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狄金森的诗就是叶孝铭现在的写照。没有江奕峰,没有爱过,他不会知道爱的滋味,爱过了,就再也回不去,再也不回去原来平淡的人生。
黑夜里,叶孝铭咆哮着,像牢笼里的困兽,挣扎扭曲的面孔诉说着他的痛苦。叶家人全都醒了,沈老师抱着孙子安慰他爸爸只是做了噩梦,叶所长和周英努力按住叶孝铭痉挛的身体。
所有人都以为是幻觉,只有叶孝铭知道自己有多清醒。他把江奕峰三个字紧紧咬在嘴里,怕喊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怕自己被这三个字淹没,永远沉沦下去。这三个字如刀,把他的心片得支离破碎;如鞭,把他的思维抽得分崩离析;如箭,把他的灵魂射得千疮百孔。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在身体的抗议中保持一丝清明,瞪着灯光下眼前出现的黑斑,就是不肯放弃挣扎。
甩不掉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渐渐平息,不管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黑暗将他吞没,在陷入沉睡前,叶孝铭的眼角落下了两滴泪。
失去如此痛苦,不如不曾拥有。
助理叫不醒叶孝铭,吓得六神无主,立刻打电话给王律师,得到的答复是马上送叶孝铭去最近的医院,不得有误!
匆匆把轮椅收进后备箱,助理坐到驾驶位上,发动汽车冲出停车场。他嘴里念念有词:“不怕不怕,没事的,王律师说他会马上通知医院,还会立刻赶过去,他一定会比我早到医院,一定会,一定……”
叶孝铭的嘴角微微勾起,又迅速恢复,快得让人不易察觉。
失去如此痛苦,不如牢牢抓住不放手!
☆、第 27 章
“奕峰,回来了!给我吧。”郑芸在门口等江奕峰,一看到他就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和包,一副标准的贤妻良母,“儿子都念了你好几天了。”
江奕峰对郑芸的出现有点意外,但不难猜出这准是何老师干的好事。他扯出个微笑给郑芸,客套地问了下她什么时候来的。
“爸爸,爸爸……”江昊冲到江奕峰腿边,抓着他的裤子就要往上爬,江奕峰一把将他抱起,“爸爸,我想去游乐园,还有看电影。叔叔说等你回来就去。”
“好!”江奕峰宠溺地揉揉儿子的脑袋。看到郑芸他有点郁闷,不过听儿子这么说心情好了不少。谢天谢地儿子没说要爸爸妈妈一起带他去,虽然就算这么说也不过分,但他实在怕叶孝铭误会。
放下儿子,喝了口水,江奕峰就换鞋出门。
“奕峰,你又要出去啊?”好不容易盼到人回来,郑芸一见到江奕峰就有种情窦初开,怦然心动的感觉,还想跟他多聊会,却又要出门,她感到很失落。
“嗯,还有点事。”江奕峰也没看郑芸,拉开门径自出去。
何老师猜到江奕峰可能去叶孝铭那,赶紧出来要拉人,可是电梯门已经关上,迟了一步。没有什么比行动更好的证明了,何老师完全确定叶孝铭就是江奕峰喜欢的男人。
郑芸的出现打乱了江奕峰的计划。他原本不过是想让叶孝铭着急一下,知道紧张他,也让他看清楚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与情感,而不是真要分手。可郑芸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回来,别扭的叶孝铭不多想就怪了。江奕峰知道现在不赶紧解释清楚,以叶孝铭的脾气,要让他相信他是真心,非得脱层皮不可。
江奕峰按了半天叶家门铃都没人开,他本想晚点再来,可是叶家没人的情况很少见,他还是不放心,最后给周英打了个电话。
“妈,把我的车钥匙拿下来,快点!”江奕峰一边给家里打电话一边跑。
刚刚周英电话里告诉江奕峰叶孝铭去律所时不知什么原因被紧急送医抢救,他们都在车上赶往医院。江奕峰脑袋一下子就炸了,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心跳到嗓子眼,堵得发慌。
车钥匙是郑芸送下来的,她本想跟着去,但江奕峰很严肃地让她上楼,拿了钥匙转身就走,都没多看她一眼。郑芸有点不高兴,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江奕峰——紧张焦虑,甚至有点疯狂,还带着些戾气,这种味道让她着迷,就像从容儒雅,大气幽默的江奕峰瞬间吸引她一样,让她无法自拔。
一路上,江奕峰的脑袋都是一片空白,屏住呼吸以最快的速度往前冲。电梯门在手术室那层打开时,他已经有点腿软,直到有人提醒他,才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叶家人在手术室门外的椅子上坐着,还有王律师和叶孝铭的助理。江奕峰跟他们一一打招呼后,还没来得及问一下情况,手术室的灯就灭了,很快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走出来。
我们尽力了——这句惊悚的话再次响10 起。上一次江奕峰被这句话震得魂飞魄散,这次,他连肉体都失去知觉,眼睁睁地看着叶所长跌坐在椅子上,沈老师哭声还没发出就晕过去,被王律师迅速扶住,叶书扬吓哭了,周英赶紧抱起他安慰。医生和护士不知道从哪飞快地推了张床出来,沈老师躺上后,王律师帮着护士推床,助理扶着叶所长,周英抱着叶书扬匆匆走了。
嘈杂到安静,仿佛一瞬间的事,手术室外只剩江奕峰一个人。他的双腿好像被钉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要这样站到天荒地老。
晚饭时江奕峰没回家吃饭,何老师让郑芸打电话,可是无人接听。吃完饭,她就直奔叶家。她百分百确定江奕峰和叶孝铭在一起,心里憋着气,使劲按叶家的门铃。
叶家没人,何老师的反应跟江奕峰一样,给周英打电话。一听叶家人都在医院,沈老师晕倒了,何老师马上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开始反省会不会是自己搞错了。可儿子刚回来不是带叶孝铭出去,又能去哪呢?
一整夜,江奕峰都没有回家。郑芸独守空闺,即使再喜欢江奕峰也生气了。她觉得江奕峰是故意的,可做得这么明显,也太不近人情,她好歹是孩子妈,离婚时两人也没闹翻,怎么现在就这么讨厌她。
何老师也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把江老师折腾了一宿。
“天都快亮了,你睡会儿吧。”江老师无奈地说。
“儿子一夜没回来,我当妈的怎么可能睡得着。”
“你这也操心得太多了,他都多大的人,在外面过夜没什么。”江老师知道郑芸回来是为了什么,他既不反对也不赞成,“过日子的是奕峰自己,你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怎么说就算他跟男人过,你也不反对了?”何老师觉得自己做这么多,竟然连爱人都不支持,气得坐了起来。
“反对有用吗?”江老师拿衣服给爱人披上,“我们的话奕峰要肯听,能三十好几才结婚?当时郑芸要没怀孕,他能结?离婚后,你也没少念他,相亲也没少安排,他哪次听你的?你以为他会突然转性,这次乖乖的和郑芸复婚?”
“我知道你当年看不上郑芸,那会儿我也觉得她太小太任性,俩人不长久。可现在郑芸不一样了,又是昊昊妈,奕峰有什么看不上人家的。他们复婚是最正确的。”何老师坚持自己的想法。
“郑芸再好也要奕峰觉得好才有用,他看不上,再正确也没用!”
“有没有用,也比跟叶孝铭在一起有用!”
“你怎么就认定是他呢?也许根本就没这回事。”
“那是你太迟钝,等你看明白,你儿子也回不来了。”
“什么回不来,就算奕峰跟男人好,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都有昊昊了,他就算不再生孩子也不能说他错啊。”
“那是我的错了?我多管闲事,我棒打鸳鸯!”何老师觉得特委屈,又哭了起来,“对你来说,有人传宗接代就行了是吧?以后儿子要怎么过都不用管,你就做好人,我是坏人,我最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我是坏人,你才是好人,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最关心孩子,最为孩子将来考虑。”江奕峰哄人的本事多少遗传至他爸,“等奕峰回来我就骂他,把他关家里,让他和郑芸复婚,再给你,不是,给我们生个大胖孙子,最好是孙女,像你,又温柔又贤惠又有本事……”
“艹他#妈的王八蛋,假##酒,通通是假##酒!”江奕峰把手里的酒瓶扔了出去。他已经喝了快二十个小时了,酒柜里的各种好酒眼看就要被糟蹋光了。可他还是没醉,脑子里清醒地记得叶孝铭的每句话,眼睛里清楚地看见叶孝铭每个表情,鼻子闻到叶孝铭的味道,手上是与叶孝铭肌肤相亲的感觉……
心缺了一个角,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风一直往里灌,血液被冻僵,流不到脑部,阻断了思维,人变得痴傻,七情六欲全部消失,如行尸走肉,游荡在没有叶孝铭的时空。这就是现在的江奕峰,他在自己的房子里像当初抱着叶孝铭参观一样,拎着酒瓶走过每个角落,嘴里重复着曾经两个人的对话。
浴室里,卧室里,两具交叠的身体如此魅惑,情动的呢喃如此诱人,高潮的释放如此美丽。江奕峰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嘴里叫着孝铭,把手伸进裤子里,撸着硬邦邦的下身,却始终得不到释放。
时空突然错位,世界突然坍塌,否则怎么会没有叶孝铭,怎么会只剩他一人。江奕峰砸碎了映出他孤独身影的一切,四溅的碎片如他的心散落一地,把他切割得扭曲变形。
“峰啊!”何老师看着坐在昏暗房间里的儿子,就像怕惊吓到他一样,声音很轻很轻地呼唤。
放心不下的何老师吃完午饭后决定到江奕峰自己的房子去看看,郑芸主动提出同行,于是两个人看见了陌生的江奕峰。
房子里充斥着酒精的味道,一楼没找到人,何老师和郑芸就上二楼,直接去江奕峰的房间。
那个坐在地上的男人蜷缩着身子,佝偻的后背看上去那么孤单寂寞,那么伤心痛苦。满地的玻璃碎片,四处滚动的酒瓶显示着男人无处发泄的情绪。他经历了什么,他承受着什么,让他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此处突然想起罗大佑的《你的样子》)
“妈。”江奕峰抬起头,胡子拉渣的脸上眼睛通红,几道玻璃划破的伤口渗出血来,凌乱的头发,邋遢的衣服,嘶哑的嗓音,诡异却令人心酸。
“妈在这。”何老师小心翼翼地走到儿子身边,蹲下来抚着他的头,“峰啊,妈在这,有什么事就跟妈说。”
江奕峰没有回答,慢慢把头重新埋进双膝间,双手抱着后脑勺。
何老师看着江奕峰这样,心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她轻轻地抚着儿子的后背,恨不得替他背起身上不知名的重担。
“妈,我怎么办?怎么办?”江奕峰的声音透着凄凉与无助。
什么事情怎么办?何老师没问,她知道儿子想说就会说,此刻她只需要静静地听着。
“孝铭没了,怎么办,没了……孝铭……孝铭……”江奕峰终于说出了一直不敢面对的事实。
叶孝铭三个字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何老师听着儿子压抑的哭声,颤抖的肩背像火一样从她的手烧到她的心。
满室的昏暗是痛苦凝聚成的,满室的酒气是悲伤酝酿出的,千千万万的玻璃碎片折射着江奕峰无处安放的爱恋。
站在门口的郑芸看着痛哭流涕,不知所措的江奕峰,明白自己真的已成过去,更明白江奕峰由始至终从没爱过她。一个爱得如此投入,如此刻骨铭心的男人是如此迷人,郑芸想要这样的男人,想被这样的男人所爱,她不要成为男人放进屋子里的一件家具,成为男人对外展示的配件,所以即使听出江奕峰所爱的人已经不在,她也不愿当替补。
既然没有将来,何必再纠结于现在。郑芸悄悄地离开,给自己对江奕峰的恋情画上一个句号。
何老师抱着儿子,心里反复地问自己:错了吗?
身为母亲,到底希望孩子怎么样?走对的路,过对的生活。可什么才是对的?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昨天的对会不会成为明天的错?昨天的错是否就会一直错下去?把孩子抚养成人,教会孩子分辨是非就已尽到父母的责任与义务,接下去也许该让孩子自己去选择,自己去判断,让他经历他的选择,让他承担选择的结果。父母可以提建议,却不能做决定,毕竟人生是孩子的,不是父母的。
早已成年,事业也小有所成的江奕峰怎会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人最适合他。他愿意付出,愿意承担,以此换取他要的幸福,而不是强求,不是索取,做父母的又有何理由不尊重他的选择。
“峰啊,妈,错了。”何老师流着泪,哽咽地说,“妈错了,原谅妈。”
可是来得及吗?来不及了吗?
何老师不知道叶孝铭怎么突然就没了,她一开始被江奕峰哭得也是肝肠寸断,直到后来才慢慢回过神来,想问问儿子,可看他那样,也明白问不出什么。
江奕峰的哭声越来越低,但依然埋着头抽泣,像个孩子一样可怜见的。何老师想了想,掏出手机给周英打电话,不把事情问清楚,只怕她儿子也没救了。
周英接起手机,但何老师才问了一句沈老师身体怎么样就没声了,她奇怪地把手机递给沈老师,让她自己跟何老师去说。
何老师惊讶地用手捂着嘴,她确信自己没听错,刚手机里传来叶孝铭的声音,虽然说什么听不清,但确确实实是他。
“儿子,儿子!江奕峰!”何老师用力地把江奕峰的头抬起,“叶孝铭,电话里,你认真听!”
何老师把手机贴到儿子的耳边。江奕峰一开始还愣愣的没反应,突然打了个激灵,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就跟塞了个灯泡似的。
“艹你个叶孝铭,王八蛋!”江奕峰一个咕噜从地上跳起来,迅速冲出房间,又冲了回来,抱住何老师,在她脸上响亮亮地亲了一口,“妈,您真是我亲妈!我爱你!”
“别开车!你喝酒了!”何老师大喊着,看着儿子跟疯子似的跑了,留下一屋子如台风过境般的受灾现场,哭笑不得。
☆、第 28 章
沈老师醒来时看到儿子的脸还以为自己在黄泉路上赶上儿子了,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说:“儿子,妈来了,妈跟你,一起走!”
“妈,我没事。”叶孝铭平静如常。
“奶奶,奶奶……”叶书扬拉着沈老师的手高兴地喊着奶奶醒了,太好了。
叶所长和周英也相继出现在眼前,沈老师有点懵,没听清大家在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儿子。叶孝铭被看得心里有点发毛,面上却始终保持冷静。
沈老师突然坐起来,周英赶紧上前扶着,她愤愤不平地拔掉手背上的吊针就要下床。
“你快躺下,做什么呢?”
“妈,你要去哪?”
“沈姨,流血了!”
“奶奶,奶奶!”
所有人都被沈老师的举动吓了一跳!
“我干什么?我去找医院,找那个医生理论!”沈老师气得大喊,“欺骗家属,不负责任,要出人命的知不知道!他凭什么咒我儿子,凭什么吓唬人!我要他道歉!一定要道歉!”
“哎呀,你冷静一点!你血压高不知道吗?还想再晕倒?”叶所长按着爱人不让她起来。
“晕倒也是他们害的!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定要起诉医院,起诉那个医生!”沈老师看着叶孝铭,严肃地嘱咐他,就跟交代遗言似的,“儿子,你是律师,这事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帮妈打赢官司!”
“行了!说什么呢,越说越离谱!”叶所长无奈地摇头。
“离谱?有人咒你儿子你就不在乎吗?你是当爸的吗?有你这么当爸的吗?”沈老师推开爱人的手,一边哭一边说,“我好好的一个儿子,辛辛苦苦养大,说出事就出事,伤成这样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多难受?这几年我的心天天悬着,他一病一痛我就吃不下睡不着,就怕他有个万一。我天天想着活得长久一点,把他照顾得好好的,每天都祈求神明保佑,让他平平安安的。我这当妈的容易吗我?可那医生一句话就把我儿子说没了,他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有他这么说话的吗?我儿子要被他说坏了,我也不活了,我跟他没完!”
叶孝铭出事后这几年,沈老师心里一直憋着,就怕让儿子看见自己难过没信心活下去。这会儿,她是不想忍了,把这几年的伤心全都哭出来,尤其是一想到差点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更是痛得难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