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寒这次离家之前,褚直还卧病在床。回来的时候,第一次见面他重点放在了顾二娘身上。上一次见褚直,褚直手里拿着一柄勺子。直到此时,褚寒才注意到自己、褚渊跟褚直的差距。
褚寒不好读书,他想不出什么词儿来形容褚直,他就觉得三哥好像跟他们不像是一个世界似的。忽然间褚寒就明白为什么祖母不喜欢他们了,醍醐灌顶。
“三哥……”自惭形秽之下褚寒自己不知道他怎么叫了出来,好像为了证实他同褚直是一个父亲。
褚直回头,微微蹙眉,却表明了他的意思。
褚渊不知道褚寒叫褚直有什么事儿,却看到褚寒眼中滑过的慌张,他不由疑惑起来。
电光火石间褚寒找到一个借口:“那个……雪球……”
原来是这事儿……褚直没什么表情:“只要你能叫走它,它就是你的。”说完褚直就进屋去了。
叫走它?褚渊从袖子里取出肉干来,小心扔在雪球面前,雪球最爱吃的就是这种肉干了。
雪球盯着肉干看了一会儿。褚寒见它走了过来心里一喜。雪球忽然转了了个身,屁股对着褚寒,抬起一条后腿把肉干冲褚寒扒拉了过去。褚寒还没反应过来,它就一溜烟地追着褚直进屋了。
这狗成精了!
褚寒哪知道顾二娘教春燕、敛秋等人的五禽拳里就有后踢腿这一招,这狗看着看着就无师自通了。
二娘送走老太太,自己一个人顺路回来,她正琢磨着是谁去给老太太通风报信的,路边忽然钻出来个人,张口一声“三嫂”把她吓了一跳。
“三嫂,是我。”褚寒见她极快地后退数步,情知她有些手段,还是有些吃惊和失落。
吃惊的是她的身手,失落的是她的态度。
老太太不喜欢他,他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无论他多么努力,始终比不上什么也不用做的褚直。
嫡子和庶子,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要有这样大的差别?
如果老太太的厌恶是一条积年散发腥臭的伤口,褚直现在的态度就像一根刺刺痛了褚渊的神经。
他从小发奋读书,十八岁便中了三甲进士,他放弃萌补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靠国公府也可以。但是这并没有改变老太太对他的看法。就连他千辛万苦为褚陶求得的贺礼,也在褚直的搅合之下成了丢人现眼的罪证。
从小都是这样,什么东西褚直不费力气就能得到,而他要拼命地去够。他坐拥金山,而他一无所有。就这样,还要忍受他对他的唾弃。只是因为母亲的地位不同?
“四弟。”二娘动作虽快,声音却很稳。方才她有些太专注想事,才会被褚渊吓到。
“三嫂,没有吓到你吧?”褚渊站在原地,没有走过去,他知道保持距离才能让人安心。
“没有,四弟你有事?”这个年代,绝不存在小叔子没事找嫂子聊天的情况。
“没事……只是想跟三嫂说两句话。”褚渊垂下眼睛,他的眼睛跟褚直不是很像,睫毛甚至比褚直的还要浓一些,只是没有继承罗氏的国字脸,看起来就赏心悦目多了。
二娘默默收回了刚才心里想的那句话,褚渊垂下眼睛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视觉角度的问题,他整个面部都柔和起来,修长的手垂在袖口,这让二娘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是这跟她没什么关系。
“好。那你跟我一起去会春堂说去。”变相的拒绝,加上委婉提示褚渊在这里等她是不合时宜也不合礼节的。
“我只有几句话说。三嫂,最近我听到一些风声……我母亲从来没有害过三哥。如果有人害三哥,那一定另有其人。三哥小的时候,我母亲是怎么待他的,只要问问府里的老人儿就知道。我这条腿,就是当年我母亲为了照顾三哥,忽略了我造成的。”
褚渊说有几句话说,就直接说了出来,因为他知道顾二娘很可能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
趁着她略有惊讶,褚渊立即又道:“我猜三哥不喜欢母亲,是因为我母亲抢了他母亲位置的缘故,但……我们不是同一个父亲吗?我一直当他是哥哥,不管他认不认我。”
褚渊凝视着顾二娘,见她眼里只有怀疑,猛然转过身,一步步地走了。
褚渊跨过一条为了排水挖出的浅沟时,二娘才看出他左脚跟右脚有些不齐。
褚渊,竟然是个跛子。
望着褚渊削瘦挺直的背影,想到方才他眼里浓的化不开的幽黑,二娘眉头皱了皱。
二娘回去向褚直打听褚渊的腿,褚直一阵冷笑:“他自己生病落下的,关我什么事儿。要是怪,也只能怪他娘。”前世他也曾以为罗氏是真心对待自己,可到死才知道那不过是罗氏为了向褚陶证明自己是真心对待继子的手段。
没有褚渊的腿铺路,罗氏怎么能爬上褚家主母的位置?
褚渊要恨的,应该是罗氏。
褚直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心,他似乎给他们的时间太多了。
“我怕你弄错。”二娘叹了口气,她总感觉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皇帝赏下那两个美人之后。
好在她没说什么“你们是兄弟”之类的话,褚直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你放心,有舅舅助我一臂之力,这件事一定可以查个水落石出,以慰我母亲在天之灵。”
两个姨娘带来的风波看似就这么过去了,却仍有人默默在背后关注着。
奢华却幽暗的房里,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坐在椅子上,随着门无声地打开,一个瘦小的人影钻了进来。
“怎么样?昨夜他可去了?”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
“回主子,是去了,不过同房之后并未留下过夜。”
“砰”一声,桌子上名贵的砚台砸在了地上,却不是那坐在椅子上的人故意为之,而是不小心碰掉了。
“糊涂……”良久,那人才吐出两个字。没人去收拾溅了一地墨汁的砚台。
“小的该怎么办?”跪在地上的人恭敬地问道。
“先看好那两个人,一有动静立即向我汇报。”
“是。”
过了很久,屋子里才响起男人的声音:“来人,把砚台收拾一下。”
虽然褚直很想罗氏立即死,但罗氏终究没有很快给他机会。过了年以后,罗氏的病更加严重,一直都躺在床上。直到褚七娘出嫁之后才渐渐好转。
褚直不担心罗氏在他动手前先魂归地府了,这两个月以来,九姨娘的肚子也慢慢的大了。
每一个鼓起来的肚子对罗氏都是威胁。前世褚直因为没有怀疑过罗氏,所以未曾留意过这些。现在仔细一想,就发现了很多蛛丝马迹。单独一件还不甚明显,很多件的时候就再明显不过了。
府里跟自己年龄接近的除了褚渊,还有褚良、褚飞。褚寒、褚诚都小他很多,七八岁的差距。
但在这相差的七八年和褚寒、褚诚生下之后的十几年,褚陶楞是一个儿子也没有生出来。不要以为褚陶是不行了,九姨娘怀孕就很能说明问题。
二娘拿着钥匙,褚直不费力气就拿到了府里药库的支取账簿,发现府里的姨娘至少小产了十多次,各种各样的巧合,还有姨娘因小产暴毙。
褚诚能生下来,是因为六姨娘那一年回娘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罗氏迟早都要对九姨娘下手,就算不下手,他也要让她下手。
七娘的婚事办完之后,二娘就有一种无所事事的感觉。她没想到会那么顺利,原来还防着九娘使坏呢。
因为原来捉弄过周宸,二娘还以为周宸见到她会吃惊的不得了,结果那小子来迎亲时稳稳当当的,还对着她认真地拜了又拜,好生无趣。
可能是因为罗氏生病了,总之,年后是一段安逸又悠闲的时光,至于那两个姨娘除了来的时候溅起了一点浪花,后来就无声无息了。
因为闲下来,所以收到母亲的来信,二娘就兴冲冲的回去了。热爱丈母娘一家的褚女婿意外地没有同去。反正年后已经走了一趟亲戚,二娘也就由他了。他不去正好,去了她总是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结果,她回去没有半天,许氏刚把饭做好,春燕就急冲冲地找来了。
“少奶奶,您快回去,三爷他……”
第85章 软禁
二娘没想到她才离开了不到半天,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回去的马车里,她听着春燕哭泣中的叙述,使劲按了按太阳穴。
现在她不担心镇国公这个爵位到底给谁,也不担心事情的真相,她唯一担心的是褚直。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非要承受那样的凌辱。无可逃避的,没办法挣开的,与生俱来的……
褚直,你还好吗?心,在微微疼着。她却知道不能由着这种情绪发酵。冷静,即使能把所有人都打死,也不能解决问题。
“你从头到尾再讲一遍,任何你能想到的……不要哭。”
春燕的哭泣被打断,抬眼看见一双沉静的眸子,那样漆黑,奇异的带着一股让人冷静的力量。春燕深吸了几口气,很快重新整理了一遍思绪,从头讲了起来。
“您走了之后,三爷本来在书房写字。九姨娘忽然派人来请三爷,三爷拎了墙上的剑就去了,我也连忙叫上侍书几个跟上。”
“去了一看,十姨娘在九姨娘的安胎药里下毒被九姨娘抓了个正着。三爷让王乙审讯十姨娘,十姨娘很快招架不住供出是太太指使她这么做的,药也是太太给的。”
“三爷就带着王甲王乙去了太太的院子,把太太拖了出来,由王甲看着。让王乙进去搜。没过多久就搜出了十多瓶毒药。”
“这时候太太见藏不住了就要寻死,被闻讯赶来的四爷、九爷拦住。老太太也来了。国公爷最后是跟王家的舅老爷一起来的。舅老爷是带着李桂、梅山一起来的。”
“李桂说了三爷寻医解毒之事,梅山说了您中毒之事,舅老爷还拿出了一本帐薄,上面罗列了这些年太太侵吞的三爷母亲嫁妆名单。这些东西都是由忠英伯之手流出去的。太太听到这儿,不用寻死,她就自己昏死了过去。”
“三爷要杀太太,结果被国公爷拦住,他……还打了三爷一巴掌!舅老爷气愤至极,国公爷却对舅老爷说这是他的家务事,叫他不要多管闲事。舅老爷说要是国公爷不给他一个交待,他就要去告御状!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一口气说完,春燕禁不住又流下泪来。她是见势不妙,被老太太身边的陈妈妈推了出来,才想起来赶快找二娘报信,走的时候,国公爷正在命人把褚直抓起来,现在怎么样了,完全不知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和安兰、侍书、妙菱、琉璃等人都是十多岁时就开始服侍在褚直身边。虽然国公爷不常来,父子俩一年半载的见不上一两面,但褚直吃的、用的无所不精无所不细。原来春燕总觉得是男人粗犷,不懂得照顾孩子,哪知道根本就是无情。
一块长大的小姐妹生了异心;高高在上,对继子嘘寒问暖的主母背地长满了獠牙。她的主人,这些年的孱弱和病痛,到底有多少不能说的阴谋?
得见天日,竟然被亲生父亲认定为勾结外人、图谋家产,如果是自己,怕是早就不能撑下去了吧。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有事的。”二娘掏出帕子,轻轻为这个忠心的婢女擦掉眼泪。
春燕定定地望着二娘,她的眼神既温柔又坚定。是了,三爷还有少奶奶,少奶奶那样厉害,一定可以救走三爷。
二娘看出了春燕的期待,却没有把自己想成三头六臂,而是压抑住怒火,仔细把春燕所言仔细梳理了一遍。
这件事情,可能是褚直操之过急了。从春燕的叙述中能看出甥舅两人提前做了很多准备,却吃亏在对褚陶没有充分的认识上。
此外,二娘一直隐有感觉,好似因为她的强势,褚直一直在试图像她证明自己,特意对她避而不谈这件事就是佐证。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褚陶,凭什么可以这么伤害她都舍不得戳一指头,说一句重话的人。(褚直:啊喂,你把我扔下去的时候怎么不说了?)
二娘担忧褚直公然让王甲王乙现身,审讯十姨娘,搜索罗氏的院子也用上了手段,否则哪能那么快?
看似缜密,但在褚陶的眼里,处处却像是褚直为了夺取大位,联合外戚上演了一场逼宫大戏。
那么,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就算罗氏有罪,褚陶也会死死捍卫住罗氏的地位。褚陶,真正爱的是他自己。
国公府的父子,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亲厚。二娘刚叹了口气,外面猛然响起敛秋的声音:“到了!”
多亏春燕见势不妙就去通知二娘,也多亏王宁嘴上功夫厉害,还有老太太也站在褚直这边,让二娘正好赶上了尾巴。
畅春堂里,罗氏仍躺在地上,褚渊、褚寒、九娘都围在她身边,九娘嚎的嗓子都哑了,几人外面围着压根不为所动、虎视眈眈的王甲、王乙。
正是王甲王乙,三兄妹不敢把罗氏给抬到里面。
胡太医站在柱子旁边。仔细一看,胡太医的脚边都是破裂的瓷瓶碎片,这些都是被镇国公打碎的,从罗氏房里搜出的毒药。
胡太医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国公府如此混乱。他是走也不成,不走也不成,只好让自己贴紧柱子,尽量不引人注意。
在屋子里的最里面,是撕扯在一起的褚陶和王宁。什么斯文、修养,到了尝到至亲被谋害的锥心滋味的时候,要这些何用?
可惜王宁长年浸淫酒色,脑子虽然还保留着年轻时的敏捷,身子却不行了。褚陶本来就高壮过人,还有一个大肚子,王宁冷不防地挨了一拳,他怒火攻心,什么都忘了,嚎叫着咬中了褚陶的脖子。娘的,你敢让你的妾弄死我堂姐,老子咬死你!
褚陶的脖子立即顺着王宁的嘴淌血了,旁边老太君大叫:“咬的好!咬死他!”
看到这一幕的褚寒不由发出一声惊叫,老太君一回头看见躺在三个孩子中间的罗氏,那目光憎恶比王宁还多了一分,拿起拐杖就朝罗氏打了过去。
整个场面之火爆,令人难以想象这是大熙除了皇家以外,最负盛名的钟鸣鼎食之家。
二娘进来时,根本没被这乱糟糟,人咬人、人打人的场面吸引。她看到的只有两个人,穿着沉香色长袍静静站立的褚直和躲在柱子边上的胡太医。太过混乱的场景里,静止的人物反而更容易引起注意。十分之一秒不到,二娘自动忽略了胡太医,朝褚直走去。
她的脚步声根本不明显,褚直却像心有感应似的抬头。或者其实他一直都在等着,他是多么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但除了她,他不知道还有谁是他可以等的。
“孽畜,我是不会把这个家传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喜欢谁就让谁当家,我的事儿还要你管!滚,滚出去,姓王的,从现在起,我跟你们王家断-绝-关-系!”褚陶好不容易摆脱了王宁,感觉脖子上少了一块肉,胡太医见他从脖子到前襟都被血染红了,双腿一软,蹲在了地上。
“你宠妾灭妻,天道不容!我们王家奉-陪-到-底!”王宁对着褚陶咆哮。
“我要开棺验尸。”在他们两人的咆哮中,一个平静至极的声音响起。
这一声远没有两人的咆哮声大,却让两人同时颤了颤。
“你说什么?”王宁先反应过来,声音里含着怀疑。虽然知道二娘是为了褚直,但开棺验尸这种事怎么能做?那会打搅他堂姐的安宁!
“放肆,别以为你会两下子……”褚陶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可怕的眼神,就像狩猎时遇到的虎或者豹。
“那我就去大理寺报案。你说褚直好好的,就证明没人给他下过毒;但我的婆母已经死了,她的骨头会记住一切,你敢不敢开棺验尸?”虽然褚直用了些手段,但既然在罗氏的房里搜出了毒药,即使没有相思吻,褚陶也应该查一查,而不是直接指责褚直勾结外人。这个“外人”还掌握了罗氏侵吞原配嫁妆的证据,就这一条,就足够把罗氏赶出国公府!再往深究,褚陶也推卸不了责任,竟然还妄想庇护住罗氏,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不如闹的更大!
褚陶面色变了几遍,捂住脖子愤怒地指着二娘:“你凭什么对我这么说话?”这个村姑!
二娘唇角一动,挤出个讥讽的笑:“就凭我现在就能捏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