪。他站起身弄出动静来,来到床帐旁,没有掀帘子,静静地站在床边,尽自己最大努力看他一眼。最后轻声道:“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周翎回宫后,面对母亲关于周辰是否出宫的询问,只是道:“没有,他只是病了。”
***
后来的后来……庄南带兵战胜了西晋。
同一时刻,周翎得知母后果然不是周辰的亲生母亲,但是周辰也不是奴才秧子的儿子,而是真正的元后嫡子。
难怪外祖父那般告诫自己,难怪母后这般歇斯底里。宋季恒与薛蓝馨,那是宋季恒再也不能追回的往昔;周景宏与甘棠,那是宋妍自始至终都无法插足的回忆。
正如自己,从开始到最后,一个人自编自导,一个人形影相吊。
周翎并不伤心。
因为庄南要回来了。
……
***
宵香院里,周臻一反常态,忽然对周辰发难,他的腰刀刺向周辰的时候,庄南挡了上去,周翎的心跳都被吓得停住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握住了刀刃。
堪堪在刀刃触及庄南胸口的那一刻,握住了。
疼痛吗?周翎毫无知觉,他只是庆幸自己反应足够快。后怕吗?周翎谢天谢地,他无比感激自己是个不寻常的左撇子。后悔吗?那腰刀竟是有毒的,他失了一只手臂,不,不后悔。
如果说,他被庄南注视的时候没有心慌,那肯定是扯谎;如果说,他没有享受庄南目中的震惊和感激,那必定是矫情。除此之外,周翎还有些懊恼:懊恼一时情急叫了“小南”,懊恼奋不顾身露了深情,懊恼……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庄南的愧疚和感激。
……
“我说,缺门牙的庄三少,怎么,美女被英雄救了反而不适应了?”周翎看着天花板,坏笑道。
“周……周翎……”庄南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在周翎床边守了两天,也跪了两天,终于等到他苏醒,自己却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和条理。
“三个字的词,除了‘谢谢你’,除了‘对不起’……小……小南,你……你应该也不会再说别的了吧!”三句话,三段内容,周翎却用了三副表情和三种语气:最先是调侃的,他不想听他致谢,更不想让他道歉——太疏远了,他听来会心痛;中间是沉重的,想到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听到他对自己说‘我爱你’这样的词语了,他蓦地悲哀起来;最后又是释然的,图什么呢?本来就不过是图他平安罢了。
何必呢。
并不是每一段感情都有美好结局,上天成全他这一次,也算完满。
***
“既然你不会爱我,这救命之恩,总得要换个方式来还的吧?”周翎挑眉道。
庄南呆呆看他。
直眉长眼,终是清秀可靠的。
“小南,我想要拿救命之恩,换条人命。”周翎还是笑谈,眼底却有柔情,“我的母亲,请新皇开恩,饶她一命,草民愿带她离京……终生……终生不再踏足京城半步。”宋皇后虽然疯了,但是她终究是他的母亲。
庄南点头,表示自己会去和周辰说。
周翎没再看庄南,他知道庄南知道这不过是托辞——宋妍害死了甘棠,既然周景宏没有杀她只是折磨她,那么周辰也不会要了宋妍的性命,何况她已经疯了。
庄南也没看周翎,他知道周翎知道自己知道这是托辞——他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欠他情分罢了。
……
爱一个人,如果明知道没有结局,你还会去爱吗?如果你问周翎,他大概会口是心非告诉你不会的。因为他嘴硬,因为他心软,因为他知道……这其中万般苦。
可是……
如果那个人真的很重要,那就去爱吧!
人这一辈子,被真心爱过叫做“幸福”,真心爱过别人叫做“值得”。真的,如果那人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不要计较得失,不要考虑后果,不要伪装高冷,去爱吧,坦坦荡荡的。你会在“心悦君”中变得成熟,也会在“求不得”中明白成全,更会在“爱不能”中学会珍惜。
“一个好的爱人,当你真心去爱的时候,你会变得美好,也会冲破迷雾,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周翎也会听从内心,如是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明白得虽然不晚,可是对手太过强硬,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输给了庄南。
今生只有旁观。
☆、陈年旧事
***
周臻死亡的消息传到后宫之后,燕贵妃自尽。
周致远走他乡。
没有人知道,燕贵妃临死前曾经与周致见过面,与他有过一段对话。
周致是来安慰燕贵妃的,他悲痛于弟弟的过世,但同时对待仇人的恨意和对待皇位的渴望为他增添了更多的斗志。他对燕贵妃说道:“母妃,请不要伤心,臻儿……臻儿已经去了,您要保重好自己。您还有我,我会更加努力,一定能够击败周辰,赢得皇位的……”
他半蹲在燕贵妃面前,强忍了心中悲痛说出这样一番安慰的话来,可谁知,燕贵妃只是木然听着,听着听着忽然伸手将他狠狠推搡了他一把。
她用的力道很大,周致猝不及防,被一下子推倒在地。周致惊呆了,他抬头看着母妃,那个在他印象中一直高贵的、优雅的,谈笑间指点江山的女子,此时却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她面上的高贵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灰败和歇斯底里;她眼底的自信也没了踪影,只留下深厚的绝望和伤心欲绝。
她双目赤红,死盯着瘫坐在地的周致,眼中慢慢升起不屑和嘲讽来。周致想要伸手去握母亲的手,告诉她,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他们还有翻盘的机会。可是却听见燕贵妃用一种很是冷漠的声音问他:“你不是暗杀过庄南吗?为什么没有成功?”
周致松了口气,母妃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母妃,一如过往,他们闲谈中论人生死、谈笑间指点山河。他道:“失算了,没想到庄南私自练了兵,军事防御上竟然不输他的父亲,倒是咱们平日里小看了他……”
没等他说完,燕贵妃又道:“周辰那边呢?怎么也没撼动他分毫?”
周致慢慢撑着地站起身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回答:“周辰也是个藏奸的,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君子谦谦,其实也是个心狠手辣的,母妃您不知道,他竟然不声不响地瓦解了周翎的势力,甚至还查到了燕家那边,舅父养的私军都被他清缴了……”
顿了一下,他有些自嘲地笑道,“何况……何况父皇……嗯,何况周景宏安排了那么多人手保护周辰……估计御书房的暗卫都在周辰那儿……”周致是最近才知道周景宏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的,心中自然是复杂难言的。
他一直都知道周景宏有多么宠爱周辰,他也一度无比羡慕。只是一再失望后终于明白这是自己争不来的,也就死了心。为此他很努力,想要让周景宏看到;在他看到夸赞他后,他又更加努力……欲-望越来越大,直到他起了夺嫡的心思,他想向周景宏证明,自己也是他的好儿子,自己将会是一个不会让他失望的好皇帝。
可是,现在却被告知,他不是周景宏的亲生子。
多么讽刺,他努力想要赢得他的认同和宠爱,却是表错了情。
“他是你哪门子的舅父?”周致还在沉思,突然听到燕贵妃冷笑着问了他一句什么话。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了,迟疑着问道:“母妃,您方才……”
“他不是你舅父!”燕贵妃盯着周致,眼神中都是讥诮,仿佛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周致被她看得心生荒凉,他努力稳住心神,忖度母妃大概是被真相刺激到了才会这般胡言乱语吧,毕竟宋皇后听说消息后还疯了,不是吗。
他想要安抚母妃,却被她接下来的话给震得心神俱碎。
她道:“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我用来谋取楚国皇位的工具罢了,什么叫还有你,你如何能与我的臻儿相提并论!臻儿,臻儿才是我的儿子,才是我们晋国的孩子!”
周致是燕贵妃与明王周景明所生。
周臻是燕贵妃与晋国孟太师之子。
燕梦,闫慕馨化名的“燕梦”,原来是取自孟太师的姓氏。
周致呆呆地看着闫慕馨,这一刻他觉得她好陌生,好可怕……她的嘴巴一开一合的,不停地揭开那些个血淋淋的疮疤一一指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