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儿就和个孩子似得。”李怀看他湿红的眼眶反而去安慰他,半响后悠悠长叹:“他们都走了,只留我一人。我只四处打听才得知你去向,却没想到你竟过的这般辛苦。”
泥砖瓦房比之红墙绿瓦的大宅子,索然无味的清水比之唇齿留香的御赐清茶,通通都是从前看不上眼的,哪里想到卫相最疼爱的小儿子会沦落到这般窘迫田地,李怀也是唏嘘。
卫珉淡淡地笑,垂下眼捏住自己衣袖:“我也没想过,不过一切都归功于皇上,怪他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才害我阿爹和哥哥枉死,若不是他……”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袖子似要捏出洞来。
李怀连忙打断他,摇头道:“珉儿,有些事你不懂也别乱说,老师他……老师他也是被奸人所害,归根结底怪不得皇上——”
卫珉也不愿听,他厉声将自己的不满和愤恨表达出来:“我不管别的如何,只知道父亲是被他害的,叫我如何去不怪他?我阿爹可是好官。”
卫珉眼泪落了下来,哭的着实委屈,猛地一声咳嗽,喘气不由急促了些。李怀伸手又收回,长叹一声只好劝道:“你也注意身体莫太过难过了。”
“是了,卫峮可有消息?”
卫珉用帕子擦去泪水,摇摇头语气低沉:“二哥哥并没给我回信,也不知他如何了……”
卫峮远在边境,他们如今又是普通百姓,即使有回信也无法收得了。
李怀想了想说道:“如今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吧。”
一时二人无话,眼见着日头落了,李怀也该离去了,卫珉想留他多坐一会儿,也被拒绝了。卫珉依依不舍送他出门,只想和故人再聚一刻。
李怀拿出个荷包,塞进卫珉手里。
卫珉也不管到底是什么,连忙推拒。
李怀温和一笑,道:“收下吧。只是些许碎银,你也知我如今不比从前,身上也无多少钱财,再过些日子我要回河南了,京城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莫要再掉眼泪了……”
“李怀师兄,是我的不好,连累了你……”卫珉哽咽道。
李怀失笑:“哪儿是你的不好?是我的不是才对,没能照顾好你,就怕老师该怪罪我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你收下吧,虽然没有多少银两,可你也能拿来买些御寒的衣服,修补修补房屋,现下不比从前了,可不要丢了,也莫乱使。”
卫珉收了荷包,不停点头,眼睛又红了。
“我该走了,我妻子还在家等我。”李怀推他回屋,“进去吧,注意身体,莫要病了。”
卫珉倔强地站在原地,颤抖着嘴唇:“我看着你。”
李怀不忍看他哭,笑着朝他挥手,转身离去,身影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错落的巷子尽头。
童柯上来扶着卫珉,怕他受不住过于激动了。卫珉却比想象中的好,原地立了一会儿,忍了又忍将眼泪憋回去,捏着香囊凑在鼻下,任童柯扶他进屋。
第十三章雪上加霜
艳丽的火烧云涌在这片小村庄的上空,红橙各色混合,本该是温暖的色彩,但却也是冰冷的,想起一诗——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卫珉静静望着天,漆黑眼中透着水光倒映出淡淡的红,那是余晖的颜色。
他不是游子,并不是自愿离家,不远处的京城便有他的家——他曾经的家。然而卫珉再无法回去,但他亦不会参加科举,不会入朝为官,他一身才华绝不会为那皇帝所用。
“公子,外头冷,咱们进去吧。”
“……嗯。”
主仆二人一同进屋,童柯将门锁上,回头见卫珉正往房内走去,并让他别去打扰。
好在房门是敞着的,童柯坐在外面也能知道里面的状况,童柯一人随意用着晚饭,时不时看向黑漆漆的房间。
卫珉没点灯也没燃香,盖着薄薄的被子,外袍也没脱。他眼睛有些涩,难受的很,于是闭着眼,却仿佛还能看见景象。
他看见了他卧房窗外那棵青梅树,还未成熟的梅子垂挂在树稍,青的仿佛能滴水,他二哥爱这棵梅子树,时常攀在树上从窗口进来,若是被大哥或阿爹看见了少不了一顿挨骂。
等梅子成熟了变成澄黄的颜色,大哥会命人将梅子摘采下酿成梅子酒,待到来年兄弟们一起饮用。
还看见园子中的荷花池,层层叠叠的菏叶上开满清雅的荷花。他爱在池边上踩石而过,他二哥就会跟在一旁,每每当他踩空要摔进湖里时又会伸手将他拉回,然而被大哥看见了,受教训的也还是二哥。
然而如今梅子树没了,大哥没了,二哥也不见人,就剩他一个了。
卫珉突然坐起,半响后又躺下,将被子扯到头顶蜷缩成一团——不听不闻不见,这是他逃避现实的方法。
童柯不知自家公子何时睡去,只记得那时天已经很晚了,蜡烛几乎烧尽,童柯进房将盖的被子往下拉了些露出卫珉憋得发红的脸,童柯小心翼翼替人将被子择好,摸过发角时那处是湿了。童柯一愣,随后静静退出去,悄悄将门掩上。
第二日,卫珉起的很早,他要去镇上一趟。
卫珉拿了抄好的书,从李怀给的荷包里拿了些银子——荷包内银子不多,却是一番心意,同时带上了眼巴巴在一旁侯着的童柯。
今日是街日,街道热闹得很,不仅街道上的铺子人来人往,就连在街边摆摊的铺子生意也好的很。
童柯不是第一次来镇上,却是首次见到如此繁茂的景象,这儿或许比不上京城有秩序,然而乱有乱的生机,百姓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比之荒年要好上不少。
童柯先是陪卫珉去书铺将抄的书送上同时将这段时间的工钱兑了。童柯识字,虽然不多却能认出一些书名,童柯随意念了几个,书铺老板听了便夸:“多机灵的小兄弟啊,学问真大。”
小少年一听嘿嘿几声很是害臊,等出了书铺卫珉才道:“教你的东西都记得?”
“记得记得,公子教的我怎能忘?”
卫珉一笑,嘴角有浅浅的梨涡:“回去了再教你新字,可得好好学。”
童柯连连点头,走了一段路后又问:“公子,咱们去哪儿?”
卫珉顺着刚刚来的街道回去,答道:“给你买身御寒的衣服,天冷了,小孩子不经冻。”童柯听了高兴得不得了。
街上人太多,不说比肩接踵那也是人贴着人,时不时还有顽皮的小孩儿从人群缝中跑过。童柯一直跟在卫珉身后,突然卫珉被人撞的一个踉跄,好在童柯扶着不然免不了失礼。那撞人的是个憨厚的汉子,单手扛着柴,此时连连道歉,卫珉没多计较,拉过童柯往前走。
然而等卫珉无意间摸了摸腰时,却发现钱袋不见了,他猛地停下脸色一白,童柯从他身后探出头来,问他怎么了。
卫珉低头去看,果然真的不见了,就连挂在腰上的香囊也被扯坏。童柯得知钱袋被偷,大叫着是那个男人,激动地要去抓人,然而哪有那么容易再能找回来。
卫珉拦住他,站在街道中央无措而茫然,暗暗骂自己无用,也顾不上别的,拉着童柯往家赶。
童柯心里不高兴,一边心疼丢了的钱一边心疼他的新衣服,一路上念念叨叨地骂那汉子,到家了也不消停。
卫珉听的心烦,不由说道:“还不知道是不是他,你也不怕骂错人。”
童柯不服,蹬腿大声说:“就是他就是他!肯定是趁撞人的时候偷的!”见卫珉不理人,他又忍不住念叨,“公子怎么不小心些,这也能让人偷了去,早知道咱们今天就不出去了!”
卫珉正摘下香囊,听他这么说也来了脾气,只把破香囊往桌上一扔:“你是怎么说话的,平时纵容你,没大没小惯了现在要踩到主子头上了吗!”
“我——”童柯被冷落了几天,早已委屈的不得了,新怒旧怨全涌上头,此时吼着:“我又没说错!”
卫珉被气的不行,觉得他就是说自己没用,狠狠喘了几口气,缓缓坐到凳上,许久也没说话,童柯则倔强地站在不远处,通红的双手捏拳,卫珉注意到他手上全是冻出来的伤口,本想骂他此时也不忍心了。
童柯是他的贴身仆人又是管家的儿子,吃穿用度都比普通下人好上不少,卫府出事后,树倒猢狲散,那些个佣人丫鬟姨太太散的散跑的跑,就童柯还跟着他。
“你……”卫珉撑着额,看起来难受的不得了,他像是下了决心,“你识字,又机灵,随意去哪儿当个学徒,将来该有一番作为,总比跟着我好。”
童柯瞪大眼睛:“……公子你是要赶我走吗!”
“我不拦你,你想走就走吧。”卫珉静静看他。
童柯鼓起腮帮子,顿时朝他大喊:“走就走!我才不留下来!”
说罢,立马往外跑去,一会儿就没了影。
有零散几只黑鸟从空中匆匆飞过,冬天要来了。
童柯当然不会一去不回,今儿天黑的早,待他回来了天已经黑透。他畏畏缩缩从门后探头,见卫珉伏在桌上,一手垂在身边捏着书,往后躲了躲又抬头挺胸走进去。卫珉听见声响抬头看他一眼,复又移开视线。
童柯去做饭端来,卫珉吃了,寥寥几口就放下筷子回房间去,童柯愤愤瘪着嘴与他赌气不去管他。
今晚异样的有些温暖,童柯哈着气见天空满是星辰十分透亮,心想明天该是个好天气罢,关窗睡觉不提。
然而到了半夜却突然冷起来,童柯被冻醒,手脚冰冷,他推窗一看,入目满是飘白如同柳絮,再一看,原是下雪了。
“好冷……”童柯连忙关窗,明天该买碳了。
是了,不知公子如何?
他看了看关的严严实实的门,哼哼两声想去瞧瞧又不愿,正当他纠结之时,只听房内传出重物落的声响。童柯一惊,连忙推门进去,一眼便看见摔到床下的卫珉。
“公子!”童柯急急忙忙冲到床边,扶起卫珉,卫珉此时捏着胸口衣服喘的厉害,时不时一阵剧烈咳嗽,双眼紧闭脸色通红接近窒息。
童柯知道他这是犯病了。
第十四章英雄“救美”
江樊睡得晚,刚上床躺着翻了两翻,正要入梦,忽听见院外一阵拍门声,响得厉害还参杂着几声叫唤,随后又听见两位姑娘说话的声音。江樊起身将灯点亮,开门一瞧便见是隔壁院的童柯,他忍不住皱眉,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
童柯两眼泛着泪,一见江樊便噗通跪到地上,眼泪哗哗直流:“江公子,求您救救我家公子吧!”
“起来说话,你家公子怎么了?”
兰芝上去扶他起来,童柯一边落泪一边哽咽:“公子他突然犯病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找不着人帮忙只能来求您了,你千万要救救我家公子!”说着又要跪下去。
童柯是急了,话说的含糊,江樊想了想,随后穿上外袍往卫珉院子走去。
夜黑的很,雪下个不停,白与黑相互交融,就连天上的星星也没了影。
江樊进了破旧的小屋,屋里阴暗,只有卧房有昏暗的光,江樊便顺着光往里走去,随即见到躺在床上的少年。
少年衣衫凌乱头发披散,面色苍白两腮如同上了胭脂是不正常的颜色,此时斜斜躺在床沿边上,手垂在床下拽着薄被的一角。
童柯跟在他身后不停掉眼泪,卫珉还是昏睡着喘的厉害,江樊将他扶起见他如此病态不由拧眉,观他病相后朝童柯问道:“你家公子可是患有哮喘?”
“是、是的!公子自小便得此病,每次犯病都厉害得紧,公子他……他要是不行了可怎么办啊?”童柯又是一阵大哭。
“这不是有我呢?你急什么?动不动就说不吉利的话!”
紫鹦拽过童柯悄声安慰他。
然而此时江樊也顾不得他了,卫珉病的严重若不及时救治那是出人命的事,可村子里没有会看病的大夫,唯有镇上有一家医馆。
少年颤抖的身体靠在身上,这么冷的天也冒出一身汗,连衣服也微湿。江樊不再拖沓,一番考虑后拽过兰芝匆匆拿来的斗篷,将卫珉裹住将人往背上一背,疾步往外走。
“公子!外面雪这么大,路上危险,不如等天亮了——”兰芝提着灯担忧地看着江樊。紫鹦静静看了她一眼。
“等到天亮了人也没了。”江樊摇头。
童柯想要跟上去被江樊拦住了:“外面下雪,你去了我还得顾着你。知道你心疼人,但好好呆着别跟上来。紫鹦,你也留下来和兰芝准备好热水,等回来会用上。”随后义无反顾冲进黑夜中。
雪越下越急,狂风卷起空中的雪花形成一股白雾,不到一夜,树梢路上都积了一层雪,压弯了光突的枝桠。江樊踏雪前进,身上积了一片雪尘,随着步伐掉落又积新的一层。他背着卫珉并无提灯只借着月光看路,时不时回头查看伏在他肩头的卫珉,感觉他呼出的气越发滚烫和急促担忧地直皱眉。
卫珉并不完全昏过去,他知晓有人背着自己在走,要往哪儿走却不知道。
身上裹着的厚厚斗篷将风都隔绝在外,他胸口的衣服都被捏皱了嘴唇也被咬白了可即使也无法断绝那种窒息感。
我是不是要死了……
卫珉收紧手掌捏到一片冰凉的布料,睫毛颤抖隐约看见漆黑一片以及发白的光点,还未反应过来又昏过去了。
……
那年他不过十三岁少年,父亲带着大哥去庙里祭拜,留他和二哥守在家中。那时也是半夜,天气骤变害他犯病,好在守夜的丫鬟发现的及时。
等卫珉醒来看见的是匆匆赶回的卫相守在身边。见自己小儿子醒了,卫相这悬着的心才放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问:“还难受吗?”
少年被惯的娇气,撒娇叫疼拉着卫相说了许多话,同他说教书师父如何如何,说院子里的青梅树,还说将来要当和阿爹一样的好官。
那是多美好的日子,可惜不久就都变了。
……
脖子那处湿漉漉的像落了水,江樊连连侧头查看,听见有岔气的声响紧张地叫唤:“卫珉——卫珉。”
少年却听不见,颤抖着手臂搂在他脖子上,几乎瘫软了。
“卫珉!”江樊再次喊道。
“嗯……”有弱弱的回应。
“哪儿难受吗?”江樊道。
安静了许久,唯有风声呼啸,才听见少年虚弱的声音:“阿爹……我难受……”
听见少年话语,江樊一愣却是失笑,被风吹的干裂的面皮牵扯着发疼,心里却像被塞了棉花柔软的不得了。
不远处就是镇子的街道了,江樊加快步伐往前赶。
江樊轻声道:“小公子再等等,等等就不难受了。”
雪渐渐停了。
第十五章病醒
卫珉一直迷迷糊糊的,仿佛摔进了湖里,被沉静的湖水压着拉着醒不来。
鼻端闻到熟悉的熏香味,淡淡的香甜的味道,沉重的眼皮子更抬不起来了。
“怎么还睡着……醒过吗?”他听到一个声音,轻而低沉,紧接着温热的手掌贴在他额上,干燥的掌心抚摸过皮肤,卫珉努力睁开眼睛。
是个俊美的男人,是谁……卫珉混沌地脑子几乎认不出人来,眼睛也是涩的不断合上又睁开,一切景象都带着星星点点的白色闪光,只隐约看着那人散着头发,发丝慵懒地垂在脸侧,他细长的眼睛微眯,带着清浅的笑意。
“醒了?”
卫珉毫无反应,他只看见男人薄薄的唇在动,耳朵听见的只是嗡嗡的声音。
“好吵……”卫珉说,他艰难的抬手挣脱柔软厚实的被子,无力地在耳侧挥了挥。
又是那股好听的声音:“该不会烧傻了?……去把粥再热一热……醒来可以用些……”
卫珉睫毛颤抖着渐渐闭上眼,在入梦前感觉有人温柔地替他拢好了被子。
再次清醒时——也并不是那么清醒,卫珉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躺在陌生的床榻上,身上盖着宝蓝色的缎被,床前的纱帘子垂下挡住了本就不明亮的烛光。
卫珉稍稍侧首看向帐外打量房内的摆设,有软榻置在窗前,榻上有张矮桌,桌上摆着些物件,床的对头是一架屏风,画了副百花图,还有各色架子门柜以及一些玩意。
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卫珉静静望着从屏风后绕进来的姑娘,似乎是那个叫紫鹦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