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当时的姚承景心里真真是万般地委屈和悲愤,他自小没有母亲疼爱,虽有曾祖母的爱护,可是不管曾祖母再怎么疼他,终究隔了一层又一层的血缘关系,加上年纪已大,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而父亲又总不在府里,是如仙女般降落在他眼前的继母让他体会到一个孩子被母亲宠爱、关心是什么样的感觉,更因为他打从心里敬重继母,怜悯继母过门三年仍未有身孕,又无意发现曾祖母曾有意打算让继母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之时,还很努力地说服曾祖母终于愿意松口让继母能够早些生下自己的孩子,可惜没想到最后才发现…原来继母总归是防着他的,不然又怎么会在终于有了亲生儿子之后,就忙不迭地要把他从侯府继承人的位置拉下来?!
偏偏在他觉得所有人都要抛弃他的时候,还是继母亲口告诉他,因为她不想见到他像父亲那般上战场去拚前程,她不想整天担心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是否安全,更何况如今的朝野平和,内外安定,并没有什么战争可打,武将前途受途,远不如改走文职为官来的有前程,再加上她的嫡姐现在已贵为太子妃,又素来疼爱她这个妹妹,自然也不会委屈她的孩子只能做个没出息的小官或没实权的侯爷。
去岁初,先帝驾崩,新皇登基,父亲虽已婉拒新皇允他爵位再进一步的美意,却又让皇帝将自己封为武定侯世子,此举已等同于向所有人表明将来的武定侯只会由他来继承,他讶异之余,还不忘担心继母会不会从此对他恶言以对,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之外,继母一接到消息之后,就忙着吩咐连三个月侯府上下的月银加倍,又要管家下帖子、张罗酒席给交好的亲朋好友为他祝贺,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对此事的不满,更不见她为此拦阻弟弟与他亲近。
母亲的重视和疼爱让姚承景无以回报,只能暗自决定日后要更加爱护弟弟,只要弟弟想要的,他能做到的,都决无二话。
姚承景疼爱弟弟如厮,自然也能发觉到弟弟那一瞬间的心情变化,不过在国子监读了几日的书才休沐回府的他眼下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神情中夹带几许怜爱地摸摸弟弟的头,然后牵起弟弟的小手,兄弟俩一起向主院走去。
小娃儿-姚承铭默默地感受着从手心里传来的热度,心底越发觉得忐忑不安,他今早就听何嬷嬷说,昨日下午娘亲觉得身子有些不爽利,请来太医诊视,太医说娘亲已有两个月余的身孕,好多婆子丫鬟都高兴地向娘亲道喜,连一向不爱笑的父亲也不由自主地喜形于色,不但立刻下令府中上下这个月的例银加倍,对母亲说话的语气比往昔更温柔了几分,还笑瞇瞇地跟他说他将会多个弟弟或妹妹,问他开不开心?
可是…可是春芽曾经说过娘亲如果有了弟弟妹妹,或许就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疼他,谁让他总是让侯爷夫人生气为难,也说不定会变得更加讨厌他,因为弟弟妹妹肯定比他乖巧听话…怎么办?怎么办?!他一点儿也不想被母亲讨厌,即使、即使他知道自己时常犯错,惹得母亲生气,姚承铭小小的内心里百转千折之际,突然握紧兄长的手,脚步停了下来。
“怎么了?”少年一头雾水地低头看向弟弟,关切地问道。
“大哥…太医昨日来给母亲诊脉,还说母亲又要生小弟弟小妹妹了,父亲很高兴,大家都高兴…他们应该很喜欢小弟弟小妹妹吧?你、你是不是以后也会喜欢小弟弟小妹妹?只喜欢小弟弟小妹妹,然后就不喜欢铭哥儿了?”姚承铭越说越觉得好像自己被所有人抛弃的那一刻就近在眼前,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母亲又有身子?这是好事,虽然还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不过大哥肯定会喜欢的,可是…为什么说会不喜欢铭哥儿呢?”少年讶异地想着原来母亲又有身孕了?只是弟弟的问题有些令人费解,他不是母亲所生,可是他明白母亲对他的喜爱和关心从未减少丝毫,即使后来弟弟分去了母亲不少时间,母亲还是很努力地让他感受到她对他的态度从来没变,连对他都能如此,何况亲生的孩子?
“好多人…好多人都这么说,说父亲和母亲以后有了别的孩子,我就不是最小的,母亲自然也不会一直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人家不是说小的那个才是最得宠的吗?”
“好多人?那个好多人都有谁?”虽说武定侯府内宅是非一向很少,但是姚承景非呆板痴傻之人,平日在国子监里也没少听几个同窗说的那些内宅肮脏事,如今听着弟弟的话,多少能听出事情并不似表面上那么单纯,显然有人在故意挑拨主子们之间的感情。
武定侯府内的主子没几个,加上如今的侯夫人文若萍是继室,还有他这个先夫人嫡长子,所以在文若萍怀上姚承铭之时,当家作主的姚泽清就曾经严令下人们不许随意说些容易挑拨人心的话语,坏了主子们之间的感情,可没想到才几年过去,居然就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一个不过几岁大的孩子说那样的话?莫不是觉得母亲太好说话,亦或是觉得他这个世子之位仍不够名正言顺?
“呃……。”姚承铭一脸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把春芽供出来,因为春芽可是曾经再三交代过他,不许跟其他人说她跟他说过这些话的,不然春芽就会被卖掉,他也不想春芽被卖掉…只有春芽会跟他说好多外头的趣事。
“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你不说,我和父亲也能查得到是哪些人起了心思,姚承景如此想道。
“哦!”姚承铭暗暗松一口气,能不出卖春芽当然是最好了,他又哪里知道父亲和兄长可不是那么好唬弄的人。
隔天,姚承铭只听到夏苗说春芽家里人叫她回家有事,然后好些日子没出现,再后来,姚承铭也早忘了春芽这个人,直到长大后,有一日,已嫁出府的夏苗不小心说漏嘴,他才知道小时候那个突然不见的春芽竟是被送去边疆给某个百户长为妻,而且春芽因为受不了边疆那等苦寒之地的日子,没几年就病死异乡了。
文若萍半卧在软榻上,昨日刚被诊出喜脉,今日就升级为国宝级动物,刚刚吃了午饭想出去走走,也被徐嬷嬷她们劝阻几句,不让出门,她只得索性不出去,就窝在这里发呆。
忽然听到外面丫鬟们请安问好的声音,她才想起今日是景哥儿休沐回来的日子,往常这个时候,她都早早就吩咐厨房准备景哥儿爱吃的菜,今日竟然忘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吩咐来不来得及?
“母亲!” “母亲。”一大一小两个声音同时在屋里响起。
文若萍抬头望去,姚承景拉着姚承铭的手,两人已走到跟前。
“景哥儿回来啦?累不累?我听侯爷说,你国子监的学业已经能暂告一段落了?而且学习状况不错,明年的春闱考试很有机会榜上有名?”文若萍看着姚承景,怎么看都觉得好像瘦了点?
“那是老师们抬爱,儿子自觉还差了许多,只不过老师以为不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稍稍放松一段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姚承景笑着回道。
“那这次休沐?”文若萍迟疑了一下…话说昨晚好像听某人说起景哥儿年岁已到,该是相看人家的时候了,可是她不太懂呀?!之前彤姐儿的夫家是他挑的,她半点没插上手,还以为景哥儿的亲事也同彤姐儿一样,所以她从来也没想过那些事,可惜某人却说,将来媳妇娶回家,说到底也是与她相处的时间多,自然要她看的满意才好,老实说…她还真不知道她会看啥…像现代那样自由恋爱多好?只要小两口开心就好,长辈也不用一直操心该挑谁选谁。
幸亏某人还算有点良心,好歹有提供给她哪几家人可以考虑的名单,不过她也想着万一挑不出来的话,干脆进宫请皇后娘娘帮忙随便挑一个算了,反正皇后娘娘是重生的,肯定比她知道哪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质量好。
“这一回休沐,儿子能在家待上五天,母亲可是有事?”姚承景觉得母亲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他又不知从何问起,便只能这般回答。
“呃…景哥儿有没有…嗯…想过自己比较欣赏什么样性情的姑娘?”文若萍想了想,还是勉为其难地问了一句。
“母亲?!”姚承景闻言,不由自主地耳垂瞬间泛红,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什么的,他从来没想过呀!而且他一向洁身自爱,没跟什么姑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往来,母亲为什么这么问?
“记得第一次见到景哥儿的时候,你也才跟铭哥儿差不多一般大,没想到转眼间也到能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侯爷昨日与我说起这件事,我还有些恍神呢。”文若萍一脸怅然若失地叹道。
“儿子还想着能考中进士,谋得一官半职,再闯出一番成就,成亲这事儿…不急!真的!儿子一点也不急。”姚承景这会儿已经从耳垂红到脸颊了,他手足无措地匆匆反驳道。
“不急?”文若萍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
“不急!”姚承景斩钉截铁地点点头。
“真不急?”文若萍挑挑眉,又问了一次。
“不急!不急!母亲,儿子匆忙回府便来向母亲道安,一身尘土也有些疲乏,儿子先回院子梳洗休息,明日再来向母亲请安。”姚承景飞快说完这句话,然后就转身快步踏出门外,那脚步急的彷佛身后有人追着似的。
“啊?!哎!景哥儿……。”文若萍看着姚承景出去,连唤都来不及唤一声,她无奈地轻叹一声:“才多大年纪,已经要考虑成亲的事了…我老了…。”
“夫人说笑吧?妳才二十出头,又正怀着身子,哪里就老了?”一旁的巧儿好笑地问道。
“我~心境老了呗!妳也说我才二十多而已,可是再不用两年的时间,我就得升级当婆婆了…不成!不成!回头跟侯爷,景哥儿的亲事再缓两年好了,反正他还要考试,这种时候应该专心在课业上比较好。”其实是文若萍想了又想,总觉得自己怎么算都亏大了。
巧儿与冬青两人对视一笑,很有默契地同时摇头轻笑,心想,侯爷与夫人两人相差那么大的岁数,对夫人来说,可不是吃亏大了?不过也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侯爷才会那么疼爱夫人吧?据说连前几任夫人都比不上她们家夫人。
当晚,姚泽清回府,两人一同吃晚饭的时候,文若萍果然就跟姚泽清说起这个提议,可惜姚泽清只是淡淡地斜睨了妻子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依旧自顾自地吃着饭。
文若萍摸不准姚泽清是不是认同她的提议,只好默默嘟起小嘴,低头不语地学着某人一样努力划拉着碗里的饭粒。
姚泽清怎会不知道妻子心里真正的想法?大多数时候,他所必须考虑的事太多,自然不可能事事顺着妻子的意思,不过长子成亲这件事缓个两年也确实不打紧,只是突然起了想作弄一下小妻子的心思,才故作不理会罢了。
偏偏接下来有一段时间,姚泽清忙于差事,一连一个多月不曾准时回府,便也没空与妻子说明他的决定,文若萍不知道自己竟是被丈夫作弄了一回,还以为姚泽清是误会她有意压制姚承景,不愿给姚承景相看媳妇、安排婚事,所以干脆不愿意回家。
文若萍只得打起精神,认真地琢磨着姚泽清给她的名单里有哪些适龄的姑娘,好巧不巧,接连相中的几个姑娘,着人去旁敲侧击的结果,竟然一个两个都已经早就订下亲事,这叫她怎么相看?!再往后面挑的话,那些人家的门第可就衬不上姚承景和武定侯府的身份了,姚泽清会不会以为她故意的?因为自己只是庶出,所以不想挑个出身高的长子媳妇?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姚泽清又被皇帝派去四川办差,连能不能赶得回来陪她生下这胎都是未知数,何况…也不能因为姚泽清不在京城,姚承景的亲事就不管了,不得已之下,文若萍也只有进宫求助嫡姐-皇后娘娘了。
皇后所生的皇长子今年才十岁,离娶媳妇的年纪还早得很,所以妹妹突然进宫求她帮忙挑选继子媳妇的人选,说真的,这一时半刻之间,她哪里想得到什么好对象?不过见妹妹又说得好像挺可怜的,说什么因为这件事,武定侯已经许久不与她说话了?听着就有些不大好的感觉,她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妹妹,不免有些于心不忍,只能安抚几句话,把这事给担了下来。
于是等到姚泽清从四川回来,才听说皇后娘娘给长子寻了一门亲事,他就觉得有点傻眼,不是说儿子不着急吗?不是说等两年再议吗?皇后怎么会忽然插手管起长子的亲事?难道皇帝对他有什么不满,所以借着皇后娘娘的手来暗示?不过似乎又不太像…毕竟他和皇帝的交情未曾因为两人的身份而有任何大变化,应当不至于看不出来皇帝对他有什么不满才是。
再等到妻子喜孜孜地向自己邀功,姚泽清才明白是因为他没及时向妻子说明,竟让妻子误会了他的意思…真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明白,妻子与长子毕竟不是亲生母子,有时候难免想得太多。
皇后娘娘给姚承景挑的是礼部侍郎郝大福的嫡长女郝佳蕙,今年十四岁,皇后赐婚之前自然也曾问过郝家的意思,不然她哪敢贸然让两家结亲?
姚郝两家接到皇后赐婚的懿旨之后,仍旧请来媒人居中相谈,来回几趟后才谈定必须等郝佳蕙年满十六岁之后才迎娶过门的共识,这也恰恰正合了文若萍不想太早当婆婆的小心思。
来年,姚泽清和文若萍的嫡女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晴朗日子出生了,小名暖姐儿,大名姚轻暖的她,着着实实成为武定侯府这一家子上下捧在手心里的宝,父母疼惜、兄长爱护,哪怕皇室公主都未必有她那般好命,前半辈子被娇宠的她,后半辈子的人生也很令人眼红,嫁的是亲姑母-当今皇后的次子,与她母亲一样受尽丈夫的疼宠。
穿越之初,文若萍是真的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毕竟古代的医疗条件摆在那里,嫡庶之别的观念挡在面前,她只是庶出,有哪家主母愿意为一个不起眼的庶女花费大笔金钱心思?庶女能选择的夫家也不会是高门大户的嫡子,替一个庶子媳妇浪费钱养身子?那更不可能了,与其浪费那个精神,倒不如纳个侍妾合算,纳妾不但能有美人相伴左右,还能生个儿子传递香火。
幸之又幸,文若萍遇上姚泽清这么一个倾心相护的丈夫,让她能够为他生下一子一女,圆了一个女人的生命。又有姚承景那样一个贴心孝顺的继子,让她直到合眼那一刻都不曾有过什么烦忧。
要说这一生还有什么不圆满的?文若萍想……还真想不出自己凭空多出来的这一生还有什么不圆满的。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