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我知道,但是……”
“但是你还是有求于我对吧,”梁指导笑道,“奇怪我怎么看出来的?我看人很准的,你第一次代表省里打青少年比赛时我就我见过你,那时候咋咋呼呼的,差点撞到我,跟我说了声‘抱歉啊大爷’就跑没影了,我那个时候也还没到要被人喊大爷的年纪吧。”
我完全不记得这一出,不禁额头冷汗直冒,心说要完,这就是年少轻狂付的代价啊……
我陪着梁指导在击剑馆外散步,也把凌霄的事一五一十和他说了。
梁指导听完神色有些不解:“凌霄应该是你在国家队最强的对手吧,他要是参加世锦赛,你可能就拿不到金牌了,你为什么想帮他?”
“就因为这个,”我说,“他是最强的对手,有他在的比赛我的金牌才实至名归。”
梁指导了然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你来找我的事你们教练不知道吧?”
我只得老实承认:“他要是知道,可能就不会许我来找您了……”
“不怪他,凌霄哥哥的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那之后我就辞去了国家队教练,后来剑协来找我我也没有去,我确实心灰意冷过一段时间,所以他也不想来打扰我,在他眼里,我怕是已经在安度晚年了吧。”
梁指导语带笑意,我耳朵却没放过任何一个字:“您说……心灰意冷过,一段时间?”
“是啊,贺鸣那个时候压力是真大,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微笑看着我,骄傲让他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我们有一个奥运冠军了,我也想看到更多的世界冠军。让你们教练不要什么都一个人扛着,虽然我没什么实际的职务在身上,但总还是有人愿意听我说两句的,咱们可以慢慢商量,没道理一个世界冠军的这点诉求都得不到满足吧。”
从没有哪一刻让我比现在更感激手中的那枚金牌:“谢谢您!太感谢了!”
这枚奥运金牌,不仅让国家更重视击剑项目和击剑运动员,也让我直接涨了数百万的微博粉丝,如今我一点都不再避讳在微博里提到凌霄的名字,我就是要提他,将他那些牛`逼哄哄的比赛视频转出来给大家看,我还要在采访中提到他,对着每一台朝着我的镜头和他约定在世锦赛决赛见。
凌霄与他父亲的冷战我可能是帮不上什么忙,但那位父亲大人如今要面对不只是一支击剑队,还有这个国家那么多人的期待,被那么多人见证的约定。
***
四月,我回紫山基地参加第一期集训,老胡告诉了我好消息,上面的态度越来越松动,已经在考虑让凌霄归队,但还需要他本人去谈个话。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除了凌霄直到现在仍音信杳无。
大家一面等他归队,一面投入到训练当中。训练期间我还是每天早起晨跑,晚上加练,我将晨跑的长度和加练的时间都延长了一倍,连高大胖都抱怨我越来越像队长了,害他都无法像以前那么爱我了。
没想到高大胖一句戏言一语成谶,老胡还真让我当了队长。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我说我们队长还活着,这种背叛他的事我做不出来:“你让别人dan……”
话音未落老胡一脑瓢就给我削了过来:“拿了金牌翅膀硬了?这里有里说话的份?!让你当你就当着!”
“好吧好吧,”我抱着脑袋,“那我就暂时代理一下队长?”
我怎么感觉凌霄当队长的时候充满荣光,到我这儿这个队长就像是人民公仆做牛做马的代名词呢?
不管怎样我这个代理队长还是走马上任了,晚上加练回来我就在墙边尽职地蹲守着,翻墙出去哈皮的老七和高大胖被我逮了个正着,我拍下了这两人骑在墙头罪恶的证据,拔腿就跑,两人跳下来追在我后面骂我白眼狼,追上揍得我满头包,我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老七和大胖把我扛回了宿舍。
我稍微休息了一下缓了过来,老七骂我:“你也太拼命了,下午训练强度那么大,晚上就休息一下呗,你知道老胡为什么让你当队长吗?他都觉得你太玩命了,想给你找点儿别的事干……”
道理我都懂,可不训练我就觉得空虚啊。
以前周末我还会出去泡个网吧放松放松,现在每到周末我就去游泳馆练体能,因为我知道凌霄也在这儿练过。我越发理解他为什么要去贺鸣打过地下比赛的地方。那是一种动力。
四月,室内泳池的水还有点凉,浅水区比较热闹,有大人有小孩,水花泼得哗哗响,深水区今天就我一个人孤独地来回游着。
潜进水下时忽然听见熟悉的手机铃声,是我放在上面的手机,正要转身回游时,脚踝却突然一阵扭痛,不听使唤。
抽筋了?!
手机还在急促地响着,我却迟迟浮不出水面。
深水区庞大的水体仿佛有引力,我感觉自己就像只被冲进抽水马桶的小强,离水面上的光越来越远。
***
我做了个梦。梦里又回到了巴黎奥运开幕式那个夜晚,我站在我的中国队队友们当中,举起手机拍下绽放的烟火。烟火并不稀奇,但是奥运开幕式上的烟火从体育馆四面八方齐齐冲上夜空,像倒流的瀑布,美不胜收。
穿番茄鸡蛋装的队友们都在合照,游泳队的和跳水队的,乒乓球队的和羽毛球队的,我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微博上那些粉丝特别烦人,一直吵着要看我俩的合照,不如现在来照一张?”
我兴高采烈地说着,转过头去,凌霄就站在我身边,冷色的烟火映在他身上,他看着我,说:“好。”
我真是……好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原来他在我身边啊,我心想。
我举起手机,拍了一下手机没响,又按了好几下,照相功能仿佛是卡住了,一点声息都没有。
凌霄拿过我的手机:“我来吧。”
我乐得把脸凑过去,比了个LOTUS在演唱会上常做的ROCK手势,凌霄举着手机,这一次终于响了,“咔嚓”一声,在烟火的爆裂声中也听得特别清楚。
“满意吗?”他将手机递给我。
我瞧着屏幕上做着鬼脸依然不减帅气的自己,和旁边玉树临风的男神,不能更满意。
“满意就别睡了。”凌霄说。
他的手忽然盖过来,挡住我的眼睛。
然后我就醒了。醒来四周一片空旷安静,我还在开幕式那座华丽的体育馆里,只是身边没有番茄鸡蛋军团,看台上也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观众。
我一个人躺在新鲜的草皮上,浑身发冷。
“怎么回事?”我坐起来,喊,“人呢?!”
体育馆的广播声突然响了,一阵很刺耳的噪音后,传来老胡气急败坏的喊话声:“乔麦你给老子搞什么名堂?!还不快点起来?!”
我连忙从草坪上爬起来:“老胡?你可以啊!躲哪儿呢?广播室?”
老胡继续放鞭炮似地骂着我:“我就知道你是个不省心的家伙blablabla……”骂了很久以后才仿佛无奈似地说,“凌霄回来了。”
哈?!“真的?!”老胡不会骗我,我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在偌大的绿茵场上转圈圈,“他人呢?”
“乔麦。”
广播里传来那道我最熟悉的男低音。
“凌霄!卧槽你在哪儿呢?!广播室?等着我去找你!”
“乔麦,你好好听我说。”
我急急忙忙穿过草坪:“好好好,听着呢!”
“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这件事藏在我心里很久了。”凌霄的声音在寂静辽阔的体育馆里回荡,“那天老七说你被关在了更衣室里,你有幽闭恐惧症,我跑回去给你开门,虽然你只是在开玩笑,但是对我而言,这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提醒,提醒我小心噩梦成真。”
我跑过红色的跑道,右脚的鞋都跑掉了,又捡回来套上,边蹦边喊:“知道!我都知道!”
“我父亲背叛了我的母亲,继母背叛了她的丈夫,厉睿背叛了哥哥,那之后只要有人靠近我,对我表现出热情和善意,我就无时无刻不活在失去的焦虑中。那天在酒吧外,看见你在安慰别人,完全忘记了和我的约定,那种焦虑感又来了……进队以来,除了你,我没有和谁说过那么多话,一起吃饭,一起散步。我从进队以前就看你的比赛,幻想和你成为对手,我对你似乎是天生就有好感的,而你的所作所为一直在加深这份好感。”
走进运动员通道,还能听见凌霄的声音,我停在明亮无人的通道里,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他说他在进队以前就看我的比赛……
“这份好感越深,我对你的了解越深,这份焦虑就越来越重。你和我完全不同,你活得阳光又恣意,有那么多朋友,不是你朋友的人也很容易被你吸引,成为你的朋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一直很嫉妒。
“我很想疏远你,可每次你来找我,我又会妥协,不知为什么就是很难拒绝你,后来我对自己说,就和他做朋友吧,不要再向前跨一步了。可你又不想只做朋友,那时在酒吧洗手间,我不敢让你把那句话说出来,不只因为我怕发生在哥哥身上的事发生在你我身上,还因为如果只是朋友,你要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嫉妒心比较强的好友,而不是理所当然把你看做私有物的情人。本来我都想好了,就告诉你我和厉欣在交往,试过好几次要这么对你说,但每次看到你失落的样子,我又说不出口。
“最后不得不推开你,是因为我想要去做一些如果你知道了,一定会厌恶我的事,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何七、高大鹏、尹泰一、田爱、胡指导,每一个人都比我好,我希望你和他们在一起,永远活在阳光里。虽然你不在我身边,但起码我也不用伤害你。”
我奔走在长长的白色走廊,妈的别说这些丧气话好吗,等我找到你,给你一个熊抱你就老实了!
“我怕自己能接受你的唯一方式,就是把你绑在我身边,如果有一天我看见你和别人亲密的样子,我可能不会说什么,但我会疏远你,冷淡你,冷暴力这样的事,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精通。你难道真的不害怕这样的我吗?”
你都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怕?我连上小学那会儿还会尿床的事都不敢说呢!你有这种铜墙铁壁般的勇气(脸皮),我们还有什么搞不定?!
我终于来到了广播室前,忐忑又激动地推开了大门——
长长的剑道在我眼前延伸,我看到了那个一身白色击剑服的少年,正是十五岁那年的凌霄。他站在剑道上等我,我走过去,他一动不动,稳如泰山,挺如白杨,所有表情完美地隐藏在黑色的面罩后。我走上前,双手摘下他的面罩,雪山样高洁的少年,脸颊上还有我熟悉的淡淡几枚雀斑,他的眼神犹豫又躲闪。
我说:“凌霄,初次见面,我是乔麦。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愿意被你绑在身边,长大后你要记得我,记得把我绑在身边。”
那样我们两个人就都幸福了。
***
睁开眼,白光柔柔洒下,还有些模糊的视野里,一个人影坐在我床边,穿着白色的毛衣,低头注视着我。我从未觉得睁眼的一刻如此美好,充满欣喜。
那人影靠近我,从白光中缓缓滤出的脸俊美得有如神祗:“听说有人想让我把他绑在身边。”
五感一样样清明起来,病床床单上的消毒水味,床头监护器发出的滴答声,每一样都确凿地告诉我,这次看见的不是幻觉。
我曾设想过某一天凌霄归队的情景,是当我们在训练时老胡忽然停下来,我们回头看见提着行李站在大门的他,还是当我陪赵婆婆去喂流浪猫时,看见他和猫儿们一起坐在树下……
如今千言万语,最后仍只有一句“早安”一般的:“你回来了啊。”
我从小最受不了哭哭啼啼煽情感伤的场景,什么“你别跑过来,等我跑过去”,像这样就挺好,就好像他只是仗剑天涯,云游归来。
凌霄笑了笑:“原来你还会说梦话。”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好像是溺了水。
“你溺水时间太长,昏迷了整晚,我以为……”
我见他表情凝重,打断他:“没事,就是突然抽了一下筋,现在不好好的吗?对了,”我坐起来一点,凌霄起身帮我把床摇了起来,“我当代理队长了,不过你回来了,队长的袖标还是你的~”
“嗯,”他倒了杯水递给我,“你当队长夫人就很好。”
我差点一口水呛出来。
凌霄看着我但笑不语。
我想起那封信,满脑子都是“YES”,但又怕万一,状似开玩笑地问:“那信……不会是找人代笔的吧?”
“被你看出来了。”
“……”
“那封信我写了两天。”
天知道我差点都失望疯了!我啼笑皆非瞅着这人,发现他好像还有点委屈,我使劲脑补着骑单车的霸道总裁趴在书桌上,绞尽脑汁地想词儿的画面,异常满足。不过他现在随口就能逗人了,作为AI,学习速度开挂啊!
他回来了就好了,别的都不重要,我只是有点在意那件事:“你爸那边……是不是搞定了?”
“差不多吧。”
“差不多什么意思?”
“我好多年没和他说过话了,就想认认真真谈一谈,我告诉他我喜欢上了同性,他说给我时间让我想清楚,我待在军^区,他每个月来见我一次,问我想清楚没有。”凌霄说,“最后一次他来找我,让我形婚,我拒绝了。”
近一年的冷战、拉锯,到他嘴里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而已,但我清楚,凌霄和他父亲都是坚定冷酷到骨子里的人,他们两人之间没有说服和被说服的余地,有的只是意志上的臣服和妥协。
“然后呢?”我问。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让我走了。”凌霄看着我,“因为我说,我可以等,因为我知道那个人会陪我一起等,最后我们还是会在一起,哪怕七老八十,你能推迟它,但你阻止不了它发生。”
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信任,我不禁猜想,凌霄的父亲当时看到的又是怎样的一个凌霄。他应该看得出凌霄会如何践行自己的诺言,近一年的冷战和孤立无援的环境,也没能让他臣服,他不是桀骜、叛逆、冲动,他始终清醒、克制、从容。而作为父亲,要维护的所谓门风和传承,已经面临一个必输的结局,他可以不向凌霄妥协,那就在未来漫长的几十年里,等待这个必输的结局和死神一起到来,或者,他也可以让它快点到来,从等待的折磨中彻底解脱。
我无从描摹我此刻的心情,这个人总是在男神经病和男神间切换,有时让我想把吉他摔他脑门上,有时又让我想跪在他脚下。我依稀想起梦里的场景,无比感谢我爸妈决定把我生出来,感谢让我拿起剑的亚基列夫,感谢那个把我捞起来的好心人,鼻子一酸,眼眶就发了热。
“凌霄,我做了个梦,梦见你问我怕不怕你。”
“你怕吗?”
“怕你我就不会追你了。”我就喜欢你认真起来自己都敢收拾的样子!
“乔麦,我不会把你绑在身边的。”他朝我倾身靠过来,手撑在床边,这让他以一个微微仰望的角度看着我,这样的角度令我触电一般的战栗。
“那个时候在巷子里,你看见我回来,我发现你哭了,在领奖台上,我觉得你也是在为我哭,现在你也没必要把眼泪憋回去。”他盯着我的眼睛,像在思考研究,“我发现你虽然对着所有人都笑,但是好像只会为了我一个人哭,当你为我哭的时候,是我相信你就是我一个人的,谁也带不走的时候。”
都说女人的眼泪是最强的武器,真没想到单车总裁也吃这一套,但是稍微有点为难本世界冠军啊,可如果他喜欢,又有什么所谓呢?
“好,”我痛快答应,“哭!”我瞅了瞅门外,压低声音,“以后专给你哭!”
他直起身,又忽然朝我俯下^身。
我嘴唇还有些干,这并不美味的一吻,却让我心中跳腾得天翻地覆。
“你还没有回答我,是YES还是NO?”
我其实还是有点犹豫的,因为那个换他来追我的主意似乎也非常有吸引力,但是“立刻就在一起,一天也不再耽搁了”还是胜出了那么一点点。
“YES!”我撑起来想搂住他脖子,手一抬,输液的杆子一下被我带得倒下来,我没去管它,迫不及待堵住了凌霄的嘴,但输液杆没倒下来,被凌霄伸手接住了,又轻轻搁回了原位,像我终于安放平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