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慕风……」莲舟没有任何辩解的言辞，只乞求得到一点宽恕。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胡作非为，你差点害死了慕朝！」
慕风声嘶力竭的大吼把他自己都震得头晕目眩，身体不禁向后仰了几下。
然而正在这时，只听一个细弱但却很又气势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什么都不懂的人是大哥你自己！」
这熟悉的声音令慕风、莲舟、琴香三人同时怔住了。
那个本应该昏迷不醒、本应该虚弱不堪、本应该无法行走的人，现在竟清醒无比、坚定无比地用自己的双腿站在他们眼前。
在三人目瞪口呆的惊异中，柳慕朝扶着墙壁，拖着瘸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莲舟走去。
「慕朝！」慕风试图拉住柳慕朝，但却被对方甩开。
「大哥，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柳慕朝瞪了慕风一眼，向雪地中的莲舟走去。
雪花静静飘落，莲舟脸上还挂着凉透的泪水。隔着泪光看见的柳慕朝就像一个幻影，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却告诉莲舟，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小少爷……」莲舟依旧坐在雪地中，慢慢抬起了头，「你醒了？」
「嗯。」柳慕朝对他点了点头，「被大哥吵醒的，听见他想赶你走，就急忙赶来了。」
莲舟的喉咙哽了哽，说不出话，只是不停点头。
琴香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柳慕朝的腿上，这是她来到柳家十二年来，第一次看见柳慕朝走路。
过去她一直以为柳慕朝无法行走，但现在看来，柳慕朝可以走，不过走得很慢，很艰难。他的脚印一深一浅，虽然只是短短十多步远，但却好像走了极为漫长的距离。
就连慕风也一脸愕然地望着柳慕朝在雪地中留下的每一个脚印，脑中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慕朝……」他快步冲上前去，一把拉住柳慕朝的胳膊，显得有些兴奋地问道，「你可以走了？你的腿好了？什么时候好的？我怎么不知道？」
一连好几个问题换来的答案却是柳慕朝低低的一句：「我也不知道。」
「什么？」慕风愣住。
柳慕朝停在雪中，雪花落在他的头顶，四周一片阒静，「昨天之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走路……如果不是莲舟说要带我去城北……我根本不知道，原来我……可以走路……」
一边说，一边轻轻迈步，向莲舟走去，但谁料刚一抬脚，却又直直倒入雪中。
「慕朝！」慕风急忙冲过去扶他。
「小少爷……」莲舟和琴香也都吓了一跳，担心地围了过去，生怕他再出意外。
然而柳慕朝却从雪地中缓缓爬起，对他们摇头道：「我没事……」
膝盖跪在雪地中，用尽全力想要再次站起，但却怎么也无法成功。仿佛刚才那短短几步路，已经耗尽他的全力。膝盖以下不知怎么又完全失去知觉，即使用手捏也没有半点感觉。
「慕朝，我抱你回去。」慕风见柳慕朝的嘴唇渐渐发白，说不出的心痛。
然而柳慕朝却对他摇了摇头，回头望着从台阶到雪地这短短十多步的距离上，他自己留下的脚印。那是他不用依靠任何人的搀扶，不用借助任何外力的帮助，只凭自己一个人、两条腿，独立走出来的十步，生命中第一个这样的十步。
「我还可以走更远的，对吧？」
话音末处，柳慕朝凝滞地望着莲舟。
莲舟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还可以走得更远的，对吧？」用更急迫的语气又问了一遍，「即使今天我只能走出十步，但也许明天……就能走出二十步，我可以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以后，也许就能自己走下南天山，自己走到城北，自己走上腊梅林了……对不对？」
☆、第 152 章
莲舟的眼泪又快流出来了，握住柳慕朝的手，不停点头，「对，小少爷……只要每天走，每天走，你一定可以越走越远……也许等到积雪融化，春日来临，你就可以用自己的腿走下南天山，用自己的腿走去城北腊梅林了……」
「可是，春天就看不到结冰的湖和腊梅了。」柳慕朝有些遗憾。
「还有明年冬天呀……」莲舟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安慰柳慕朝道，「即使今年冬天不能看到冰湖，但是明年冬天，后年冬天，以后每年冬天，你都可以去看腊梅了……」
「明年你还陪我吗？」柳慕朝突然发问。
「明年？」莲舟愣了愣。
柳慕朝生怕莲舟拒绝似的又问：「明年冬天，你还陪我吗？明年冬天，我们去城北看腊梅好不好？」
紧紧握住莲舟的手，执著的目光让人无法逃避。
「明年……」莲舟无法回答，他小心地抬头望了慕风一眼。
他不知道慕风是否愿意自己留到明年，也许他现在就想赶自己走……
「明年冬天，大哥陪你去。」慕风对柳慕朝说。
「那莲舟呢？」柳慕朝执著地问。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慕风脸上，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听到慕风无奈的一声：「……如果他自己愿意的话。」
这么说，慕风已经不赶自己走了？
莲舟的表情先是惊讶，再是欣喜，最后竟破涕为笑，但谁料没笑多久又哭了，但这次流出的却是高兴的眼泪。太好了，自己终于可以继续留下，也许还能留到明年……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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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莲舟便天天陪着柳慕朝练习走路。
刚开始时，他们只能在房间里转几个小圈，但后来在莲舟的搀扶之下，柳慕朝渐渐能去院子里了。降雪的时候，他们就躲在房间里练习，一旦看到太阳出来，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院子里去。
这是柳慕朝第一次知道柳家究竟有多大。
他曾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绕着围墙把柳家转了一圈。当然这么耗时的原因之一是柳家的确很大，之二就是柳慕朝的行走速度依旧很慢。
但是莲舟和柳慕朝两人都坚信，只要等到来年春天，柳慕朝一定可以自己下山。
每当莲舟扶着柳慕朝在院子里练习的时候，总在不经意间能看见慕风的身影。
大概他是担心柳慕朝吧？莲舟心想。
自从柳慕朝挺身而出为莲舟说话以后，慕风就再没有提过赶莲舟出门。
在陪伴柳慕朝的过程中，莲舟也终于找到了一点自己的价值，不再觉得自己对柳家来说只是一个妖怪，一个不祥之物，因为至少现在柳慕朝已经接受他了，相信以后慕风也会接受自己吧？
随着天气的渐渐寒冷，院子里的山茶花开得如火如荼。
无论站在柳家的什么角落，都能闻到那淡淡怡人的清香。
莲舟经常扶着柳慕朝一起去茶花园，虽然花园的面积比柳父在世时小了很多，但柳慕朝依旧感到非常满足。他第一次给茶花浇水，第一次摸到茶花的茎叶和根，觉得这些茶花就像以前的他自己一样，深深地扎根在这南天山上。
不过现在，柳慕朝知道自己已经不同于这些山茶，因为他已经可以走了……
而且越走越远，不久的将来，他就可以离开南天山，去山下，去城镇，去那些热闹的地方，去见识那些以前只能听别人用语言描述的东西。
柳家的花园中种满山茶，一片火红。但在偏西的一角，却没有一点红色。
「那三株山茶为什么不开花？」柳慕朝问。
「因为那三株山茶的花期和其它山茶有些不同。」莲舟笑着给他解释道，「那三株山茶可以开出白色的花朵，像雪一样白，漂亮极了。」
柳慕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三株就是白山茶呀。」
看来柳慕朝也知道自家有这个山茶品种。
「嗯。」莲舟点点头，随口问道，「对了，小少爷，我以前还是狐狸的时候就听慕风讲过，这白山茶还有一个名字，但却不常被人提起。」
「是么？」柳慕朝呆呆地望着莲舟，看眼神就知道他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莲舟也只得打消了从柳慕朝这里打听山茶名字的念头。
不过很奇怪，既然柳家培育出了这么漂亮的山茶，为什么唯独名字，不准人提呢？
莲舟怎么也想不明白。
看来现在知道这白山茶名字的人，就只有慕风和老夫人两个了吧？
☆、第 153 章
现在的莲舟，几乎已经取代了霜月以前的位置，每天照顾着柳慕朝的起居，从早晨给他穿衣梳头到晚上看着他睡下。
——总算为吓跑霜月做出了一点补偿。
每当看到柳慕朝的笑脸时，莲舟都会这样想。
虽然对霜月还是感到有些歉疚，但心里同时也有种美滋滋的味道。因为自己不再是一个累赘，不再是一个人见人烦的妖怪，至少在柳慕朝的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亲近的朋友了。
从慕朝的房间退出来，寒风一吹，莲舟打了一个哆嗦，正想快点回房睡觉，谁料一转身却撞上了一堵肉墙。莲舟捂住被撞痛的鼻子，喉咙中发出呜呜几声悲咽。
但当他抬头看清这堵肉墙是谁时，又吓得不赶吱声了。
——自己撞上的人居然是慕风？
莲舟的手还捂在鼻子上，眼睛眨巴了两下，下意识地扭头想逃，但还不及转身，就听见对方轻轻问了一句：「已经睡了？」
莲舟愣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对方问的不是自己，而是柳慕朝，木讷地回了一声：「嗯，睡了。」
谁料慕风又问：「累吗？」
「啊？」这次莲舟真蒙了。
慕风再怎么也不会问柳慕朝累不累吧？难道他……问的是自己？
还不待莲舟想出答案，就听慕风低低道：「早点去休息吧。」
「哦，哦……」莲舟答应了两声，但腿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今天的慕风真是反常?2 谷换岫宰约核翟绲阈菹ⅰＡ鬯淙桓咝耍丛谛闹芯孀约翰灰悸蚁耄残砟椒缰皇遣幌朕限味婵谡业慊八担久挥泄匦淖约旱囊馑肌?br /> 见莲舟石化般立在原地，慕风又问：「怎么了？有话对我说吗？」
莲舟这才回过神来，「不，没有……不，有！」
「到底有没有呀？」见莲舟又摇头又点头，慕风居然笑了。
这一笑可把莲舟看傻了，他已经十年没有看过慕风笑了。自从他变成人形以后，慕风就只会对他横眉怒目，严加指责，但是现在……慕风却对他笑了？莲舟揉揉眼睛，居然感动得想哭。
「怎么了？」慕风摸了摸莲舟的头。
「没、没什么……」莲舟一边吸鼻子一边忍住眼泪说，「只是……只是你今天，对我说了好多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高兴得想哭……」
「谢谢你为慕朝花了那么多时间。」慕风低声道，「我以前担心慕朝的身体，从不让他出门……我不配当他的哥哥……」
「他会理解你的。」莲舟立刻安慰内疚的慕风。
慕风低头不语。
「对了，慕风，」莲舟只好把话题向其它方向转移，「你看今天的月亮好亮呀。」
没有一丝浮云遮挡，明亮的月光落在雪地上，仿佛升起了一层淡淡的银光。
「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漂亮的月亮了。」莲舟不由走到台阶边，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一片皎洁。或者说，是好久没有心情欣赏月光。今天晚上听慕风对自己说谢谢，看什么都漂亮。
「慕风……」莲舟回头望着慕风，突然问道，「你怕冷吗？」
「嗯？」慕风不懂。
莲舟用袖子扫扫台阶，扫出两个人的位置，自己坐了上去，空出一个位置留给慕风，「如果不怕冷的话，就陪我看月亮吧？」
月亮一月圆一回，山茶一年开一次。
而我等到整整十年，才终于等到你又对我露出笑容的这一天。
好想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因为害怕一觉睡醒才发现是梦。
那天晚上，莲舟和慕风坐在台阶上，一直看着月亮，一直看到再也睁不开眼睛。莲舟睡眼朦胧地靠在慕风肩上，然后身体慢慢下滑，最后滑到慕风腿上，枕着慕风的大腿睡着了。
虽然夜风依旧在吹，但却感觉不到冷。
恍惚间又回到很久之前，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一直莲花色的小狐狸，冬季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慕风腿上蜷成一个圆球睡觉。
好久了，真的已经过去好久……
终于，又能这样安静地睡在慕风腿上。
☆、第 154 章
第二天一大早，莲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睡在床上。
窗外阳光明亮，听得见几声清脆的鸟鸣。头还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一场美好的梦，但低头却发现被子上还搭着慕风的衣服，这才稍微肯定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是梦境。
把慕风的衣服叠好，抱在怀里，嗅着慕风留下来的味道，莲舟觉得自己好幸福呀。
前段时间的眼泪和难过全部一消而散，只剩下美滋滋的感觉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想起十年前自己还是一只小狐狸时，住在千叶堂的树洞里，每天晚上睡在慕风的衣服上，都能在梦里看见慕风，还梦见自己变成人了。他们一起看莲花，看山茶，看飘雪，看落雨。曾经以为这一切都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但是现在……总觉得那个梦境正在慢慢实现，因为昨天晚上，他已经和慕风一起看过月亮了嘛。其它什么莲舟、山茶的，以后有时间慢慢看。
越想越高兴，莲舟『咯咯』的笑了起来。
他穿好衣服，翻下床来，推开门，深吸一口气，才发现今天的风不算冷，而且味道挺清新，带着一股淡淡的山茶花香，舒服极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几声鸟鸣把院子衬托得更加阒静。
莲舟来到柳慕朝窗前，见对方睡得正熟，只得打消了叫对方起床的念头。他有些无聊地在院子里走走晃晃，想找些事情来做。不知不觉间，竟来到花园。
花园里依旧一片殷红，山茶艳得如霞似火，衬在皑皑白雪之中，显得生机勃勃。
转头正好瞥见水井，于是莲舟想：来为山茶花浇水好了。
想当初自己还是狐狸的时候，每天看慕风在花园里忙来忙去，就好想长出两只手来帮他的忙。现在自己终于有了像人类的两只手，而不再是两只爪子，不好好利用可不行。于是来到井边，汲了一桶水，刚提起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你干什么？」
莲舟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回头一看，才发现老夫人站在身后，又怒又急地瞪着他。
这些时日，莲舟和柳家人的关系有所改善，已经很久没人对他怒目相向了，现在突然被老夫人这么一瞪，莲舟立刻变得不知所措，好像真做错什么事情似的，乖乖放下水桶，低头站在，不敢吭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莲舟，老夫人一点也不走近，只站在原地问。
「我……」莲舟小声回答，「我想给山茶浇水。」
老夫人低喝道：「你走，这花园不用你照顾。」
莲舟望望脚边的水桶，又望望满园的山茶，有些不甘心这样离开，解释道：「可是我想……」
「叫你走，走呀！」见莲舟恋恋不舍，老夫人竟突然动怒，气得跺脚，喝道，「这花园不用你管，你走，走呀！」
说着还拣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向莲舟砸来。
莲舟急忙偏头躲开，吓得贴在墙边，见老夫人又拣起一把石头正欲砸来，莲舟怕痛，只好灰溜溜地逃了。
那些石子『啪啦啦』全砸在莲舟脚后，身后来传来老夫人生气驱赶他的声音。
莲舟连头也不敢回，跑出好远才停住，躲在长廊拐角处偷看老夫人。
只见老夫人在原地站了好久，确定莲舟离开了，才重新汲了一桶水，提着水桶，慢慢向那三株没有开花的山茶走去。
那三株没有开花的山茶正是柳家既珍贵又禁忌的白山茶。
老夫人蹲在山茶树边，默默地给它们浇水。
『哗啦』的水声远远传来，在这清晨的院子里听来格外清晰。
莲舟奇怪地注视着老夫人的一举一动，心想她一定非常喜欢这三株茶花才不想让自己碰吧？但既然是喜欢的东西，又为什么不准别人提这山茶的名字呢？
莲舟皱眉正思索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提了口气才低声念出来人的名字：「慕……慕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