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讲卫生啊……”费觉看着老徐伸手抓宽粉往锅里放,嘀嘀咕咕地没动面前的牛肉丸。
“你说什么?”电话那头的莫正楠嗓音拔高了问他,费觉身子一矮,凑到桌上对着手机,嘴巴才张开,他眉心一跳,忽地抓起筷子,滚到地上,一筷子往地上捅去。筷子扎在了人行道上,断成两截,费觉的手心被碎木头戳伤,骂了声街,抬头便看到一片银光。
“呀!!”银光之外有人大吼,空气被劈开了,费觉左肩一凉,他忙打了个滚,爬起来就朝灯火最辉煌,人最多的方向跑。
他身后是四个拿砍刀的黑衣人,追着他喊打喊杀。
费觉拖着残腿,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疾呼道:“砍人啦!!报警啊!!报警!!”
看热闹的人多,用手机的也不少,有照相的,有拍视频的,费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扑到个路人身上,抢了他的手机就报警。
“香水街有人砍人!!香水饼屋门口!!要死人了!!”费觉一扭头,眼看那伙黑衣人就要追上来了,恰好路边来了辆出租车,有人下车,费觉扔下手机就爬了上去,他的右腿还横在外面,车门还没关好,便让司机开车。
“快走啊!快!!”费觉把身上所有钱都拿了出来,好几百块全都扔给了司机。
司机说什么也不肯,拉长着脸撵费觉下去:“哇小哥,你们火拼就火拼,不关我事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做人有点公德心,你下车啦。”
“去警局!!”费觉瞪直了眼睛,一个黑衣人已经跑到了出租车边上,一刀砍过来,恰砍在费觉右腿的石膏上,费觉左右看看,出租车上在播佛经,后视镜下挂着个观音像,他抄起个纸巾盒砸了出去,那黑衣人戴口罩,戴帽子,只有一双凶狠得恐怖的眼睛露在外面,他一刀又一刀砍费觉腿上的石膏,石膏粉末四溅,雪白的碎块里渐渐见了红。费觉狂拍司机椅背:“开车啊!!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你做人能不能也讲点公德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费觉痛得直打哆嗦,咬紧牙关使劲往外踢了两脚,黑衣人砍得更快更猛,石膏上刀痕交错,红白相间,血直滴到了人行道上。那司机终于是发动了汽车,疯砍费觉右腿的黑衣人还不放弃,扒着车门狂追了好一阵,终于不敌车速,摔在了路上。但很快,出租车后就开来了辆飞驰的黑色轿车。费觉把右腿拖进后座,关上车门,气喘吁吁趴在椅子上看着后头的追车,絮絮念叨:“去警局,去警局……”
司机一言不发,连闯了两个红灯,那追车总算是看不到踪影了,费觉瘫在了座椅上,一摸自己的左肩,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手上汗混着血,咸涩难当,费觉拍了下司机,气若游丝:“不好意思了,一定赔你钱……”
“年轻人,有空做做义工也好啊。”
费觉笑了,软绵绵地说:“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被人砍,你信不信啊?”
“不是欠钱就是欠情,欠人命啦。”司机不屑。
车到警局,费觉下车前给红虾打了个电话,记下了司机的车牌。
“清洁费一定给你。”费觉说。
司机从车里喊他:“喂!你不先去医院啊?”
费觉捂住左肩上的刀伤,比了个ok:“小case。”
“做义工啦!容山寺周末都有义工活动啊!积善造浮屠!”
费觉哈哈笑,一蹦一跳地进了警局。
警卫出来拦下了他,费觉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有人当街砍我,我要报警。”
他说得很大声,在警局门口进进出出的警员全都朝他看了过来,一个手拿奶茶杯,嘴里咬着个菠萝包的警员信步过来,走到了灯光下,好笑地打量费觉,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兴联的废人吗?被谁砍?合记啊?康博士那单真是你干的?”
费觉一本正经:“警官!我警告你啊,话不要乱说,我可以告你诽谤啊。”
“好好好。”那警员做了个安抚的动作,“你说说,你在哪里被人砍,被什么人砍?”
“录口供不用去里面录吗?”费觉摸了包烟出来,咬出来一根点上。
“我姓方。”警员拉他起来,费觉一扫他挂在胸口的证件,上头写着他的大名。
方兴澜。
费觉说:“我姓费。”
方兴澜找了间空房间给费觉录口供,他对着电脑打字,问一会儿打几行。
“姓名,年龄,家庭住址。”
“费觉,二十八,兴邦大厦c区5015。”
“什么时候被人砍,在哪里被人砍,对方的性别,身高,外形。”
“今天晚上九点多,九点十分吧,老徐牛肉丸摊上被人砍,对方一共四人,应该都是男性,身高都在一米七五左右,戴帽子,戴口罩,看不清样子,都穿黑衣服黑裤子,黑鞋子。”
“一米七五,这么精准?”方兴澜挑起眉毛。
费觉说:“你有一米八一,精准不精准?”
方兴澜笑了笑,朝费觉的右腿努努下巴:“你的右脚怎么回事?”
“我左肩被人砍伤。”费觉展示伤痕,“要不要验伤啊。”
“我问你右脚是怎么回事。”
“警官……我是左肩被人砍伤又不是右腿被人砍伤,你见过半个小时前被人砍,半个小时后就打上石膏的?”费觉无奈。
“我看你石膏都被人砍破啊。”方兴澜抱着胳膊说。
“前阵子搭火车,边走边玩手机,摔下月台摔断的。”费觉说。
方兴澜道:“前阵子具体是什么时候?”
他看着费觉,目不转睛地,费觉笑了,笑开了怀,说道:“六月末吧,记不清了,你可以去医院吊我档案啊。”
方兴澜一耸肩,目光回到了电脑屏幕上,继续问:“什么职业?”
“赋闲。”
“欠没欠高利贷?”
“没有。”
“有没有劈腿?有没有当小三?”
“不欠情债。”
“你回答得这么快,不仔细想一想?有时候欠了情债你自己也不一定知道啊。”
费觉想了想,说:“上星期在酒吧和人打了一炮,大家都很开心啊,不至于砍我吧?”
“她不找人砍你,说不定她男朋友找人砍你啊。对方身高体重姓名年龄。”
费觉失声笑了:“你对炮友都研究得这么仔细?”
方兴澜一撇嘴,问道:“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没有。”
“仔细想一想再回答。”
“没有。”费觉说。他与方兴澜四目相接,无声中,方兴澜从电脑前移开,拖着转椅坐到了费觉对面,双手放在桌上,声音轻柔了下来,温和地说:“费先生,你这样我们也很难做啊,你一不欠钱,二不欠人,三呢,又说自己没有仇家,你总不可能无缘无故被人砍吧?你是想要我们找出谁砍你对吧?你不配合,我们也很难做啊。”
费觉咬了咬嘴唇,嘶嘶抽了声气,摸着下巴冥思苦想了阵,凝眉说:“其实我也想不通,但是我又一想,有人无缘无故被天上掉下来的陨石砸死,有人被雷劈死,飞来横祸,世界上就是这么多无缘无故的事,不过也有可能是有人误会了我。”
“误会你?”
“比如误会我一只手都没法握稳枪,”费觉边说边靠近桌子,边凑近方兴澜,钻进他深邃的目光中,他说,“然后还要单挑三十个枪手打手。”
方兴澜微笑:“费先生声名远播,从前绰号癫狗,也不是没这个胆量。”
费觉支起右手,说:“那都是从前的威名啦,十年前我就改名废人,你不知道?”他退了回去,靠在椅背上,说,“被人叫多了,就真的觉得自己废了,这叫什么?是不是心理暗示?”
方兴澜抿起嘴唇,保持着微笑把口供打印了出来,让费觉签字。
“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回去?”方兴澜还问道。
费觉看着口供,摸着鼻梁笑呵呵地:“炮友的事你都写进去,方警官你好有趣。”
“有备无患。说不定真和他有关,不放过一条线索。”方兴澜说。
费觉龙飞凤舞签下大名,道:“等我什么时候转做污点证人你们再派警员护卫啊。”
“你有兴趣?”
费觉噗嗤笑了,和方兴澜挥挥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红虾已经赶到警局门口,他送费觉去医院,车上,费觉试着联系周游,打出去三个电话,一个都没通。
周游一只耳朵上挂着口罩,蹲在路边抽烟,陆陆续续地有人从他身后的小门里走出来,有的戴着口罩活动四肢,有的抽烟,喝咖啡,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身上穿着整齐划一的工作制服,飞快地说着泰语。
周游往外望出去,他眼前是一片近乎荒芜的土地,在路灯快要照不到的地方竖着块牌子,一行泰文,一行英文,周游都看不懂。越过这块牌子,明暗交接处隐约能看到两台推土机,夜色中它们仿若两只掘进土里的巨手,推土机四周凌乱地堆着些建筑材料,有砖块,也有钢管。一只野狗绕着推土机打转,嗅来嗅去。
有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扔了半块米糕出去。米糕掉在野狗脚边。它头也没抬,用爪子扒拉了两下米糕,低头吃了起来。
大家都笑了,笑声有高有低,这时,工厂里传来了叮叮的铃声,抽烟的人停下了,闲聊的人闭紧了嘴巴,按部就班,一个接着一个钻进了那扇小门里。周游没有动,他看着那只野狗,手里夹着烟,嘴里发出嘬嘬的声音。
野狗没有理会他,吃完了米糕,仍旧在荒地上徘徊,像是在寻找新的食物。
“萨瓦笛卡。”周游合十双手笑着说,“泰国狗都听泰文的是吧?”
他又说:“卡嘣卡,咔咔咔……”
一连说了十来个咔,周游喉咙里卡痰,他清了下嗓子,用力吸进一大口烟,费尽心机喷了个又大又圆的烟圈出来,那烟圈飘飘荡荡,飞过他的影子,飞过一片三角形的惨白灯光,擦着那条野狗的耳朵在空中散开了。
野狗抖动身子,嘴里呼噜呼噜地出了好一阵气,抬起头看着周游。
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说不清到底是蓝色还是绿色,幽幽的光芒宛如宝石。
它瘦得皮包骨头,不一会儿就调头跑开了。
周游扔掉烟头,拉起穿着的工作服闻了又闻,他身上满是芒果香精的气味,连烧三支香烟都盖不住。周游站起来,荒地后头是稻米田,他踮起脚尖,更远的地方是一些茅草顶的屋子,灯火微弱,零零落落地点缀在夜空下,数来数去,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稀少。这里,这一刻,仿佛是世界的尽头,没有风,没有树,没有人,连狗都走开了,除了工厂里机器的嗡鸣声,周游什么都听不到。他站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去工厂,脱下工作服挂在垃圾桶上,离开了。
周游找了间酒吧喝酒,酒吧里的人屈指可数,酒单贴在日历边上,只有泰文和日文。
酒吧的墙上镶嵌有许多粉色的灯管,唯有一张桌球台上吊着个白炽灯灯泡,三个男青年在打桌球,那里是整间酒吧最亮的地方。男青年们各个皮肤黝黑。背景墙上是一张啤酒海报,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微低着头,露出雪白的脖子。
一个身形臃肿,浓妆艳抹的女人抱着一只猫坐在台点唱机边上,她的嘴角倒垂,猫是一只波斯猫,和女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看什么都不合心意似的撇着嘴。粉光之下,她和她的猫,和她的饮料,她坐着的椅子,靠着的桌子并没有太大差别,仿佛浑然一体。
一台十一寸的小电视挂在吧台后面一刻不停地播着健身器材的广告,做广告的是个男人,声音却很女性化。他说话很夸张。
卡卡卡,卡卡卡。
周游要了杯烈酒,喝完之后又要了一杯,酒保把装着龙舌兰的酒瓶放到了他手边。
周游冲他笑了笑,做了个感谢的手势。
酒保看也没看他,擦完手里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杯伏特加。他喝得下骸往后缩,整个下巴都绷了起来。
“哈……”他发出了可乐广告里最常听到的声音。
周游笑了起来,半瓶龙舌兰酒下肚,一个年轻女人从外面进来,她穿吊带衫和短裙,脸上的妆是花的,长发油腻,她抽泣着要了杯啤酒,然后去了点唱机边点歌。
女人一边哭一边喝酒,台球桌边的三个男青年时不时地偷看她,互相使眼色,他们绕着台球桌走来走去,摆弄台球,交头接耳,一个男青年脱了上衣,露出了结实的上半身。
周游靠在吧台边,撑着脑袋看戏。
女人点了首泰文歌,她穿的是高跟鞋,从点唱机边走开时,脚步虚浮,手里的酒洒出来许多,那脱了上衣的男青年眼疾手快,过去扶住了她。女人一跺脚,哭着推开他,破口大骂。
卡卡卡,卡卡卡。
周游抿了一小口酒。女人还在哭,坐在椅子上哭,男青年和同伴们摊了摊手,正要走回去,女人却跳起来,拉住了他。
他们在桃色的雾中跳舞。
卡啊卡啊卡啊。
歌手似乎是这么唱着的。
女人依偎在了男青年的肩头。她油腻的棕色头发看上去像是黑色的,乌亮乌亮的。
后来他们换了歌,跟着一首日文的迪斯科舞曲摇摆身体,磨蹭胳膊。
两人正舞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四个年轻人从外面闯了进来,那女人一见到他们便尖叫着躲到了裸着上身的男青年身后,男青年挡在她面前,和那四个年轻人争执了起来。
卡卡卡,卡卡卡。
周游掏掏耳朵,打了个哈欠。
两伙人打了起来,酒保坐在吧台里抽烟,抱着猫的女人似乎是困了,闭着眼睛打瞌睡,脖子往前一伸一伸的。
周游打出个酒嗝,只见后面进来的那群年轻人中有两个气势汹汹地朝吧台这里过来了,一个抄起高脚凳,一个抄起了周游手边的酒瓶。
这个拿酒瓶的人的左手背到了身后去。他眼里一片红光。
周游抓起酒杯就把剩下的酒往他眼睛里泼,年轻人惨叫一声,右手的酒瓶摔在了地上,周游立即按住他的肩膀,卸下他的胳膊,抢了他左手的枪,把他抓在身前,朝他身后跟来的三个年轻人连开数枪,刹那间,酒吧里到处都是碎片,猫咪尖叫着东躲西藏,日本迪斯科节奏越来越快。
有两个人倒下了,还有一个人负隅顽抗,躲在一张圆桌背后时不时放枪,周游的子弹打空了,他推开那脸色灰白,不停抽凉气的年轻人冲出了酒吧。他身后枪响此起彼伏。
周游跑得飞快,七弯八绕地躲进了一条巷子里,他找了个垃圾桶盖子拿在手里,眼看一群年轻人从巷口跑过,他抓住跑在最后的那个,三盖子下去把人砸得晕头转向,拖到暗处,压在地上便问:“谁派你来的??蛇七还是合记的人?!谁?!!”
年轻人只会讲泰文,不停讲,不停地讲。
卡卡卡,卡卡卡。
卡。
周游一拳打在他鼻梁上,眼角瞥到地上一块木头碎片,拿起来便戳进了年轻人的喉咙里。
他满手都是血,由滚烫变得温热,又变得冰冷。
周游扒了那年轻人身上的衣服换上,他还从他身上搜出了个翻盖手机和五百泰铢,一张电影票根,半包口香糖。
周游给费觉打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有人接了,那边没人说话,周游皱起眉头,试探着喊了声:“费觉?”
“周游我操你老母!”
周游掐了电话。他认得那把声音,是蛇七。周游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双手,致电红虾。红虾倒很快就接了电话。
“您好,您是哪里?”他官腔官道地说话。
“我!周游!费觉在哪里?为什么我打他的电话是蛇七接的?”
红虾愣住了,周游不耐烦地吼道:“说话!费觉人呢?!他人呢?!”
“觉哥没事,周游……你先冷静点。”红虾说,“你是不是也被人偷袭了?”
“也??”
“蛇七干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打电话给费觉,是蛇七接的!他的公鸭嗓我不可能认错!”周游抓着头发,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又问,“费觉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让他听电话。”
红虾道:“我从医院回来了,觉哥没大碍,被人砍了一刀,缝了线,莫少怕他伤口发炎,硬要他住院。你放心,莫少现在在医院,还叫了可乐仔。”
周游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说:“我回来。”
“什么?”红虾显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