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打住锦娘的话头说：“太太对我挺好的，因着中午吃的有些多，她还打发我来院子里消食，这才无意撞到了四小少爷的院子。”说着回头看了眼庆生，他还在吃糕，角嘴沾了白色的糕米屑，于是她伸出手来，用手指将那粒糕屑抹开，庆生便扬起眼朝她笑，明亮的纯粹。慕青觉得这孩子如此的美好，怎么会有人狠了心的想要伤害他。
锦娘见此情景，也是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若不是大少爷一路看顾，也长不了这么大啊。”
慕青疑惑的看向锦娘，见她转头看庆生，眼里尽是怜悯神色说：“这孩子刚出生就被摔了脑袋，如今长大只怕是那时遭了罪，脑子不大灵光了。”
“怎么会？”慕青惊问：“这样大户的人家，少爷刚出生哪个不是宝贝着，含着金汤匙长大，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摔了头。”
锦娘又是一声叹息，看庆生只顾着吃糕和玩玩具，对她们之间的谈话并不在意，她抚养他长大，知道如果不是只对着他郑重的说话，他对其他谁的谈话都不会在意的，于是说道：“庆生的娘是这宝山顶尖出名的戏子，那时候老爷还没对炼丹特别痴迷，家里的小姨太太娶了一个接一个，着实将主院那位气的够呛，可是谁也不如这位唱过戏的四姨太受宠。我当年也是有缘处过一段日子，那女人长的比岐鸣山上妖言惑众的妲己都不差，看看我家四少爷现在的模样也能猜出当年那位美人几分模样来。”
慕青回头看庆生，他对她们之间的话语一点反应也无，那模样，慕青初次见时也是震了好一会儿。接着听锦娘又叹道：“这深宅大院的，出幺蛾子见不得人的事是常事，当初这位四姨太也是个风光的主，每每夜灯初起，这东院便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惹得老爷魂都没了。”
锦娘去外面端了茶水，给庆生添了些水，再给自己和慕青一人一杯，说：“可四姨太有了孕的时候，突然就被身边服侍的丫头揭发说这腹中孩子其实不是老爷的，是四姨太和外人苟且的孽种。说的有名有姓，有理有据。我那时是侍候大少爷的。”说道这里又是一声叹，“你一定有疑问，主宅那个既然是大太太，为什么生的儿子却是二少爷，是不是因为老爷偏心哪个姨太太，才在大太太之前有了大少爷。其实……”说到这里，锦娘却难得神色叵测起来，“大少爷他不是我们老爷的儿子。”
慕青又是一愣，这家府上各位正主的身世她没打听过，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秘辛之事，听锦娘说道：“我来的时候，大少爷的娘已经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件事也是后来大少爷同我说的。那时候我初来府上，跟了大少爷身旁侍候，却发现虽然是个少爷身子，可这生活却还不如一个小厮。”她又叹：“我们那时候的生活也是十分辛苦，我心里不忿，总少不得抱怨几句，可少爷却说，他不是这家里亲生的，能住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我从此就记下了。”
屋子里很静，庆生一向乖觉，慕青此时生出许多感触，而锦娘恐怕还在缅怀着过去种种苦楚吧，说道：“我家大少爷如今进了军营，长成军人，恐怕也是那时候受人欺负才逼出来的吧。”
慕青觉得这话题扯的远了，于是提醒道：“你刚才说四少爷的娘与外人有染，后来怎么样了？”
“那时候我和大少爷生活也是不济，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事情，也是旁人与我说的，说四姨太散了头发，葱段长的手指捏着老爷衣角，胭脂在那白森森的脸上似一抹涂了血的咒怨，赌咒发誓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老爷的，是旁人污她清白。已是大腹便便，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等四少爷刚出生，四姨太就大出血去了，老爷看了这孩子，就只哼了一声，没了言语。不知是谁拌了稳婆一个趔趄，孩子摔了出去，撞了头，饶是这孩子命大啊。”
锦娘又叹气道：“可这孩子到底是不是老爷的，就没人说的清了，辨也辨不来。这也成了老爷的心刺啊，你说拿这孩子当少爷吧，可若是外人的，老爷岂不是白白给别人养了孩子。若猜错了，这真是老爷的儿子，那岂不是更动不得了。”
锦娘给自己又添了一杯茶说：“后来老爷不知走了什么魔道，忽然对炼丹有了兴趣，这下一发不可收拾，连府上一众的小姨太太都不管不顾了。”她哼了一声说：“主屋的大太太可是雷霆手段，才不过几日，这府上的太太们死的死，跑的跑，除了能生养的三太太和懦弱的五太太，没一个得了好下场。”她说道这里，拿眼睛瞟慕青，不管是谁，知道有这么一个厉害婆婆，都不得白了脸色颤颤巍巍，可慕青却是沉了一双眼，若有所思，锦娘觉得这姑娘很有胆色，更是对她高看一眼。
接着说道：“有了这么个事，所以虽然四少爷是在这宅子里养的，可却已经没了四少爷的待遇了。说起我们大少爷呀，”她话题又回到她心肝的大少爷身上了，“没见过比他更懂事的孩子了，如今这偌大的军衔和一身本事，全是我家少爷一人挣来的，你说若是没一些凌厉手段和过人智慧，我家少爷如何能走到现在这地位。”
这个慕青却极是中肯的道了一句：“锦娘说的是。”
锦娘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愿听她夸奖瑾生的人，便拉着慕青的手说：“我家大少爷从了军，这就回来的少了，可见到四少爷的情形，总难免想起我们那时候的不易，这一屋子老小，没一个把四少爷的死活放在眼里，也就是我家少爷，把这孩子当亲弟弟一般的看待，还派我过来，贴身照顾四少爷的起居，不然这孩子能活到现在？早就被主屋那个折腾死了。”
经锦娘这样一说，真应了锦娘的心意，慕青对周瑾生已是大大的改观，她之前觉得他那样的狠绝杀伐，过分的残暴了，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这却只是她仅见他一面的偏面想法，庆生与他非亲生兄弟，他却派人照顾他的成长，还给了欺负庆生的人一个大大的震慑，原来是她误会了他，果然，事情的真相不能单凭一双眼睛看到的就有所定论。
锦娘正说的眉飞色舞，忽听的外面小丫头敲门说：“锦娘，三少爷让我来问问，慕青姑娘是不是在这屋子，如果在的话烦劳请她去一趟。”锦娘一愣，站起身喃喃：“他叫你去做什么。”慕青也是一愣说：“我也不晓得，我与他素来没什么干系，不过是中午的时候一起坐在一处吃了些午饭罢了。”
锦娘拉着慕青的手却显出郑重的神色来：“慕青姑娘，恕我这做下人的一句多嘴，瑞生少爷他，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你需防着他才是。”
慕青觉得她这样过于严肃了，瑞生看年纪才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这样的少年搁到现在也就是少不更事的愣头青，有什么值得这样郑重的。
锦娘看的出慕青这脸上的不经意，于是说道：“瑞生少爷十五岁就跟着我家老爷做生意，大少爷相中了军旅营生，二少爷喜欢做学问，可三少爷天生就是经商的料子，这么比起来，倒是三少爷最像老爷了，十五岁做的学徒，十六岁升成店铺的掌柜，十七岁凭一人才能压货倒货一战成名，仅那一笔就赚了半个行业的钱，十八岁倾轧同行非凡手段硬是垄断了这宝山市的金子买卖，如今我家老爷久不外出，手里的商铺全都交给三少爷了，你想着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可在我眼里他却是个能搅动这宝山风云，有着铁血手段的周家大掌柜周三少爷。”
，慕青随着小丫头一路行至瑞生的南院，这院子一派繁华气象，没有住宅的肃穆宽阔，却比主屋来的洋气精致。慕青跨过客厅的门，就看到一双似笑非笑眼含着一抹凉凉的笑意说：“哟，这一去挺久的，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小丫头赶紧上前福了一福说：“我去的时候，四少爷喊困，于是我在外面等着慕青姑娘和锦娘照顾四少爷入睡，故而来的迟了些，请少爷恕罪”
“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就先讨饶起来，别人还以为我多亏待下人呢。”他还是那样闲闲笑着，可慕青还是觉得他没笑，总觉得他含着一些嘲讽来。那小丫头退出去关了房门。他让她坐，她便做了下来，听他说：“我在这里等的久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难得没有讽意，慕青微愣，想或许是他讽了，她没听出来，接着又听他说：“我吃过许多的桂花糕，就你这一份算是特别。”他难得没有讽她，她觉得不正常。于是抬眼看他，看他也看她，那勾人的唇角微翘，瑞生生的魅惑，一双精明的眼珠若是适时的放些温柔，却是大大的吸引人，慕青觉得，他想要同她示好。

☆、第六章
慕青坐在一张凳子上，他靠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倾斜，目光有些柔柔，盘子里还放着一块吃剩下的桂花糕。
慕青眼睛沉了沉，说：“三少爷若是喜欢，只管开口，我尽管做来送给南院子。”
他靠在桌子上，一只手取了糕点捏在手指中，看了下说：“不知道慕青姑娘这好手艺出自谁的手？”
慕青时时刻刻警醒着，一刻也不敢放松，听他此问，不由在脑子里转了两圈说：“以前在家乡的时候，看别人这么做，所以也照猫画虎的依样学样，竟不知道原来三少爷会喜欢，早知道我多做一点。”
瑞生一双漂亮的长眼打量着手里的糕说：“我原来不知道一个水乡小镇子竟然藏着这样的高人，记得有次省长家长宴客，本来是中规中矩的中式菜，可那次巧的是省长的朋友是个大使馆大使，他带了一个洋厨子，那厨子旁的菜做的不好，单单糕点这方面最是拿手，我有幸尝过一块，不曾想今次还能尝到这一二的味道来。我就挺奇怪的，慕青姑娘这一个土生土长的小镇姑娘做的桂花糕里怎么还掺有西式手艺。”
慕青果然心惊，觉得这瑞生真是心思细密眼光毒辣，可面上却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手里捧着一杯茶缓缓饮了一口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那穷生僻壤的，就应该出些刁民，出别的什么便觉得稀奇？”
果然慕青不是宽大的人，刚刚在厨房里的那些话她又回击了过去。瑞生一愣，放下手中的糕低头去看她，那抹凉凉的笑意侵着嘴角，可目光里却是柔柔的说：“原先是我失礼了，慢待了慕青姑娘，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拿得起放得下，堂堂周家掌柜，坐拥百家商行，对一个一文不名的乡下丫头却是该低头时低头，该认错时认错，脸皮自尊这样的物什在他周瑞生身上却是一点无用。饶是慕青心胸不广，此时也不得不赞叹这瑞生少爷是个人物，是自己以前小瞧了他。
原本慕青是想着激一激他，再打个岔，把这茬一笔带过，此时他不依不饶，她就得变着法的想着怎么唬他。“我们镇上以前曾出现过一个宣传布道的牧师，是个洋人，我嘛，比较感兴趣，就去听了一听，那洋人一口流利的中文，我们也谈的来，于是他送了我一本书，专门做糕点的书。”
“哦，你竟然看的懂？”
慕青额上滴了滴汗，补充道：“我是不懂，于是那洋人师傅一字一句的翻译给我听，我顺手抄在书上，没事翻来看看，也渐渐记住了一些。”
“哦，你识字？”
慕青额上的汗又滴了一滴，原本的慕青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她那后母怎么可能会送她去学堂，可她穿过来后，虽然用的是繁体字，但现在已经简化了很多，大多数慕青还是能看懂的。于是只得继续胡诌：“早些年父亲送我去过几年学堂，字还是识得一些的。”
“原来慕青姑娘也是识文断字的，来，茶凉了，我给你添一杯。”他抄这茶壶将茶水注进杯子里，可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却不断打量着她，显出许多探究。“这么说，慕青姑娘身上还带着那本做糕点的书？”
“丢了。有一次我坐船在水上玩，还拿那本书来看，可一不小心那书掉进了江水里，我当时很是心痛，本想下去捞，可无奈风吹的大，将船吹的远了，那本书就不见了。”慕青显出十分疼惜十分悔恨的神色。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没想到瑞生比她更心痛很懊悔，慕青一愣，赶紧唉声叹气说道：“却是是我太不小心了。”
这样略略坐了会，慕青起身要走，瑞生也似乎不再愿意留她，慕青赶紧快步出了南院，心想要是瑞生留个心眼，随便去镇子里打听一下，她估计就没活路了，这个人啊，太精明，一般人都不是对手，慕青暗自决定以后见他还是绕着走好。
这几日里，慕青的日子还算平顺，偶尔去陪元霜吃个饭，再去庆生那里坐坐，一天太阳正好，暖洋洋的不晒，慕青想着庆生整日窝在院子里不是个事，便向锦娘提议想带庆生出去转一转，锦娘很是为难，“慕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周家在宝山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人家，老爷一直向外面瞒着四少爷的情况，害怕出去闹出个事来丢我们周家的人，所以一直严令四少爷不得外出，我也是没办法，求姑娘成全。”
慕青赶紧道歉，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希望锦娘不要见怪，便走到庆生跟前问道：“你想要什么，我出门给你带一些回来。”她身上还有一些当时她父亲留给她的钱，一直没舍得花，虽然周家供她吃喝，可自己总归是个客人，总不能还去伸手要钱吧。但衣服呀，日用品呀，确实是慕青需要花销的，可周家是不供的，而且她要自谋生路，确实很需要钱。
那庆生玩着玩具，抬眼看她，琉璃水色，浅瞳深眸，却没有说什么，锦娘走过来说：“四少爷估计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姑娘要是有心，就随意的买吧。”慕青抬手摸摸庆生的头，向他笑了笑。他也笑，梨白花开，简直醉人。
出了东院子，慕青就想起了瑞生，那个脸皮厚作城墙且不知道什么叫不要脸的三少爷，如果是他，断不会为了面子这类事烦恼，若是四少爷外出真惹了什么事，估计他会先拿住对方，反赖回去，那人一定会很倒霉。
想到这里，不禁想到到瑞生召她前去那次，她觉得他问的古怪，且话里有话，可到底是什么她却没猜出来，她比不得瑞生的心思机敏，出了周家宅院，按着锦娘的叮嘱，现在她在城南，出了这条街一直往北走，有一条主街，好看的重要的都在那条街上，是这里人最常逛的一条街。
慕青且行且看，这宝山市确实比小镇子热闹，单单平常时候就比镇上开集会时热闹很多，酒馆铺子生意也是热火朝天，行到一处，看到卖糖人的汉子扛着竹把子走的飞快，便赶上前去想给庆生买个糖人。
叫了好几声，那汉子才回过头来，见了她也是一惊一乍，大喊：“啊呀啊呀，你……”慕青愣，这是什么态度，就听到身后飞马奔腾撩起蹄子的嘶鸣声，这时候的慕青反应格外的慢，也因为她反应慢，才一不小心丧生在车祸里，慕青转过身回头看，那蹄子就在自己的头上，那马被拉扯着不住的嘶鸣，想要往下踏却一直下不去，就听到马上人喊：“躲开！”
慕青回神，险险避过，那马也转了身子侧向一边落了地，慕青仰头这才看清马上的人，他一身宝蓝色军服笔直，衬的眉目英朗，桃花眼微敛，深邃冷酷，慕青吓出了一身的汗，那人却坐在马上俯视着她。
买糖人的汉子一见这情形，就打算撒丫子跑，慕青此时还惦记着糖人，喊了声：“别走。”瑾生牵着马本打算转身离去，此时却勒住马缰微偏了头看她，白日阳光和煦，在他身上晒出一层淡淡的金晕，如金色光晕里的英雄，虽然没有脚踏五彩祥云，可他却似披了一身金色铠甲，好看的叫人转不开眼。
慕青的眼看着瑾生，可手却指着卖糖人的汉子又喊了一句：“别走，我要买你的糖人。”慕青不知道瑾生是什么表情，他下了马，付了钱，将插糖人的一整根竹把子都送到她手上，然后飞身上马，转身离去。
慕青回去的时候扛了一整把子的糖人，依旧一脑门子的晕，不晓得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到府上，庆生却很开心，黏着她亲切的叫：“青姐。”慕青看着庆生，这才不晕了，将糖人把子交给他，脚步沉重的回到了自己的小偏院。
第二天慕青去了南院，自那次见了瑞生后，她就再没见过他，也没想到要见他一眼需得经过层层通报，还得约个时间，简直比登天难，慕青觉得幸好他们是住在同一个宅子里的，不然见他一眼，估计还得排队买个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