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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热闹散尽。宫门即将下匙,各宫里也是灯花燃尽,各自休憩。
太子身形痴肥,便易疲劳,太子嫔郭氏体贴温柔,在宫宴散后就着人前来送汤送水,太子感念不已,便到了郭氏处歇息。
而太子妃张氏要跟着王贵妃做最后的安置之事,即使她知晓太子被太子嫔拉走,也腾不出时间去挽回。何况,她即使前去挽回,也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一边强自打起精神来应付琐事,一面也只能心里憋着气。
朱正宣听闻这事,虽然也为自家阿娘担忧,但着实从内心里不觉有何不妥。无非多防备着些罢了!
因此他即使安慰,也浮于表面,何况他还惦记着出宫。
太子妃张氏见他心不在焉,也想着他可能是疲乏了,便只拉着朱正宣的手,悄声着重强调道:“你年轻精力旺盛,又洁身自好,着实无需大补!若……给你丹药,切莫偏信与贪图那花言功效,以免损了身子……”
朱正宣自是明白其所言之事,但他也不是第一次食用皇爷送来的丹药,并不觉得亏损身子,无非夜里觉得臊热难忍罢了!他又不缺身边服侍之人,泻过了臊气便可!
故尔也没有放在心上,但他也知晓,如若自个儿显露不耐,那可是要被唠叨个没完。于是正色应诺道:“阿娘放心!我自省得!”
太子妃张氏这才安下心来,躺了回去。
这时外间通禀孙玉兰求见。
孙玉兰肤白如雪,因着赏宴也饮了些酒,而脸露樱红,一身简单衣衫更显得气质卓越,她进来之后,朱正宣眼睛一亮,这引得她害羞娇怯之下,更似海棠含春。
只是王全德眼瞧着外宫门也要阖上,不由赶紧的朝朱正宣递了眼色。朱正宣终究也是惦记着晚间之事,便收敛心神对着孙玉兰道:“你陪着阿娘!夜色晚了!再在内宫多有不便!便先走了!”
孙玉兰大失所望,但也无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朱正宣向太子妃行了告退礼离开了。
随后,她打起精神,对着太子妃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时不时的走神,依然让太子妃张氏瞧了出来。
太子妃张氏叹道:“你也乏了!回去歇着吧!”
孙玉兰垂头告退之后,贴身姚嬷嬷上前悄声对太子妃张氏道:“这孩子注定是要失望的,我听闻今日皇爷已然寻了司礼监下诣……福星便将是太孙妃……明日圣诣过了内阁,便会下发出去……”
“这都是命!”太子妃张氏闭目,道:“待将来……总不会亏待她的……”
殊不知,前世也正是太子妃张氏的这一个念头,使得皇后与贵妃之间尊卑不分,使得前世里胡香珊这个皇后,在惯来逢高踩低的宫里,日子更加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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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宣兴匆匆的悄然出了宫。
待他到了雅间之后,相邻雅间还未有人前来。
他耐着性子候了一会儿。直到相邻的雅间有人声。只是那人声怎么听怎么不对,不但是男子声音,更是听着相熟。
等听得黄彬的禀报,再着人去打探,这才知?6 闵焊揪兔挥泄矗歉鍪孪缺赶碌难偶渥耪巧猩谱佑肫肓肌?br />他不由恼的牙痒痒!
想朝黄彬撒气,但这也着实怪不了他。坐在那儿捏着茶杯,兀自沉闷着。
王全德也是紧张不已,他瞧了头上冷汗都冒了出来的黄彬,不由心中又是埋怨他不会办差,又是同情他尽然斗心眼输给一个村子里来的……二姑娘!
突然静谧的雅间里响起几声笑。
他们没听错,这几声笑出自朱正宣。
身旁的几人正寻思着,是否自家主子被气狠了。就又听到声音传来。
朱正宣起身道:“山不就我,我这便去就山!”说完,丢下茶盏于桌上,吐噜噜的响声停下之后,雅间已经空无一人。
王全德不由担忧道:“大公子这会子过去,估摸着也寻不着人!”
“寻不着就候着!我还就不信了,那李元慎还能与我抢……人……”女人两字,生生将女字给隐了!朱正宣觉得心中有些上火。一个病秧子……脑海中不自觉的出现了这个赌气的贬低之语。
“这……着实也不合理数!若是让余下几位公子知晓,到了大主子那边……”余下的几位公子,就是太子嫔郭氏诞下的三个儿子。王全德觉得皇爷能够对大公子私自出宫一事一笑了之。可应是不愿瞧见大公子与世家子弟抢女人。
弄不好!一杯毒酒赐下去给胡二姑娘!那也是一条鲜活的命!
王全德觉得自己在宫中这许多年,心中还留有善良,真是不易啊!不易!
朱正宣一听不懂王全德的言下之意。
他脚步不由顿了顿,想到胡家那姑娘满嘴是血的被毒死,他心中闪过一丝不愿……故尔,脚步停顿之后,就开始踌躇犹豫起来。
而就在这时,去而复返的黄彬脸上露出急色,匆匆赶来,对着朱正宣拱手附耳一番之后。
福星出自济宁府黄坡村!?
那就意味着黄坡村所有适龄的姑娘,都要进宫待选。
朱正宣眉目紧锁,随后笑意爬上了脸,道:“哈哈!此事甚合我之意!”
随后他转头对王全德道:“届时你私下里去寻红使,无论如何也要让胡家……入选!”只要入选,无论什么封位,总归是他的女人了!
王全德身为旁观者,脑子清明,幽幽的望了一眼朱正宣,道:“可若不是太子妃,成靖侯世子可是有先机啊!”
朱正宣一怔!沉吟良久!不再言语。
他心中矛盾重重,这矛盾就像是既定之路生生要被人拧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皇爷要决定他的人生,阿娘也是早早的要定下他的妻子!
他自己难不成就不有自主吗!?
他是皇太孙,人人都以为他身份尊贵,自是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殊不知,他自小就一直隐忍着自己的喜好,无奈着接受这些长辈们强加给他的,他还要装作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去受着……
如今,他遇到了感兴趣的女子,却也要生生因着这两人的喜好与安排……就要错过了吗!?
他感受着街上的锣鼓暄天与那雷动似的欢快声音。
抬头望着那浩瀚的天空与皎洁的月光,依旧那样宁静……那样久远……仿佛不被这世间的一切打扰……
朱正宣觉得自己站在这儿,明明面前有许多条路,可一条都不能随意行走,他很孤寂……很无助……很……
渐渐的他有些恼怒……随后焦臊……再随后……脑海里突然迸出一股拧劲……
“皇家自民间选良家子,无非怕后戚势大干政!”朱正宣对着王全德似是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道:“越是无权无势,越会依附皇家……”胡家那个姑娘……比之孙家……更势弱!
孙玉兰养在宫中多年,看似依旧是平头百姓出身,但多年来早已经富庶一方。
而孙玉兰是彭诚夫人选中,其身后还有张氏一族顷尽全力相辅。
孙氏一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泥地里抛食的普通农户了。
想必,如若孙氏不做太孙妃……皇爷并不会着恼。而至于谁是福星,皇爷想是也不会过多关注!他要的,无非是福星成为太孙妃罢了!
朱正宣再次笑了,他缓声道:“上天赐予的福星有过人之处,而胡家那位女子……于其她女子相较,确也是不随俗流……”
说完,他目光炯炯,随后变得异常犀利直直望向黄彬。
王全德与黄彬皆双双心神大震!
这是要人为的将胡家那位姑娘……弄成福星……
王全德震惊过后倒还好!毕竟要去办差的不是他,而是……在他心中已经与‘倒霉蛋’划上等号的黄彬。
黄彬虽是锦衣卫的佥事,但自被皇爷指派给皇太孙,便知晓,该禀报给皇爷知晓的便禀报。但……他将来的依仗是皇太孙!此时皇太孙如此警告眼神看他,其实就是要让他去办差。
而这个差事,不似以往的任何一个差事。
这个差事,唯有一个选择!
办好了,便真正成为皇太孙的嫡系人马。他只要熬过这几年,将来富贵前程就等着他。
而办不好,莫说皇爷饶不了他,眼前这位皇太孙也会质疑他的办差能力。弄不好,性命堪忧!
但他无从选择!深深一揖,破釜沉舟的应声道:“诺!”
第八十二章 暗动
朱正宣最终还是忿忿然的回了宫。
当李元慎得到消息之后,并没有喜上眉梢。相反,却是眉头紧锁。
他是晓得朱正宣的别扭性子,自十四岁之后,除了宫里的几个大主子不忤逆,其余人是否心情舒畅,那都不会是他要思虑的,更莫要说顾及其安危。
而胡家的姑娘……能让朱正宣咽下那口气……李元慎更是不敢小看轻视他的心思。
他低声问向程昭道:“……方家的……可有回应?此事定要妥妥当当,不能生变!”
“世子放宽心。方家姑娘……情根深种……”程昭道:“……方家族里也是上上下下极愿意的,皇后之位,皇亲国戚,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抗拒的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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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慎这边的防备再密实,也架不住皇太孙朱正宣手里的权势与人脉。如今呈胶着状态,着实不易。
其实若不是李元慎心思缜密与对胡香珊的一心一意,他也是不会轻易选择与朱正宣对抗。
但有时要成事,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朱正宣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其中有两个女子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其一便是方嫣惠,朱正宣万万没有料到,曾经他隐瞒身份至里长家借宿,那短短的几日激起了一个姑娘的痴情与破釜沉舟。因着她的坚持,让里长夫妇终于拧不过,报了族时,更是获得了上上下下的一致支持。于是便随着李元慎备下的进宫‘捷径’,一路‘过关’,自县里脱颖而出,成为进宫待选中的一员。
其二,便是皇宫里,与他自幼青梅竹马的孙玉兰……
“皇后之位,得之则进一步,不得则退一步。进一步是荣华富贵、福泽绵延,退一步是万丈深渊,身陷死境。”孙玉兰一双玉质纤纤的手,如兰花般白净玉润,只是此时她手里紧紧捏着锦帕,哪怕是半掩袖子,也能隐隐看到因用力过大而鼓起的青筋。
“阿兰!”孙玉兰之母,母凭女贵。这十来年,早已从乡村村妇蜕变成富家太太,养尊处优的时日越长,越是不能忍受退回原来的清贫普通生活。尤其是孙家到现在,也没出个能支应门庭之人,全家还是要靠孙玉兰在宫里的地位恩泽过日子。于是她十分紧张道:“阿兰……我归家问过你阿爹了,他要你安安稳稳的嫁于皇太孙,哪怕不是皇后,妃子也成!只要抓住皇太孙的心,你什么都有了!”
“无知!”孙玉兰转过脸来,眼神变得犀利无比,对着其母孙太太道:“你莫要听信他所言。他只晓得用女子拼活路,哪还记得为人夫、为人父的本份?”
若说孙玉兰对自家有何感情,还真是不至于,尤其是其父,得了个锦衣卫的差事之后,能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教育自家子弟、不是发自内心关心她这个闺女在宫里过的如何,更不是对发妻有多关怀!
而是去赌钱!要不是太子妃娘家彭城夫人对孙家多有关照,又有她这个将来会成为皇太孙后宫里的女子,估摸着他爹能直接被当街苔杖,然后被关进大牢待审。
不过,总归没有去风月场所寻女人!
故尔,孙太太十分不满自家闺女说其父,不禁规劝加埋怨道:“你阿爹当年若不是有好吃的、好穿的都紧着你,你又哪会长的那般白白嫩嫩被彭城夫人相中!?如今,你这还没成凤,就嫌弃起娘家来了?何况,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若是不孝,皇太孙又会如何看待于你!?”
孙玉兰心中渐生烦臊!
但她在宫中生活,克制惯了,且她自八岁就晓得,自己的一言一行很快就会传出去。
而但凡有任何不良的传言,都会影响她一直要在人前保持的贤淑贞惠的名声与形象。
她深吸了口气,维持着表面平静,但若细细聆听,会发现她的声线紧绷,语气僵硬道:“阿娘此次进宫可有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阿娘每次来,总大大小小的有事要求!
“还不是为了你阿弟!”孙太太此次递牌子进宫,确实有事,被孙玉兰这么一问,立马脱口而出,但终究也觉的那事有些难以启齿,便有些迟疑与磕磕绊绊道:“前阵子里,有人上门递话,说是丰县黄石镇子上有个柳家,家财丰厚,只可惜那柳老爷迄今只得一长女一尚未走路的幼弟……柳老爷年岁不小,近日也颇感身子乏力,恐他百年之后,儿子尚小无法支撑家中之财,故拖着媒人,原用半副家当作陪嫁,要为其长女寻一户人家……”
孙玉兰静静听完,抓住重点之后,言语中带着几不可察的讥讽,道:“阿娘之意,是意欲让阿弟迎娶此女!?”
“正是此意!正是此意。”孙太太一听,连忙点头如捣蒜道:“你阿爹使人去查过,那半副家当,够我们家上上下下躺着吃三代都无妨!”
正常吃喝确实没问题!可若是赌呢!?
孙玉兰冷下脸道:“阿爹是否欠了赌债?”不然不会有人‘投其所好’,更不可能从京城跑到要三两天路程的丰县去打听。
提及这个,孙太太更是尴尬,但她想着自己怎么也是为娘的,女儿定然是有辙的。嫁到了显赫夫家的女子帮衬娘家人也是应当应份的。何况闺女是嫁进了皇家。这么许多年来,皇家也对孙家颇有看顾,更别说,那些旁人,但凡凑上来巴结的,也多是因为她有个即将做皇太孙后妃的女儿。
孙太太坐端正了,看向孙玉兰的目光,更是坚定是威严,蹙眉道:“你阿爹苦了半辈子,也就那么点喜好。何况,他也是心眼子纯善,才会被人所设局。”
孙玉兰越听越是心中大怒!
她也蹙眉回道:“皇爷三令五申禁赌,你们……你们屡教不改,如今大言不惭,可有想过我的处境?”
“我也实话告诉你,那柳家的姑娘要迎娶的人家诸多。”孙太太见女儿忤逆,不由也是怒意上涌,她站了起来,板着脸恼道:“你也最好快些寻人,替你阿弟把这事给板上钉钉了,不然你阿爹的赌债还不了,差事保不住,没脸的可不止是我们!哼!”说完,就抬脚转身利落的走了。
只留下孙玉兰黑着一张脸,胸脯急速起伏。
良久,她着实没忍住,扒在被褥上死命着压抑着声音,但泪是怎么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往外流。
锦绣站在外间。她是知晓自家姑娘的脾性。这般狼狈模样,是不愿意有人瞧见的。
故尔,她候了许久,直到屋子里没有响声了,这才不声不响的,打了盘热水进得内室。
孙玉兰已经自己略为收拾过了,若不是眼眶发红略略显肿,丝毫看不出她有何不妥。
锦绣不敢多瞧,她瞄了一眼后,就默默拧干了帕子给孙玉兰。
又过了良久,屋外日头落下,已近渐黑。
沉默了许久的孙玉兰突然轻声呢喃道:“若不为后,那至少要有子嗣……若这两样皆无,那便只能祈求太孙长寿了……”
锦绣浑身一僵。
她自小被选进宫里,如今年方十六,这十来年里,宫里几次人命清洗都是经历过的。
尤其是当年皇祖爷驾崩……哭声震天……但凡无子的妃嫔……进了那个泰和殿偏殿,就再也没出来过……
后来听闻宫人说,那些女子都不是哭皇祖爷,而是哭自己……
殉葬……
这两个字,也是那个时候才让人切身体会到彻骨的恐惧!
“我还是要靠我自个儿……”感觉到锦绣的颤抖,恢复了平静的孙玉兰深深一叹,带着些苦涩道:“都靠不住!……既然靠不住,便不能让他们成为我的拖累……”
这是终究要插手了。
锦绣垂目,咬了咬唇,道:“姑娘也莫要伤怀了!这宫里自定下民间良家女进宫,就是想着娘家势微无见识……太太家里……只要不谋逆……皇爷晓得了、皇太孙晓得……只会越发心疼姑娘的!”
孙玉兰默了默,像是在细思。
又过了一会,她微微一笑,望向锦绣道:“你说的对!果然旁观着清!那我娘家之事,不但要去理会……还得让太子妃娘娘首肯我去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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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玉兰挑了一天日子。至太子妃张氏处,将孙家的事半真半假的说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