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枢死死盯着桌上的信都坊市分布图,咬着牙道:“信都就这么大点地方,他们还能插了翅膀飞出去不成,肯定在城内!加大搜查力度!”
月上梢头,葵花巷里一座半旧不新的四合院内,一位圆脸富态的中年妇人正在厨房里收拾,听见门口敲门声,不由探头张望。
就见她男人闻声走了出来,站在门后问了句什么。
妇人便听一洪亮的声音道:“锦衣卫例行搜查!”
这一日家里已经迎来了两拨搜查的,妇人见怪不怪,在裙摆上擦了擦手就迎出来,笑的又谄媚又小心:“几位军爷可真不容易,这都快宵禁了,还在搜查奸细。”
领头那锦衣卫小旗倒是个好脾气,笑眯眯道:“就剩下你们这边几家了,完了就能回去休息。”手一挥下面人便开始搜查,动作倒不粗鲁。
那妇人见状脸色变好了许多,正要说什么,就觉脖颈一酸,眼皮一翻晕了过去,同时那男人也栽倒在地。
方才还笑眯眯的小旗立时收了笑,亲自到门口打开了门,便有一欣长挺拔的青年入内,他微微抬头,露出一张俊美无俦脸,眼角殷虹泪痣在月光下平凭添几分妖冶。
此刻他一身普通锦衣卫的飞鱼服,依旧不减威仪。
蒋绍低头看了看倒地的两人,这两人在半年前就被锦衣卫盯上,只是没查出隶属哪一方势力,故而一直只派人监视着。
阿璇失踪的消息沈家瞒的滴水不漏,可那天他就在附近,正要上去救人却察觉到古怪,后看沈天枢和白忌神色哪不知道。
遂赶回卫所安排人调查所有可疑人员,全城戒严,除非上天入地否则他们只可能在城内。在寻人上,玄甲铁卫和巡城兵马司,还真比不得锦衣卫。
果然,最先找到她的,是他!
蒋绍抬腿跨过两人,有些急切的进入厨房。
“大人,这里有一地窖!”里面的属下恭声道。
蒋绍略一颔首,那下属便打开了地窖上的石门,正想先下去查探一番,却被蒋绍捷足先登,不由变色,虽然他们在食水中加了迷药,这群人应该成死猪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赶紧跟上,就见他家大人单膝跪在墙角的软榻前,他甚至发现他家大人的身体像控制不住似的轻轻颤抖。
第80章
蒋绍摩了摩她的脸,温热柔腻,熟悉而又陌生的的触感让他指尖发颤,这股轻颤顺着指尖曼延到全身,连手脚都为之颤动。
“阿璇!”
他握着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轻轻的蹭,更清晰的温暖将漫天的恐慌和犹疑都挤到了天涯海角。
蒋绍侧过脸,亲了亲她的掌心:“别怕,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找到你的。”
他的下属已经吓呆了,大人在干嘛!沈三姑娘,她不是蒋世子的未婚妻吗?再见蒋绍这一身掩人耳目的装扮,轰一下,脑子里瞬间炸开了烟花,炸得他魂不附体。
在他三魂六魄还在东摇西荡时,蒋绍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小心翼翼的将人抱了起来。他嘴角含笑,那种笑纯粹的就像终于得到糖果的孩童。
不一会儿搜查完的锦衣卫就若无其事的离开四合院,左右街坊还隐约听见女主人谄媚中又带着小心的恭送声。检查完剩下的几户人家之后,他们在暮鼓敲响前收队回到卫所。
这座四合院在第二天的清晨,再一次迎来了玄甲铁卫的搜查,此次还是白忌亲自带队,然而迎接他的只是一座空无一人的院子。院子的主人连同地窖内的人都已经消失无踪,然院里的痕迹无一不在证明,昨天这里还有人在居住,可这些人去了哪?又是怎么离开的?毫无头绪,这些人就像是清晨的露珠,阳光一出来,便蒸发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去左邻右舍打探消息的铁卫回来禀报:“回大人,周围人家在昨晚都吸入迷烟人事不省,什么动静都没察觉。”
闻言,白忌一拳狠狠砸在院子里的木桌上,桌子当场就碎成两半,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可还是晚了一步。
失踪越久,找回来的可能就越小,他最怕的是人已经出了城,那再想找回来就难了。思及还在前线的蒋峥,白忌只想以死谢罪,都是他无能才会丢了三姑娘。
见白忌无功而返,沈天枢疲惫的阖上眼,心底生出无边惶恐,对方这样神通广大,这会儿阿璇会不会已经出城?这一次,还能如上次那般侥幸吗?沈天枢咬紧了牙,有些不敢想下去。
沈凛沉声道:“才过去一天,阿璇不可能这么快被带出去,肯定还在城里,不要自乱阵脚!”
白忌抹了把脸,肃声道:“下官再多调派一些人手去搜查,城外也加大力度。”
“有劳白校尉,只请务必不要泄露阿璇失踪的消息。”沈凛无奈道,又要找人又不能泄露阿璇的消息,不免让效率大降,可他们不得不如此,否则她一姑娘家被人掳走一晚上,名声也毁了。
白忌道:“大人放心,下官明白轻重。”他一拱手就告退。
前脚白忌走,后脚就有人来禀报,沈天珠醒了。
对方用的迷药十分霸道,连白露这样的都在瞬息之间被迷倒,沈天珠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只有更严重。她加上顾深、谷雨,屋内这三人,最早新的是谷雨,今早寅时醒来,稍晚一些的是顾深,沈天珠醒的最晚。
沈凛吩咐:“你去问问她,那个丫鬟怎么回事?”
那偷袭了白露的丫鬟了无踪影,他们排查出来是一个叫翠玉的粗使丫头,原是在园子里打扫的。细查履历,十分寻常,年幼时家里遭灾只剩下孤身一人,为了活命卖身富户,富户家道中落,又被卖到了沈家,这样来历的丫鬟,沈家能找出一群来,乱世里从来不缺可怜人。如今想来也应是假的,唯一特殊的就是她在半个月前被沈天珠看中调到了身边。沈家重家生子,这种外来的一般都做粗活,进不了主子的身。
眼下毫无头绪,哪怕知道沈天珠也不可能知道太多,但总是抱着一线希望。
沈天珠一醒来就被沈天瑜一番连恐带吓的话吓住了,她再胆大也就是想效法邱淑清,制造意外,逼得顾深不得不娶她。哪有胆子勾结突厥奸细绑架沈天璇。她上次被蒋峥吓了一顿,虽然对着沈天璇没有好脸色,可却是一句难听的话都不敢跟她说了,怎么敢勾结外人害她。
得知沈天璇重伤,再看沈天瑜一脸凝重,沈天珠当场就吓哭了,牢牢的攥着胞姐的手,吓得声音都在发抖,语无伦次的哭诉:“二姐,真的跟我没关系,我哪知道会这样,我是真的不知道。”
沈天瑜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她也觉得自己妹妹没这胆子和魄力,可就怕她被脂油蒙了心,那样的话,就是父亲出面都护不了她。
“那你跟我说说,你怎么选中那茶楼?”沈天瑜依旧板着脸。
被吓住了的沈天珠知无不言:“是翠玉,翠玉安排的!”沈天珠似乎觉得找到了罪魁祸首,立时大声道:“都是翠玉,一切都是翠玉教我的,她说,邱淑清和蒋四爷能那样定亲,我,我和深表哥也可以这样。她说她有个老乡在那茶楼里当小二,方便行事。还说到时候就用三姐的名义把深表哥引过来,这样深表哥肯定会来的。”说到最后一句,她话里不自觉带上点醋意,似乎十分不忿自己要靠天璇的名义才能把心上人引过来。
沈天瑜顾不得骂她蠢,只问:“翠玉是谁?”自己妹妹身边的人她都是有数的,这个翠玉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新提上来的丫鬟,前一阵,我因为深表哥的事躲在园子里哭,她凑上来给我出主意,我就把她从园子里调到了身边。二姐,都是她,肯定是她勾结了外人,和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沈天珠不断强调。
沈天瑜简直要被她气死,气得直戳她脑袋:“这样来历不明性情不知的人,你也信,你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不想沈天珠还忿忿不平的反驳:“你不帮我!你都不帮我,我有什么办法,你能嫁给心上人,为什么我就不能,我就要嫁给深表哥。”突然,她扭捏了下,期期艾艾道:“深表哥已经看了我……我,我怎么办啊!”
“你现在还有心思想这个,眼下三妹还重伤不明,”沈天瑜气得整个人抖起来,哪怕对方本身就是冲着天璇去的,可要是没有她‘帮忙’,天璇哪会这么容易被埋伏,她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等闲近不了她的身。
沈天珠瑟缩了下,低了头嘟囔了一句:“又没人逼她来!”
沈天瑜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沈天珠咬了咬唇
沈天枢过来问了一回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沈天瑜欲言又止,哪怕没有天璇受伤这一茬,光四妹坑顾深那种行为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她发现沈天枢看四妹的目光冷冰冰的一丝暖气都没有,更是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送他出去时,几次三番欲张嘴,又觉实在无颜又是害怕听到无法承受的答案。
“等她胳膊伤好一些,祖父会家法处置她,之后会送她去家庙!”
沈天瑜脸色骤变,家法处置她有心理准备,然沈家家庙可不是只念佛,衣食住行都要自己操持,这份罪哪是沈天珠能受得了的。可联系她犯的这两桩错,摊上这惩罚也不能说过分,且目下天璇还伤着,大伯父的愤怒可想而知,便也不求情,只问:“多久?”
多久?看阿璇最后如何,阿璇若有个三长两短,沈天枢杀了她陪葬的心都有,他压下翻腾的戾气,冷声道:“看她什么时候改邪归正!”
没有具体时间,沈天瑜心头一悸。
看穿她的心疼,沈天枢冷声道:“她这样是非不分,识人不明,若是不给她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这一回只是脱个衣裳想闹大了逼顾深娶她,下回就敢去爬床。这回她能被个下人利用着害阿璇,下一回就能被利用来害你,下下回也许就是二叔!”
沈天瑜面色乍红乍白,又觉无地自容。
离开清漪苑,沈天枢便把事情向沈凛简单简说了一遍。
说罢,沈天枢不由郁郁,沈天珠这边没有突破口,顾深那里也没有,他那几个小厮都已被查过。
尤其是向家里报信偶遇天璇那个小厮,天璇的确处在茶楼前往沈府最近的那条路上,遇上了并不奇怪,而她确实也是距离最近的那一个,故而第一个赶到。
沈天珠在茶楼出了事,哪怕天璇和沈天珠关系不好,但是一家子姐妹,知道了绝没有袖手旁观的理。尤其沈天珠引顾深过去时还是拿天璇做了借口,她更不可能不去看看。
这种阴私之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阿璇把护卫留在了门外,只带了白露谷雨入内。谁能想到屋子里有如此大的乾坤。
对方得是策划的多么精密才能算到这一步,这样精密的计划背后绝对有一个对沈家起码对天璇十分了解的人。
沈天枢把自己的疑惑都和沈凛说了。
沈凛眸光沉沉,显得他面庞晦暗起来。这事乍看起来就是沈天珠被翠玉利用,而顾深和阿璇都是那倒霉的。可这内里,他觉有说不出的古怪,具体又无头绪。可似乎只要和顾家沾上一点边,阿璇就要出事。两年前那回、年初那回、如今这回!可以说阿璇长这么大,仅有几个劫上都有顾氏的影子。活到他这年纪和地位,已经不会小看这种用阅历养出的直觉了。
见沈凛出神,沈天枢咯噔一响:“父亲?”
被不少人惦念着的天璇现在不怎么好,也许是受了惊吓,也许是深更半夜被人从葵花巷移到这座宅子的路上着了凉,她当夜就发起烧来。
蒋绍守了她一夜,直到天明方觉温度不那么烫人了,但还有一些低热。他替她诊了脉,已无大碍,之后当心些便可。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又重新跳动起来,甚至越跳越快,快的他恨不能手舞足蹈一番。
她就在他眼前,触手可及,蒋绍伸手细细描绘她的眉眼。她的眉似新月,蹙起来时特别叫人心疼,她的眼顾盼间神采飞扬,摸到毛茸茸的睫羽时,他忍不住嘴角一弯。
以前她经常酸溜溜说他一个大男人要那么长的睫毛做什么!
有一回两人比谁的睫毛更长更浓密,便各自放了一根细竹签,看谁先掉下来。最后她赢了,得意洋洋地从他这里赢走了一块玉佩。他自小练武,怎么可能输给她,不过是逗她高兴罢了!
蒋绍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明显,忽然见她睫毛颤了颤。
他身体一僵,全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滞,泥塑木雕似的看着她慢慢睁开了眼,她会用怎么样的眼神看他?震惊?害怕?厌恶?冷淡……
绝不包括这样的,她似乎还陷在混沌之中,半睁着眼,茫然的看着他,片刻后,细细道:“……表哥,我难受!”
低不可闻的这一声表哥却在蒋绍耳边震荡出惊天动地的回响,震得他全身骨头都抖起来,震得他眼角发酸发涨。
这样熟悉的目光,27 撒娇的语气,他已经五年没有享受过!才隔了五年而已,他却觉得像是隔了五十年,隔了一生。
失而复得的狂喜刚刚涌上来,又被铺天盖地的恐惧压下,他的表情近乎于诚惶诚恐,他知道眼前这一切都只是黄粱美梦。
现实中,她避着她,她躲着他。她失忆后,她忘了他,可她不再那么明显的躲他,他是高兴的,可她又开始躲他了。
蒋绍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出声,这样的梦他做过无数次,在梦里,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他一回应,就醒了,梦醒后没有她,只有无边无际的空虚和黑暗。
舌尖尝到了咸味,他舔了舔唇,摸了摸脸,摸到了一手眼泪。
“……你怎么哭了?你也会哭啊!”
见他不答,她撇了撇嘴,竟然轻轻哼起来:“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尝尝阔别已久眼泪的滋味!”又奇怪:“你为什么哭啊?你说出来吧,我保证不大声嘲笑你。”
“……你迷路了,我以为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害怕!”
“我虽然方向感不好,但我可不是路痴。再说了我找不到你,你不会来找我吗?笨!”天璇轻轻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慢慢地闭上了眼。
“阿璇!”
“阿璇!”
“……阿璇!”
看着她安详的睡颜,蒋绍自嘲的弯了弯嘴角。果然,一回应,梦就醒了,可他每次都忍不住。
蒋绍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阿璇!”一滴泪落到她脸上,没入唇间。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凝视着她闭上的眼睛,轻声道:“我带你走好不好?你不是想当侠女,我陪你去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好不好?”
第81章
睫毛的颤动微不可见,但是蒋绍依旧发现了,他屏气神凝,等待着她睁开眼,但是良久,良久,都没有等来。
蒋绍轻轻笑起来:“阿璇,我知道你醒了。”
视线内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一颤,她慢慢的睁开了眼。四目相对,天璇眼底的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涌下来,泛滥成灾。
泪水盈盈,衬得她眼珠越发黝黑,那目光中带着无边的愧疚。
这目光让蒋绍身体为之一震,他颤着嗓音道:“你想起我了,是不是?”
蒋绍看着她因为哭泣而轻轻颤动的身体,蓦的心上一痛,不觉眼里也汪出泪,轻声问:“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
天璇咬着唇忍住抽泣声,她扭过脸避开他灼人的视线,伸手推他。
蒋绍听见一个破碎的不字从她嘴角溢出,他像是承受不住似的一抖一抖起来。她还虚弱着,手上哪有力气,可他却觉得肩膀上的力量足以排山倒海,推得他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
蒋绍一点一点的坐起来,他背靠在床栏上,怔怔地望着她泪痕交错的脸。
他知道,她绝不会跟他走的,她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人,她怎么会跟自己走。
何况自己也不舍得,她自幼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着长大,他怎么舍得带她出去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如今外面兵荒马乱,自己身手再好,也是护不住她的。他怎么敢把她带入险境呢,力所不能及的绝望他太懂了!
蒋绍抬手想给她擦眼泪,被她躲开了,他扯了扯嘴角,扯到一半终于扯不上去,干脆也不勉强自己。转而递了一块棉帕给她,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道:“当年你做了荷包,打算送给我,是吗?”他的声音轻轻发颤,带着不可名状的期待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