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寻意想也不想,手指已按照习惯指向了自己多年的御用背锅侠云歇:“哦,他教的。”
云歇:“……”
他估计是没想到安静地当个吃瓜群众也会惨遭池鱼之殃,但同时也因为江寻意无意中的“另眼相看”而感到心中一丝微甜,美滋滋背了这个黑锅,反应极快地上前一步道:“阳羡宗云歇,方才没有言明身份,二位勿怪。”
以云歇的身份,能对着两个后辈以这样的口气说话已经是相当谦和了,加上他虽是阳羡宗的宗主,但天下人人皆知,昔日云歇的师父成无道长和灵隐派掌门缇茗仙师乃是莫逆之交,连带着两人门下的首席弟子云歇和江寻意也是从小就混在一起,他能学到灵隐派的招式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卫修齐和聂炎听到这番话之后对视一眼,竟然面露戒备之色,齐齐退后一步,卫修齐勉强道:“原来是云宗主。”却没有行礼。
聂炎的敌意表现的则更加强烈一点,直截了当地道:“家师曾经说过,我师伯江寻意便是死于云宗主剑下,我派但有一人尚在,都与你不共戴天,恕聂某不能向云宗主行礼了。”
云歇在江寻意面前低三下四,从来不惮于表现出自己的悔恨愧疚,那是因为他心中对江寻意有情,但不代表在两个小小的弟子面前也要放低姿态,只不过听他们这样在江寻意面前提及了这种事也不由惴惴,片刻之间已经搜肠刮肚地将江漠楼翻过来调过去的痛骂了一顿,脸上极有涵养地一笑,道:“二位本就非我阳羡宗弟子,行不行礼悉听尊便。只是我好歹长了一辈,拿大多说一句——有的时候,身不在其中,未必能够旁观者清,修行之人对于‘真相’二字,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他的话说的意味深长高深莫测,装逼装的十分到位,两个弟子到底还嫩,顿时无言以对,最有资格说话的江寻意反倒没有跟着别人来指责云歇,只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情揭了过去,事不关己一般向着卫修齐道:“我也很久没见他了,江漠楼现在可还好吗?”
他直呼“江漠楼”三个字,原本卫修齐应该感到生气的,可看着面前这个人神色一肃,顿时觉得他的通身气派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不由自主地回答道:“家师身子尚好,只是本门事务繁杂,心情有些郁郁。多谢前辈关心。”
江寻意嗯了一声:“那就好。”他回过头来看看地上的尸体,又道:“你们遇敌冷静,反应敏捷,倒是没给他丢脸,可惜行事太过死板了。遇见这种东西,首先想的不是要遵守什么忌讳,而是在它暴起的时候应该用什么法子制伏。就如同你们遇到了强敌,是该想着怎么迎难而上,还是想着如何求情才能不触怒对方?所为禁忌,只是为了弱者设定的界限罢了。”
他看上去是如此年轻俊美,可是言下都是比一些门派长老还要透彻的真知灼见,语气又透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狂傲之气,卫修齐和聂炎看江寻意的眼神更加不同,一起倒转剑柄躬身行礼,表示受教。
江寻意垂眸一笑,坦然受了这一礼,跟着他转过目光看向地上的死尸,脸色随之变得凝重起来:“不过这具尸体如此诡异,我倒也从来没有见过,十三气窍?那成了什么东西,难道是畸形?”
云歇也走了过来,十分坦然地无视了卫修齐和聂炎戒备的眼神:“我不这么看。”
江寻意侧头看他,云歇接着道:“你有没有想过气窍可以被人为的打开?”
江寻意还真的没有想过,云歇的话仿佛为他开启了一个新的思路,江寻意沉吟片刻,忽然剑眉一挑,拔剑向着面前尸体劈下:“要真的是那样的话,尸身上应该会留下外伤才对……”
话没说完,他的剑气已经割破了死者的衣服,却恰到好处的没有在尸身上面留下一点伤痕,然而看到面前的一幕,不单江寻意下面的话噎在了嗓子里,连云歇、卫修齐和聂炎三个人也不由自主地同时睁大了眼睛——
这具尸体上面到处都是各种颜色的针脚,竟是无数碎块活生生缝到一处的!
江寻意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也顾不得什么洁癖不洁癖了,蹲下身来,试探着摸了摸尸体左胸处最粗的几道线条。
云歇脸色一僵,只是那尸体大概至死也要维护一下自己的贞操,还没等江寻意感觉出来手感,突然回光返照一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竟然一张嘴咬住了江寻意的袍角。
江寻意冷不防吓了一跳,动作敏捷地跳起来,只听撕拉一声,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袍子顿时变成了开衫。
江寻意本来想站直,右脚却是一麻,差点向后张过去,被云歇搂着腰一把扶住,酸酸道:“小心点,摸下胸这么激动作甚么?”
江寻意:“……”他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抽筋了,这身体素质也太差了,得补钙呀。
拍开云歇的手再次上前看时,尸体已经被聂炎眼疾手快地杵了回去,不再起来作妖。
江寻意道:“他的第十三个气窍就在左胸,果然是人为。只是开个气窍罢了,绝对用不了这么大的……工程,什么人要折腾一具尸体?目的又是什么?”
云歇走到江寻意前面,蹲下身来,探手一寸寸细细按压那具饱经坎坷的尸体,道:“不,不是有人要折腾尸体,瞧着线的颜色已经陈旧,而针脚深深地长入肉里,这分明是多年前就已经……”
他说到这里,就有些说不下去了,江寻意道:“你也意识到了罢?这么多的针线,还都是连接着要害的部位,分明就是已经被剁成块了然后拼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可是这个人又偏偏就是刚刚才死的,身体甚至还没有完全冷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和云歇已经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一旁飞速动脑的卫修齐和聂炎目瞪口呆,深深体会着智商的碾压。
他和云歇已经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一旁飞速动脑的卫修齐和聂炎目瞪口呆,深深体会着智商的碾压。
这时候门外一阵喧哗,大脑缺氧的聂炎自然而然地向门口看去,只见一队身穿白色孝衣的方家人满面泪痕地走了进来,估计都是过来拜祭死者的。
但那些人刚刚踏入门口,顿时齐刷刷停住了脚步,满脸惊骇,呆若木鸡。
聂炎又下意识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以尸体为中心聚拢的己方四人,顿时也成了木鸡——
灯光昏暗的灵堂里,四个人围着一具被扒光了的尸体,其中一个人衣衫不整,表情殷切,另一个人则俯着身,一只手在那尸体上摸来摸去,此时此刻还没有拿开……
即使自己的角色只是一个在旁边围观的背景板,聂炎的脸,还是红了。
云歇本来就要摸到尸体臀部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停顿住了,显然也感到了周围气氛尴尬,他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众立在门口的死者亲眷,木然转过头去,又见江寻意和卫修齐聂炎站成一排作事不关己状,一起用饱含谴责且痛心疾首的眼神,围观他。
云歇:“……”
第32章 粉身
他一脸无语问苍天的表情翻了个白眼,慢吞吞站起身来,立刻就换了一副神色,不要钱地展示出自己亲切动人的微笑,解释道:“我是在……”
没人搭理他的话,一个年过四旬的村妇像是突然被人从梦中惊醒一样,动作敏捷地扑了上来,云歇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那妇人已经扑在尸体上面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儿啊……你命苦啊,人都没了还要遭这种罪……都是爹娘没本事……白当了一回人呐……”
云歇额角青筋乱跳,就要开口,余光却看见江寻意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唇边隐隐带着点笑意,他心念一动,有意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话到嘴边生生转了个个,苦笑抱拳道:“大婶误会了,我不过是检查一下令郎的尸体而已……”
那妇人以头抢地,痛不欲生,揪住他的衣襟下摆狂擦眼泪,大吼道:“快看看啊!丧天良啦,人家是瞧着我儿子长得俊,竟然干出了这么下作的事还不肯认……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办法呦,我吃了亏只能往肚子里头咽喽……”
那妇人越哭越是带劲,一唱三叹,绕梁不绝,忽然间目光一亮,只见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江寻意半蹲了身子叹道:“拿着罢,演唱费。”
村妇听不懂他最后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但这不影响她手疾眼快地从江寻意手里接过银子,用牙咬了一下。
江寻意见她接过了钱,这才将目光在过来的几名方家人脸上都扫视了一圈,问道:“大婶,你为什么看见你儿子身上是这样的,一点都不惊讶啊?”
村妇本来已经将银子检验完毕,喜滋滋地正要往怀里放,听见江寻意这样问,神色立刻警觉起来:“我家小子哪点不对?有什么可惊讶的?我可告诉你们啊,别以为……”
江寻意连忙举起一只手来:“行行行,是他对你儿子图谋不轨,他不是东西,不过我们钱也赔了,能先别提这事了吗?”
云歇委屈道:“你明明知道我只对你……”
江寻意当他放屁,头也不回地道:“闭嘴。”
云歇撩了他一句,内心得到满足,也跟着蹲下,随手在尸体脸上敲了敲,闲闲道:“我看上他?就冲着这皮肤那也不能啊。我说大婶,你能给说说,为什么你儿子身上有这么多的线头吗?”
村妇瞪起眼睛,理直气壮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人人都这样,我儿子有什么特殊的!”
江寻意从鼻子里面发出一身冷哼,警告道:“差不多得了啊,想讹钱你也得讲点理啊,好歹编的当真一点罢。”
村妇身后的一个少年不耐烦了,喊道:“明明就是你们祸害我大哥的尸体,还找什么借口!本来就是人人都这样,难道你们不是吗?”
云歇轻笑道:“要是谁都这样,早就死干净了,小孩,撒谎遭雷劈啊。”
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感到面前所有的村民都一起僵硬了一下。
云歇敛起了笑容,皱眉站起身来,试探道:“你们……”
那个说话的少年双眼发直,目无神采,死鱼一样紧紧盯着他,木然重复道:“早就死干净了……早就死干净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很快,周围的人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这声音又从一个变成了多个,江寻意惊疑道:“是中邪了吗?”
他抬起手来,指间隐隐蓄了一层紫光,稍稍犹豫了片刻,谁想到那光芒还在欲发不发的当口,面前所有的人突然都瘫了下去。
真的是“瘫”,一个个一米多高的人,就这样在四人面前委顿成了一堆散乱的尸块。
江寻意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半晌才收回来,转身茫然看了云歇一眼,云歇张口欲语,突然脸色一变,到了嘴边的话顿时成了:“不好!”
他话音未落,江寻意已经冲了出去,卫修齐和聂炎坠在后面,茫然对视,聂炎问道:“师兄,什么不好?”
卫修齐皱眉道:“不知道,这里处处都透着诡异,咱们还是跟出去看看。”
聂炎同意,两个人转身出门,却没有看见地面上的几堆尸块上,一缕缕黑气漫溢出来,逐渐成型……
江寻意急匆匆地向外面跑了几步,原本还盼着能够挽救一二,只是到了方家的大门外面看到眼前的场景,使他的步伐一下子就停顿在了原地,只觉得脚下千钧,再也迈不动了。
在他的面前,刚刚还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的村子似乎已经成为了另外一个世界,喧闹的人语声一丝不闻,凝结成了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田埂上犁地的农夫,院子里做针线的妇人,河岸边那个刚才还议论纷纷不愿离开的村民们……无不变成了一堆堆惨不忍睹的尸块。
犹如人间地狱。
同样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尸块中间散开,然而这时候江寻意已经看不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在他的眼中,那些东西好像是活了一般,又慢吞吞地蠕动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形,匍匐着向他爬过来,而他的四肢就像在一瞬间被什么无形的枷锁禁锢住了,空有一身本事却无以施展,眼睁睁看着那怪物似的玩意离自己越来越近……远处的日头在一瞬间西下,天地漆黑。
不安,像是一条择人而噬的蟒,顺着脊背一路攀上来、攀上来……
忽然肩头一紧又是一暖,江寻意浑身一震,那臆想之中的枷锁立刻对他失去了控制,他退后一步大口喘气,只觉得自己已经汗湿重衣,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逃离出来,然而这时候抬起头来再次打量,虽然仍然是遍地尸骸,却也没有了刚才那种阴森恐怖几欲择人而噬的气氛,头顶上万里无云,日头懒洋洋地将光芒洒在身上,让人清晰地感觉到“生机”与“存在”。
江寻意长长出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云歇收回手来,他知道江寻意要强,因此极快地掩去了眼底的一丝关切:“你这具身体没有经过训练,不能抵御幻境,切切小心。”
跟着又将一团东西塞进了江寻意怀里:“这是我刚才跟那两个小孩借的,你这衣裳快破成抹布了,先换了罢,着凉了怎么办。”
江寻意默默看了云歇一眼,似乎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他的态度由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和歉疚变成了熟稔和自然,对待自己一如当初两个人还亲密无间的时候,随便,也不那么客气。
然而肩头上余温尚在,不知道是不是心绪还没有平稳下来,他竟也一言不发地将衣服接了过去,甚至没有问云歇是怎么从对他成见极深的灵隐派弟子手里“借”过来的,也没有追究他的称呼。
云歇表面上装成了只严肃正经的大尾巴狼,实际上紧张的小心肝砰砰乱跳,直到江寻意接过了衣服,他才不动声色地出了口气,觉得五脏六腑又落回了实处。
这时候所有尸块上冒出的黑气已经汇在了一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个隐隐的巨脸,双目突出,凹鼻长牙,看上去十分狰狞,江寻意也不磨蹭,直接站在原地将破袍子脱下后一扔,一面穿上干净衣服一面道:“这大约是第十三个气窍中跑出来的余气了,果然有蹊跷!”
他的语气十分急促,云歇回过头来想应答一句,话到嘴边却一下子忘了词——换上灵隐派服饰的江寻意风姿灼灼,眉目如画,一身浅蓝色镶白边的衣服束腰广袖,更显得身姿飘逸,芝兰玉树,似乎在这一瞬间,时间的洪流无声滔滔倒坠,中间种种未出口便已失落的情愫轰然远去,往事回眸,唯有面前一人是这世间唯一的真实。
神魂颠倒之际,眼前的光线仿佛水波一般轻轻漾起,而对方极秀美的眉目也在这样的波光涟漪之中,模糊不清了。
云歇脱口道:“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
江寻意时隔许久又重新穿上了旧日门派的衣服,心中也是有些感慨,只是这点感慨还没来得及发酵成一腔忧伤,就被云歇那正经不过三秒的屁话搅得烟消云散,他只当云歇又是皮痒,没好气道:“你有病吧?”
面前的空地上飞沙走石,黑气已经逼至眼前,云歇被江寻意的话引得一笑,随手从旁边的大树上折了一根树枝,以此为剑朝着前方的巨大人脸刺了过去。
一根简简单单的树枝,到了他的手中却仿若绝世名兵一般,霎时间剑气逼人,虹光夺目,灵力和戾气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撕拉声,与此同时,随后跟过来的卫修齐和聂炎身上的佩剑不约而同地嗡嗡低鸣,江寻意的灭华剑却全无动静。
卫修齐惊喜中夹杂着不敢置信,低声道:“是……来了?”
旁边太过嘈杂,江寻意没有听清最关键的两个字,随口问道:“是谁?”
第33章 尤恐相逢是梦中
可是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北边半空响起剑气锐啸,一个人蓝衣踏剑,风驰电掣一般冲了过来,气势之凌厉,甚至连到了他身侧的黑雾都被冲的一淡。
他冲出来的姿态很帅,可是角度刁钻,时机不巧,眼看着在黑雾的蒙蔽下,云歇的进攻恰好迎上了来人,江寻意一见不对,什么也来不及想,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借力一踹,顺势跃上半空,指间一道灵流暴击而出,将飞剑从半空击落。
卫修齐和聂炎齐声惊叫:“师尊!”
江漠楼乃是绝代高手,虽然由于黑雾挡住了视线,不慎被人打中佩剑,但落地的时候姿态依旧不乱,双脚刚刚着地就顺势长剑出鞘,一招“事火龙咒”,直直向偷袭的江寻意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