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舍不得已是徒劳,气若游丝:“小…小柔…”
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念着她的名字,眼前黑白杂点纷乱,永远闭上了眼睛。叶明柔心中的那根残破飘摇的蜡烛‘兹啦’一声熄了,伏到他胸口哭晕了过去。
相爱入骨,却半生都在错过,经此一别,阴阳两隔。
……
陆元克生前也算S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丧礼上自是少不了来吊唁的朋友,叶明柔披上素衣挽起发髻,以一个真正陆太太的身份给客人回礼,自她醒来后没有再掉一滴眼泪,不哭也不笑,这些人来来往往,她看着他们,眼中毫无波澜。
停灵第二日,丁存像发疯一样冲进来,还没开口骂人就被贺骁拽着头发拉出去打了一顿,正巧陆元克在S市警局的老朋友来吊唁,当即大发雷霆叫人给拷回了派出所。
陆元克签给丁存的股权转让书几乎是废纸一张,他早就立了遗嘱把所有股份给叶真继承,一直住的那个大别墅以及在S市,C市购置的另外三个房屋都留给陆娜,剩下的储蓄收入以及江边别墅留给叶明柔。一切在他死亡时生效,而股权转让书的生效日期在后一天。
丁存竹篮打水一场空,之前绑架叶真的小喽喽为了减刑也把他供了出来,贺骁这才知道原来下药,绑架的事全系他出谋划策,自是不放过他,送他进牢里感悟人生去了。
叶真原本担心叶明柔会因过度伤悲而糟蹋自己的身体,可叶明柔三餐照吃,守灵累了就去房里睡一会儿,除了沉默寡言,没有一点颓废的样子。三日后就要送陆元克的遗体去火化,夜半下起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掩盖住。
这雪下了一夜,却没能将墓园里墨绿挺拔的松柏压弯,叶明柔跪在墓碑旁,用手拂开厚厚的一层积雪,她的手指冻得通红麻木,将骨灰盒安放进去的时候却稳得没发出一点磕碰声,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犹如机器卡壳了一样,喊她她也没什么反应,叶真要搀扶她起来,她几番踉跄,站都站不稳。
瞧着陆元克的墓碑,她忽道:“你和贺骁先出去,我想和你爸爸单独待一会儿。”
叶真不放心她,刚想说不行就被贺骁拽住胳膊,眼神示意不要打扰她,叶真也知道该让她把压抑的悲伤发泄出来,她越是不哭就越是反常。
一步三回头的走远,出了墓园的门贺骁就抱住他,叹了口气:“你也是,要哭就哭吧,这会儿你妈妈看不见。”
墓园建在山上,四周渺无人烟,大雪后连寒鸦之鸣也不闻,他二人站立在风飒飒白茫茫之境,真如蝼蚁一般渺小,生死枯荣其实是世间最平常不过的事,而人们难以承受的并不是死亡,是牵挂。
叶真抱紧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肩头,半晌呜呜咽咽,陆元克临终前把他叫去抢救室,跟他说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又说自己不是个称职父亲,可就要死了想听他叫一声爸爸。
这要求看似微不足道,却也有些强人所难,叶真从来没叫过他爸爸,在他最渴望父亲的年纪陆元克缺席了,长大后父子之情太过寡淡,在抢救室他一时叫不出口,陆元克便失落的笑笑,安慰一句:算了,不要勉强自己。
到底是血缘亲情,看着陆元克就快死了,叶真憋了半天还是冒出一声生疏的:“爸…”出口的瞬间,才发现原来不是这个称呼生疏,是自己把这份感情埋得太深,因为害怕无人回应所以不敢去尝试,陆元克答应了他,父子两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可是现在他死了。
叶真哭得越发伤心,断断续续说:“哥哥,我以后…真的没有爸爸了,其实我也有点舍不得他。”
贺骁把他抱得紧紧的,低头亲吻他的脸颊:“我知道。”
叶明柔并没有在墓前久留,她去墓园管理处找了负责人,要买陆元克旁边那块墓地,负责人询问后告诉她陆元克的墓本来就是夫妻合墓,叶明柔怔忡点头,那就更好了。
第69章 情踪
陆元克的丧礼结束后,叶明柔的抑郁症就复发了,也可能更早,在陆元克还没死的时候,其实她就已经初现端倪,经常陆元克睡着后她会偷偷起床去吃药,盐酸帕罗西汀片,这药在叶真回国后就慢慢停了的,可她很清楚自己的状态,人前表现得很正常,暗地里渐渐加大剂量的吃。
可陆元克死了以后,她反倒不愿意吃药了,叶真怕她一个人住会孤独,和贺骁商量了一起搬去江边别墅陪着她,贺骁自然懂他的担忧,从墓园回来第二天就收拾东西住了过去。
他们两个各自忙着公司的事,唯独午饭晚饭的时间要空出来,回去看着叶明柔吃了饭吃了药才走。
有了他们两个在眼前,叶明柔倒是吃药吃得一顿不落,只是病情并未好转,她开始懒怠说话,不愿意出门,只喜欢立在窗前,也不知在瞧什么,右手搭在左手无名指上,迟缓的摩挲着那枚戒指。
有一次叶真半夜起床去倒水喝,看见她的房门敞着一条缝,本想给她关上,却从门缝里看见她穿着单薄,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站了多久,绝望仿佛一团无形无状的黑雾,要将她瘦弱的身躯吞噬,叶真吓得开了灯喊她,她转过身,泪流满面。
“妈…”
叶明柔一惊,立刻擦了眼泪若无其事的冲他笑笑:“我刚…上厕所,一时睡不着,没事,你回去睡觉吧。”
叶真过去抱了抱她,没多说什么,等她睡下把灯关了才回房去,仿佛是被叶明柔的悲伤感染了,他爬上床急切的拱进贺骁怀里,一直到快天亮才睡着。
冬天到了,第二次下雪的时候他的生日也就到了,刚接手公司事事都要学习,看文件看得他头疼,叶明柔的病又一直在加重,着实有些吃不消。
但叶明柔这天为了他的生日打起了些精神,早起给他做了长寿面,晚上回家摆了一桌子的菜,还面带笑意的跟他说话,问他工作会不会太累,话多得竟像是要转好的样子,贺骁也给他买了蛋糕回来,叶真很高兴,这是他回国后的第一个生日,不同于在国外的八年,总是冷冷清清的,蛋糕买大了都吃不掉。
这次有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陪着,心满意足。
点了蜡烛,叶明柔和贺骁等着他许愿,他就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希望妈妈可以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吃了蛋糕又喝了点酒,他酒量不好,醉了就一直盯着他妈和贺骁傻笑,贺骁把他抱回房里让他睡觉,他就乖乖躺好,白天忙工作本就累极了,沾上枕头没几秒就着了,贺骁看着他酡红的脸颊,满目宠溺,习惯性的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抬头才发现这一幕落在叶明柔眼中,她一直站在房门口看着,贺骁有些不好意思,她笑笑招手,有话要和他说。
她坐在沙发上第一次端出家长的威严,但并不拐弯抹角:“贺骁,阿姨从一开始就没有反对过你和真真的事,但同性恋这条路不好走,若不是你打小就护着他,他也一心只喜欢你的份上,换个别的什么男人,我可能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贺骁当即正色道:“叶姨,不怕你笑话,我们小时候就互相喜欢,他失踪八年,我找了他八年,没有一刻想过要放弃,旁人只道是内疚而已,可时间越久,我越清楚的知道,我爱他,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我想和他共度一生。”
叶明柔看着他的坚定的眼神,点点头嗓音微颤:“那我要你发个誓,你愿意吗?”
“愿意。”毫不犹豫。
“好…我要你发誓,直到你死亡为止,你要永远陪在他身边,尊重他,照顾他,不可以嫌弃他胆小怯懦,也不可以把他当成一件附属品,不论什么原因你都不可以离开他,就算你真的爱上别人,你也必须断掉念头。”
这誓言着实有些无赖,但她依旧要逼着贺骁发,不是因为她怀疑贺骁对叶真的感情,也不是她不相信爱能够从一而终,相反的,对于爱,她比任何人都深有体会,这是蜜糖,也可以瞬间成为毒药,生离,死别,每一种锥心之痛她都品尝过。
世事无常,陪伴远比情爱困难得多,所以她要他发誓,与叶真相伴到死。
贺骁字字铿锵有力,向她立了毒誓。
她终于收起咄咄逼人的气势,拍拍他肩让他也早些休息,上楼去的时候步伐轻缓,自言自语:“那就好。”
离陆元克去世有大半个月了,叶明柔的病情反反复复,叶真本以为过生日之后叶明柔会好起来,谁知道她病得越发严重,没有人看着就会故意不吃药,小保姆偷偷告诉他们,太太就算当着他们的面吃了药,等他们去上班了,她就回房去把门关起来吐掉。
她沉溺在对亡夫的思念和绝望中,饱受摧残又不可自拔,是早已将向陆元克保证的‘忘记他’抛在九霄云外了。
从前叶真还小,她以死逼迫陆元克把孩子留在她身边的时候,陆元克抱怨她只心疼儿子,可那时叶真只有她可以依赖,她不得不推开他保全孩子,现在叶真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爱人,她想到陆元克孤孤单单的死去,渐渐萌生了去陪他的念头。
跨年后,叶明柔茶饭不思,就算是叶真喂她吃药她也不吃,他们不得不遵照医生的建议,让她住院治疗,半强迫的让她吃药,给她做心理辅导。
叶真每天都会去医院看她,可她思维迟缓,对外界的感知已经很差了,叶真说的话她大多‘听不见’,刚开始她很抗拒治疗,但医院有专业的处理方式,不想吃也有办法让她吃,过了两周的时间,叶真坐在她身边跟她说话,讲起给她做嫁衣的那个老师傅,前几天给她打电话了,说旗袍已经做好,等陆太太去取。
好半晌,叶明柔忽然抬起眼看他,她的眼睛很漂亮,可陆元克去世以后她总是哭,眼睛充血发炎,一直不消肿,自叶真说了旗袍那事,她也不哭了,然后不知怎么的她像是想通了,开始配合治疗。
一周的时间,她提出想出院走走,精神病本就不提倡一直闷在医院,医生就想让叶真带她回家住,她却拒绝了。
她让叶真陪她去裁缝店试旗袍,紫色底子上花纹素淡,盘扣做了同色的蝴蝶扣,软缎双滚边更显秀美,叶明柔一直很喜欢紫色,她本就气质清雅,穿上旗袍后举止娴静,病中面容有些憔悴,一缕乌发垂在耳畔,病西施一般娇美可怜,店中颇有几个客人侧目。
取走旗袍,叶明柔仍回医院,叶真本想将旗袍给她拿回家放着,她说不用,他去公司带着不方便,医院放着也并不占地方,叶真不疑有他,送她回病房后就去上班了。
晚上贺骁去公司接他回家,他一上车就兴冲冲的告诉他叶明柔今天好多了。
贺骁也笑:“你今天带她去哪了?”
“去裁缝店拿旗袍,你没看见,我妈妈穿旗袍可好看了,她很喜欢呢,可惜我爸爸没看…见。”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只觉得脚底有一股凉风裹挟着恐惧袭上心头。
贺骁也沉默了一瞬:“真真,旗袍是什么时候做的?”
“…我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去订的旗袍,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一心求死的时候,会仅仅因为一件旗袍而好起来,她病得那样,连门都不愿出,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她要穿给谁看?
叶真慌得声音都在颤抖:“我们去医院,哥哥,我要去看她,不…我先给许医生打电话。”
贺骁蹙着眉头并没调转方向去医院,依旧往江边别墅开,假如叶明柔在医院,病房里是有监控的,根本没机会自杀。
果然,许医生惊讶的反问叶真,今天叶明柔回病房后说要回家取点东西,还说儿子就在楼下等她,那时很多人都看见叶真了,叶明柔怕他不信,还指着走廊尽头在等电梯的叶真,母子俩对视还笑的,难道没有这回事?
叶真心脏狂跳,身体漱漱发抖,嘴唇颤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叶明柔同许医生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从容得根本没有一丝破绽,叶真在跨进电梯的那一秒还回头看她,谁能料到她在说谎。
第70章 生死相许
叶明柔不紧不慢的从医院出来,因她住院的缘故,这一个月来家中小保姆也不在,熟悉的寂静的环境让她心安,去书房拿了纸笔,字字娟秀,把在心中打过无数遍草稿的遗言写了出来,写到最后拂去不知何时沾在纸上的泪痕,留下一个个小巧的凹凸不平圆圈。
她把纸对折,用玻璃花瓶压在叶真房间的窗台上,阳光从瓶身雕刻的三角折射出来,绕过玫瑰花梗洒在纸上,斑斑驳驳,残缺而美好。
洗净了脸面散下发,画了两蹙峨眉,描了一点绛唇,雪肤乌发,她本是生得江南女儿的秀美柔弱,往常不爱打扮,只是今日到底不同,对镜梳妆也颇费了一点工夫。
放了半浴池的水,探手下去试了试水温,刚刚好。
解了厚重的呢子外套,将冬日烦人的穿着一齐脱了,紫色的旗袍穿上身,蝴蝶盘扣扣起,玲珑有致的身段,温婉贤淑的气质,她觉得丈夫一定会喜欢,年少时他夸过她穿紫色很美,她一直记着。
一只脚从拖鞋里提了起来,正要跨进浴池,忽然想起一事,匆匆又回到房中,梳妆台里头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绒面首饰盒,陆元克给她买的钻石戒指完美无缺的嵌在缝隙里,拿下来戴上无名指,没有强光的照射,却依旧纯粹璀璨。
像完成一个排练了无数次的仪式,做完这一切,她冷静而安详的躺进水里,水流温暖轻柔,很好的阻隔了冬日的寒冷。
水果刀沉入水里,右手握住刀柄,然后怔怔的看着那雪亮的刀锋挨在皮肤上,这一刻她不是不害怕,但陆元克的脸不断出现在她脑海里,耳畔是他死在手术台上时的一声声轻唤:“小柔…小柔…”
她闭了闭眼,已经受不了了,一介凡人,病重后感性压垮了理智。这世间向来难有两全之策,她要忍痛舍下儿子,追随丈夫而去。
一咬牙划开左手掌根部,只一下就割裂了动脉,在水中操作很好的避免了血液飞溅,然后便是满目浓艳的红,像一朵炫丽得无与伦比的盛放的花,她旗袍的下摆在水中漂荡,鲜血很快就蔓延到整个浴池,胸口以下全染成了红色。
伤口深可见骨,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从下巴上滴进水里,很疼,疼得她止不住的想哭,室内太安静,甚至能听到那细微的一声声‘啪嗒’,是生命在流逝的痕迹。
失血过多,神志开始变得溃散,忽然听见熟悉的一声:“小柔…”
她下意识答应,睁眼却是另一番场景。
大二那年的春天,草木萌动,阳光明媚,陆元克约她去登学校后面的一座山,山不是什么名山,山顶却有当地许愿很灵的一座庙,庙前有一株红线缠枝头的槐荫树,枝繁叶茂,树前有三四座雕成童子模样的角石,低眉敛目,脖子上系着红丝带。
木石前盟,这庙正正经经是座月老庙。
叶明柔爬到半山腰就落到了陆元克后面,她喘了口气有些懊恼,不过是前几日和他闲聊时提起这个庙,他就非要约她去瞧一瞧,这些仙啊神啊的原是人们杜撰,难不成许个愿扣个红带子就保证能结为夫妻?她蹙着眉,那也太草率了些。
“陆元克!”她停下喊他,气哼哼的擦汗,等他回头看她又放缓了语调撒娇:“我走不动了,你等一等我嘛。”
陆元克无奈笑笑,回头来牵她,就这么拽着手,一前一后的慢慢爬啊爬,爬得她两条腿都酸得打抖,眼看着还有二十几阶就能登顶了,她站直了长出一口气。
陆元克忽然松开她的手,一步跨三个台阶的到了顶,逆着光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挑衅似的勾起嘴角,鼓励她:“叶明柔,前边摊子上有卖乌龟的,你快点上来,我给你买个龟。”
叶明柔气鼓鼓的叉着腰,杏目含嗔,陆元克忍俊不禁,对她伸出了一只手:“小柔,来啊。”
完好的右手从血水里抬起,虚弱的垂着五指,湿漉漉的向前伸去,叶明柔无力的歪着脑袋,对着虚空缓缓弯起嘴角,极尽温柔道:“来…来了…”
二十年前,月老庙里牵过的姻缘红线,发过的海誓山盟,到底还是灵验了。
第71章 陪伴
救护车与贺骁到江边别墅的速度不相上下,冬日天黑得早,本该是万家灯火时,在外头看整栋别墅却是一盏灯也没开,像一座凄凉的孤坟,贺骁顿时心沉了下来,望向焦急开门的叶真,他的背影瘦弱可怜,都不用刻意去看他的表情,贺骁就知道他此刻一定要哭不哭的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