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峰不知道叶孝铭在想什么,只见他皱着眉头好一会,然后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他也不问,推着叶孝铭跟在孩子后面,往湖边走去。
湖面上已经有好几条船,有的是情侣,有的是一家人。江奕峰要了一条四人座的电动小船,速度是固定的,时间到会自动停下。他坐在前面掌舵,两个小孩坐在后排。湖面设置了好几个感应球,用船上的水枪打中球上的感应点,球就会喷出水柱。江昊和叶书扬你一枪我一枪,玩得不亦乐乎,江奕峰就开着船围着那些球兜圈。
叶孝铭一个人坐在岸边的柳树下,远远看去,一种茕茕孑立的感觉让江奕峰心生感慨。男人到了这个年龄,总有一种属于自己的孤单,为了家庭,为了事业,有很多事并不是能与他人分享的,有太多太多是需要自己独立承担的。江奕峰很少抽烟,而每到抽烟时,必然是被这种孤独感压得喘不上气。他相信叶孝铭与他相比,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别的不说,单单是身体上的病痛,叶孝铭就只能自己承受,而由此产生的精神压力他更是全部埋在心里。
不知道夜深人静之时,那样的孤独寂寞是不是也曾让他感到窒息,他是不是也想要诉说,想要找一个依靠。江奕峰揣测着叶孝铭的心理,希望从中找到一丝丝相通之处,但找到之后又怎样,他没有去想。
叶孝铭的孤独比江奕峰想象的要深沉得多。黑夜于他是张无形的网,而他是被网网住离开水底的鱼,濒死的感觉让他恐惧,让他疯狂,最后沉沦,然后苏醒。就这样一次次重复着,一次次折磨着。
半个小时后,江奕峰带着孩子们上岸。孩子身上穿在外面的防水罩衣都湿了,江奕峰只好把它们脱下。刚才在船上虽然可以打水枪,但多玩几次也就这样,又只能坐着,现在两个孩子象脱缰的野马,追逐嬉戏。
江奕峰在草地上铺开一条毯子,把带来的水果零食拿出来。孩子们吃一会玩一会,只要没跑太远,大人们也不管他们。
“累吗?要不要坐毯子上伸伸腿?”江奕峰坐在叶孝铭旁边,比他稍矮一些。
叶孝铭看了眼江奕峰,觉得他这说的不是废话吗,就哼一声,说:“怎么坐?你给我当靠背?”
“可以呀,我抱着你!”江奕峰回答得很顺口。
天很蓝,云很白,风很轻,树很绿,花很红……两个男人对视了几秒,然后同时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草地上远远近近有不少象他们这样铺着毯子休闲野餐的,大部分以家庭为单位,他们这样的组合,再加上轮椅确实显得与众不同,但大家都是出来放松的,谁也没那闲功夫管别人。
说不清的尴尬气氛让江奕峰和叶孝铭两个人好一会儿没说话。江奕峰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顺口的就说出如此暧昧的话,而且这绝不是耍嘴皮子,他是真的这么想。叶孝铭也看出江奕峰的诚意,但这样也太奇怪了,他们之间怎么也没到这么亲密的程度。
江奕峰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弯腰把叶孝铭的手臂搭在自己脖子上。叶孝铭看他是真要把自己抱起来了,赶紧说:“你干什么呀,我不坐地上!”
“我想抱着你,行吧!”江奕峰也不管他,直接把他抱起来。
“神经病!”叶孝铭瞪着江奕峰,但眼里不复往日的冰冷,而是泛起微微波澜。
江奕峰真成了叶孝铭的人肉靠垫,他把叶孝铭圈在怀里,拿下他的帽子和口罩,让他双腿伸直,双手放在大腿上,头靠着自己的肩膀。
有些话,说得越多,只会越描越黑,所以两个人都安静地坐着。
江奕峰的脖子就在叶孝铭的鼻子边,现在充斥着他鼻腔的已不再只是江奕峰的须后水味道,洗发水,沐浴露,洗衣液,各种味道融合在一起,形成江奕峰独特的味道。也不知道是江奕峰的怀抱太温暖,还是阳光太温暖,叶孝铭的耳朵有点泛红。
江奕峰真的想抱叶孝铭,那种感觉突然就从心里涌出来。不是肉体的□□,就是单纯的想抱着他,一种精神上的欲望,就象惺惺相惜的两个男人相互拥抱。但莫名的,他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值得庆幸的是叶孝铭感觉不到,要么肯定会取笑他。
周围有很多声音,但他们两个人好象被隔绝了,耳边只有彼此的呼吸。时间仿佛也静止了,他们依偎着定格在冬日的暖阳下。
叶书扬跑了回来,他看着爸爸,突然就伸出手,摸摸爸爸的脸,紧张地说:“爸爸,你又发烧了吗?脸红红的。”
江奕峰吓了一跳,他没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不正常的热度呀,就赶紧把手贴在叶孝铭的额头上,感觉一下他的体温。
叶孝铭侧了侧头,避开江奕峰的手,咳了一下,清清了嗓子说:“爸爸没发烧,可能是太阳晒的。”
江奕峰笑了,原来叶孝铭跟他一样紧张,心里突然一下子就放开了,畅快很多。而叶孝铭看他笑了,眼神迅速化成冰刀,一刀一刀地飞过去。
“没事,我跟你一样。”江奕峰讨好地在叶孝铭的耳边说。至于什么一样,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爸爸,我饿了!”江昊跑得小脸红通通的,一屁股坐在毯子上,“我们回家吃饭吧。早上周姨说她要包饺子,让我们一定要回去吃。”
江奕峰一听就知道肯定是江昊跟周英讨饺子吃的,忍不住说道:“昊昊啊,你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哦。”
江昊没听懂他爸爸什么意思,眨着眼睛,歪着脑袋问:“不能怎么样?”
“别听你爸爸的,他脸皮最厚。喜欢吃饺子,中午就多吃点。”叶孝铭相信中午上他家蹭饭肯定是江奕峰的意思。
不过,这次的主谋其实是两个小屁孩。他们早知道爷爷奶奶们今天都不在,又想出来玩,所以就想了这个主意。当然,具体执行的关键人物还是江奕峰,所以也不算冤枉他。
吃饭时,周英问孩子们去公园玩得怎么样,江昊和叶书扬一人一句,说得很开心。只是没想到,最后叶书扬来了一句:太阳很大,爸爸脸都晒红了。
江奕峰被汤呛到,捂着嘴躲一边猛咳。叶孝铭的眼刀再次迅速飞过去。
周英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还在那说:“多晒晒太阳身体好,以后你们有时间就多出去走走。”
☆、第 8 章
叶孝铭坐在江奕峰的车里,气得不想说话。他知道江奕峰是好意,可这打乱了他全部计划,最重要的是事先没征求过他的意见,一点也不尊重他。
“还生气?”江奕峰笑着问,但叶孝铭把脸转向一边,看着车窗外。
之前在医院,江奕峰听沈老师说叶孝铭至从受伤后复健就一直断断续续,不是生病停下就是有事去不了,所以身体恢复得很不好。原本按医生的评估,他手臂的力量可以再增强一些,活动幅度大一点。
江奕峰觉得他现在慢慢的也不忙了,到春节这段期间都比较空闲,就想干脆由他接送叶孝铭复健好了。他按沈老师给的联系方式联系了叶孝铭的复健医生,和医生沟通后定了每周三下午和周六下午两次复健时间。
江奕峰本来是想和叶孝铭提前说的,但最近叶孝铭很忙,每次去找他,都在工作,有时还能看到律所的人和他在书房里谈事,根本没空搭理他。想来这时候提复健的事,叶孝铭肯定不会同意,所以今天,江奕峰就直接把他弄上车,然后再跟他说。
到了医院停车场,看叶孝铭还是一脸不爽,江奕峰也只能温言解释道:“别生气了,我也是看你身体不好,一生病就那么严重,叔叔阿姨又那么担心,才自作主张安排复健的。就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之后我马上送你回家。我保证。”
叶孝铭转过头看着江奕峰,语气平稳却冰冷:“江奕峰,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无力反抗,就可以为所欲为?是,我人是瘫了,瘫得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但我思想没瘫,而且我是成年人,我有权决定自己要做的任何事。麻烦你学一下怎么尊重我!”
“抱歉,孝铭,我没有提前与你商量是我不对。我知道你工作忙,但复健与工作并不冲突,还有利于你工作。你看你现在手臂力量弱,活动幅度小,久坐后还容易痉挛,复健之后这些情况都会有所改善,不是很好吗?”江奕峰不知道叶孝铭在想什么,总之他根本不理他,最后只好说,“好吧,如果你实在不想复健,那我送你回去。你给我个明确的答复。”
“回去!”叶孝铭看也不看江奕峰,很直接的命令。但江奕峰并没有启动车子,而是下了车,从后面拿出他的轮椅,叶孝铭真是气不打一出来,所以等江奕峰打开他这边车门时,语气愤怒地喊道:“出尔反尔,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是说过送你回去,但没说马上!”江奕峰一点也不恼,无视叶孝铭那恨不得杀死人的眼光,小心地将他抱到轮椅上,“我预约了健身房的私教,你知道,我是很个守信用的人。所以麻烦你在复健室等我一下,锻炼完我马上来接你。”
“江奕峰!你他妈的就是个混蛋!@#¥%&@#¥%……”叶孝铭破口大骂,差点把江奕峰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江奕峰在叶孝铭后面推着轮椅,笑得肠子都要抽筋。他有想到叶孝铭可能会化身千年冰山把方圆百里都冻上,但没想到他竟然如火山爆发直接爆粗口,而且骂得这么顺溜。这与他一贯的形象完全不符,实在是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复健室的陈医生对叶孝铭的情况很熟悉,所以一见到叶孝铭打了个招呼后,就直接叫助手做开始前的准备工作——先帮叶孝铭按摩下肌肉并做关节活动。
叶孝铭没说一句话,面无表情地任人摆弄,反正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想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情绪。至于江奕峰,就当他是个屁,放了。
江奕峰并没有离开,他一直在复健室外面透过窗户看着,当然,是站在叶孝铭看不见的角度。他确实预约了私教,只是约的不是今天。因为毕竟这是他第一次送叶孝铭复健,他想了解一下具体过程,而且为了不让叶孝铭起疑,周英没有一起来。江奕峰觉得自己陪着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
虽然周英会每天帮叶孝铭按摩、活动,他在家也会做一些小锻炼,但毕竟不是系统专业的复健,而且损伤平面也高,叶孝铭现在能自己做到的动作基本没有,不是要器械辅助就是需要别人协助。
江奕峰看不懂那些复健动作的作用和意义,但他看得出叶孝铭做每一个动作,都要调动他所能掌握的全部力量,哪怕是手臂稍微抬起一点点高度。看他被人扶着坐起来,江奕峰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塌陷的腰身,拱起的肩背,叶孝铭就象坐在悬崖间的绳子上,即使有他人的扶持,也摇摇欲坠。
两个小时后,叶孝铭耗尽了全部体力。当医护人员让江奕峰进去时,他躺在训练床上面色微红,呼吸相对急促,明显已经坐不了轮椅,连抬头都有困难。江奕峰用温热的毛巾擦擦叶孝铭的脸和手,又喂了他点水,等他呼吸相对平缓,才拿外套裹住他缓缓将他抱起。
江奕峰让人帮忙推轮椅,自己抱着叶孝铭回车里。一路上,不少人奇怪地看着他们,但江奕峰毫不在意,叶孝铭则闭着眼,周遭的一切于他们无足轻重。
放平座位,让叶孝铭躺好,江奕峰终于开口说:“孝铭,对不起。”
“好,累!”叶孝铭睁开眼睛,眼圈都红了。
江奕峰有点惊讶,他没想到连生病都面不改色的人会因为复健而难受。
“江奕峰,你个混蛋!”叶孝铭的眼里聚集了水汽,他看了江奕峰一眼,又闭上眼睛,嘴里喃喃着:好累。
生病很正常,所有人都会生病,所以生病并不能撼动叶孝铭强大的心理,但是,复健不同。复健的过程就是在一次次告诉叶孝铭:你不行,你瘫了,你不能动了,再也动不了了!现实□□裸地摆在眼前,残酷而冷血,将叶孝铭的伪装剥落,然后不断地刺激他,让他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肉体对他而言已经死去,他的精神只是腐尸上开出的花。
再强大的心理也没有意义,还抵不过一根手指的力量。叶孝铭虽然调整过心态,虽然告诉自己要接受现实,但“不甘心”就象有深埋在土里的种子,慢慢的生根发芽,最终破土而出。
如果现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江奕峰,叶孝铭绝不会这样,他会咽下涌上喉咙的血腥,戴着面具继续粉饰太平。但江奕峰,这个并不把他当弱者,并不忌讳他残疾的男人,向来肆无忌惮地讽刺他,又对他处处关心的男人,让叶孝铭在不知不觉中卸下了心里的防备。
江奕峰握着叶孝铭的手,安静地等着他打开负面情绪的阀门。他想起复健时叶孝铭始终不愿低下的头,还有那平静无波却又讳莫如深的眼神,慢慢体会到了叶孝铭的痛苦。他为自己轻率的行为感到自责,这也让他更想贴近叶孝铭的内心。
负面情绪还没有流出多少,就被叶孝铭关了。不让别人为自己担心,这是叶孝铭的孤独,也是男人的孤独,江奕峰感同身受,他想为他分担一点。于是,江奕峰用手轻轻地抚着叶孝铭的头发,直到叶孝铭睁开眼睛,他就当着他的面,执起他的手,在他手指上落下轻柔一吻。
不需要任何语言,叶孝铭从江奕峰的眼里看到了他的谦意与理解。当叶孝铭再次闭上眼时,他很快就睡着了。
江奕峰给叶孝铭盖上一条小毯子,缓慢而平稳地开车回家。
到停车场时,江奕峰看叶孝铭还睡着,就没有叫醒他,直到周英打来电话,他才醒来。
等江奕峰挂了电话,叶孝铭才问他:“怎么了?”
“周姐说律所的人来了,还带了一个人来,已经在楼上等了好一会儿。”
“那就上去吧。”叶孝铭抬抬头,表示想起来。
把椅背调高,看着叶孝铭苍白而疲倦的脸,江奕峰忍不住说:“如果事情不急,今天就别做事了。”
“本来就做不了,每次复健回来,都要等第二天才有精力处理事情。不过人都来了,怎么也得见一见。”叶孝铭有点无奈,但已经不再怪江奕峰了。
江奕峰本想把叶孝铭抱上去,但叶孝铭坚持坐轮椅。到家门口时,叶孝铭突然对江奕峰说了声谢谢。江奕峰没回答,只是把手按在他肩膀上。
身体是疲惫的,但叶孝铭的精神轻松很多。
客人说了很久才走。江奕峰吃过晚饭到叶家时,叶孝铭躺在床上,还在看那些卷宗。
“不是说好今天不做事了吗?”江奕峰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叶孝铭没马上回答,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笑着说:“不看了,帮我放旁边吧。”
“还去复健吗?”这是江奕峰晚上过来的目的。
“去。你还接送吗?”
“随时听候主子差遣!”
“嗯,退下吧。寡人要休息了。”
“小的侍候主子。”
……
之后,叶孝铭的复健没再落下,他的工作也越来越多。江奕峰知道他大概是接了什么大案子,但也没问,只是每次小心侍候主子。
☆、第 9 章
江奕峰总觉得最近叶孝铭不太对劲,有时象出鞘的利刃闪着尖锐的寒光,有时象蛰伏的猎豹看似慵懒却在伺机而动。之前他工作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状态,难道是因为这次案子有什么特殊性?江奕峰没问,但他下意识的觉得叶孝铭这样的状态不好,精神莫名亢奋,又莫名阴沉,这对他的身体影响很不好。
叶家的人也感觉到了,尤其是周英。她知道叶孝铭最近夜里总是产生幻觉,让他痛不欲生,药也越吃越多。
傍晚,周英在楼下截住上门的江奕峰,不安地对他说:“我没跟沈姨和叶叔说,2 但这样下去不行,可是去看医生小叶又不同意。唉,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周姐,是什么样的幻觉?”江奕峰也有点担心。
“我也不太明白,说是一种‘束缚感’,全身都被绑着,越勒越紧,很难受。”周姐一边想着,一边说,“小叶每次都喘得厉害,而且疼,可是问他哪疼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疼。他也知道这是假的,开始还能坚持,后来就不行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神都散了,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见。幻觉一开始时他还总不愿说,自己扛着。我要早发现早吃药就好点,要是晚了,唉,他可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