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先前游刃有余,演播厅内刀光剑影,刑鸣一脸严肃。
直播发展到这个地步,这老教授只有一句话说得特别贴切,明珠台代表着国家品牌,场内观众几百人,场外观众好几亿,他若招架不力,那只姓虞的老狐狸绝不会姑息纵容,他的主持生涯基本也就完蛋了。
刑鸣沉默了,皱着眉,抿着嘴,沉默的时间太长了,甚至可能有一分钟。然后他面向镜头,整理出一个笑容:“依法治国是根本,司法为民也是宗旨,夏教授这个案子的吊诡之处,并不在于夏教授本人是否因善意触犯刑法,隐藏其后的是‘一人得病,全家返贫’的医疗困局,是一面是执法司法的公正严明,一面却是贫困患者生命健康权无法得到保障的伦理纠纷。”
俗话说得有道理,在其位,便要谋其政,尽其责,一个法学教授在面向数亿观众的公开场合,自然要尽可能地维护司法公正与法律权威。对此,刑鸣很能理解,也就神态平和地冲老教授点了点头:“您既是法学专家,肯定知道《宪法》第四十五条对公民生命健康权具有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丧失劳动能力的情况下,有从国家和社会获得物质帮助的权利。国家发展为公民享受这些权利所需要的社会保险、社会救济和医疗卫生事业。”
到底不是为令夏致远出罪的律师,刑鸣提醒自己,以医学论,以法律争,以夏教授的案子破题之后,到底还得回归节目本真,起讲入题了。
趁那老教授还没琢磨过劲儿来以法律条文还击,他镇定望着镜头,说:“这就好比把一个人埋在地震废墟之下,这个时候他不在乎食是否精,脍是否细,只凭求生本能,想求一杯水或一口粮。我们常说‘好死不如赖活’,不身在其中的人可能无法体会,然而这个社会上总有一部分人,每天都在束手待毙与铤而走险中进行着两难的抉择。”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无独有偶”。刑鸣吩咐导播播出一段事先准备的不足三分钟的视频——视频里是一个穿着星星图案连衣裙的七八岁女孩,正追扯着一位执法人员的裤管,频频哀求,嚎啕大哭。执法人员们手中搬抬着一台老旧的透析机,而女孩的母亲则束手束脚地站在女儿身旁,满面无奈悲伤。
这令人心酸的一幕发生于09年的江苏省太仓市,年近八岁的小星星患上了尿毒症,因无钱负担高昂的透析费用,她的单亲母亲自行购买了透析机、透析粉等设备与必需品,开设了一间自助透析室,不但为小星星透析,也给同样身患尿毒症的外来务工人员进行透析治疗,收取少量费用。小星星的母亲原想扩大透析室的影响,主动招来媒体,然而经媒体一番渲染报道,引起有关部门注意的自助透析室却被依法取缔了。
人们看见,小女孩一路追着执法人员央求哭泣:求叔叔不要收走这个机器,没有它我和这里的叔叔阿姨们都会死的……
然后留下一张哭泣的脸孔作为最后定格的画面。
有些记者留下照片,有些记者拍下视频。事件一度引起轰动,也令《东方视界》演播厅现场的观众唏嘘不已,小星星的遭遇教人揪心,同时又无可奈何。
法律与人命摆放在天平两端,孰轻孰重。
“可能一部分观众还对这张照片留有印象。照片上是一个身患尿毒症的八岁女孩,因与病魔抗争乐观勇敢,这位女孩被网民亲切地称呼为‘小星星’。2009年9月,江苏太仓的民间自助透析室被依法取缔,小星星的母亲因‘非法行医罪’被捕;2014年7月,抗癌药代购第一人、网络人称‘药侠’的陆某被沅江市人民检察院起诉,案由为‘妨害信用卡管理’和‘销售假药罪’。两个案子看似相隔时间甚长,毫无关联,实际上却都是公民的生命健康权与司法律例的殊死博弈。尽管两个案子的当事人最后都免于起诉,但根据《宪法》对公民生命健康权的定义,像小星星这样的贫困患者有充分理由提出疑问:你们说公权权威不容置疑,那我的生命权谁来维护?”
刑鸣难得放缓主持语速,他目视众人,每个字都落地有声。嘉宾席上的药监局领导适时插话:“这种事情的发生,实际上也是一件很令人惋惜又无奈的事情,我国一直在整顿药物审批流程,也一直在推进医疗体制改革……”
药监局的领导洋洋洒洒说了不少,话虽婉转漂亮,实际还是既诉苦经又倒苦水,反正就是大叹医改不易,政府做的已经够多的了。
刑鸣不至于公开挑战国家政府部门的权威,耐心容对方讲完,才就对方所提到的难处逐一发问——几个问题是一针见血三针见骨,虽不至于让药监局的领导下不来台,但到底没能掩住那点锋芒,犀利了。
中美药监局的差异能说两句,譬如药企递交临床试验申请的回复时间、药监局办事人员的人数与学历构成;药价虚高的问题也有的探讨,譬如制药公司每经一道经销商就得溢一次价,公关费与回扣都是算入成本的一大笔开支。
数据够详实,主持人够冷静,既是争论也是探讨,场面激烈,枪林弹雨。
节目的结尾处,刑鸣甚至出人意料地请上了小星星和她的母亲,当年那个对镜头嚎啕大哭、令全国观众倍感心酸的小女孩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但依稀分辨眉眼,仍留存几分天真稚气。
给一棒子赏颗糖,这一桥段设计得是很鸡贼的。一来观众喜见“善有善报”的结局,二来大台有大台的风范,大台有大台的顾忌,在明珠台这样的地方当主持人,有点八股取士的意思,有些话能大大方方地说,有些话能拐弯抹角地提,有些话却是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刑鸣开头骂了药监局,虽然玩了机巧圆了回来,但如果节目通篇儿都在质疑现有的法律与制度——
这肯定是不允许的。
刑鸣问星星的母亲,现在星星的病情怎么样了?
星星的母亲回答,现在透析可以报销,花的钱比以前自助透析室还少,而且不少公益组织也一直关注星星的病情,可能明年就能换肾了。
“2012年国家六部委联合发布 《关于开展城乡居民大病保险工作的指导意见》,大病保险的补偿政策首次进入公众视野;2014年城乡居民大病保险试点工作全面启动,农村医疗保障重点向大病保险转移,各地医保中心接连下发通知,提高常规血液透析标准和报销比例,最高可达95%。”
“2014年11月,抗癌药代购案的社会影响不断发酵,最高人民法院与最高人民检察院联合发布的司法解释中新增一条:销售少量根据民间传统配方私自加工的药品,或者销售少量未经批准进口的国外、境外药品,没有造成他人伤害后果或者延误诊治,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的,不认为是犯罪。这不仅为类似于陆勇或夏教授这样‘因善涉罪’的当事者留下了一定的出罪空间,更在法律途径为贫困患者这一弱势群体提供避险。”
“2015年3月卫计委起草《建立药品价格谈判机制试点工作方案》征求意见稿,将对价格高且疗效确切的、专利或独家生产的肿瘤药品儿童药品等,实行国家药价谈判,10月正式施行;同年11月,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针对药价虚高、药品审批时间过长等问题颁布《关于药品注册审评审批若干政策的公告》,将加快临床急需药品的审批,对艾滋病、恶性肿瘤、罕见病等用药药品实行单独排队。”
刑鸣说完这些,指了指LED屏上那个定格的哭泣镜头,笑着问小星星,现在还会这么哭吗?
哭得太奔放了,女孩挺害羞地笑了起来,现在不会啦。
“公权与人权本就不是对立双方,我国的社会保障体系仍处于‘低水平、广覆盖’的初级阶段,如何深化医改、提高药品可及性;如何刑法善治、切实保障公民基本权利,仍是有关部门的工作之重,不必谈之色变,不必避之如虎。因为它与我们息息相关。因为它有希望。”
节目在女孩令观众们无比欣慰的笑颜中结束,刑鸣目光定定地注视镜头,收去最后一笔:“这里是东方视界,我是刑鸣。”
刑鸣下场的时候,节目组留下的热线电话与微博微信都已经爆了,关注点当然不在盛域的硬广,无数肝癌患者或家属打进电话或留言,请求购买夏教授自研的这个药。
刑鸣既感好笑,又觉欣慰。不管案子最后怎么判,如果别的药企关注这期节目,夏教授的这个药就有望投入后续研究,并终有一天获批上市。
Candy为此对他怒目相向,刑鸣却在Candy面前脊梁挺直,一脸轻描淡写,要播的广告播了,不让上的嘉宾也没上,以后还有什么要求麻烦在节目之前就交代清楚。Candy将将齐在他的胸口,这就让刑鸣的目光有了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吐气扬眉。
只是话一说完,刑鸣才发觉自己后背上一片冰凉,早被冷汗浸透了。
盛域他开罪不起,四位专家嘉宾更不好对付,他刚刚在台上是真紧张,以至于出现大段不够机灵的停顿,以至于他现在心仍狂跳,不安,不安得很。
总算,这次节目还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老大,你太帅了!看你轮番怼那几位嘉宾,什么孔明舌战群儒,祢衡击鼓骂曹,也就不过如此了!”阮宁一咏三叹,马屁拍得既溜又响,其实没读过三国,也就近来迷上三国杀,顺道多了解了一些三国里的典故。
刑鸣没搭理阮宁的聒噪,径直走到季蕙面前,朝她鞠了一躬,说,老师,我尽力了。
季蕙点了点头,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参与整场节目已经精疲力尽,几乎无力开口。
但她仍望着他笑。
阮宁锲而不舍地黏着贴着,嚷嚷着要求刑鸣请客。他告诉刑鸣,从那一声骂开始,实时收视率就直线上升,到了节目结尾的时候,已经破了同一期《明珠连线》的收视率。
“庄蕾快离职了,肯定心不在焉。今天我累了,你们也都辛苦了,每个人都很出色,改天请份大的。”刑鸣不贪功,篓子捅没捅也不知道,他眼下没心思庆功,只想倒头大睡。
“当然得请份大的,”阮宁笑嘻嘻的,“老大这回太露脸了!连虞叔都目不转睛。”
刑鸣突然又精神了,一双眼睛灼灼地亮:“虞老师来过?”
“刚才还在这儿呢,这会儿人大概是走了。”阮宁跟没头苍蝇似的四下张望,没见台长人影,才又对刑鸣说,“老大,就你那惊天一骂出口的时候,还有节目中那段挺长时间的沉默,导演两次打算启动应急方案,但虞叔两次都没让,他说,让他说下去。”
刑鸣“哦”了一声,惴惴不安一整晚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放平了。
第70章
刑鸣没给南岭写什么推荐信,理由是南岭造假,让他去找刘博士的亲戚,结果却带回来一个赝品。
为了丙氨酸西洛尼再上临床的事儿,刘博士的亲侄子也露了脸,根本就不是南岭在直播开始前带来的那一位。刑鸣自己也有些后怕,一念之差,险些又重蹈覆辙。
南岭身上那点毛病自己当初也有,一点点阳光就灿烂,一点点成绩就扬眉。南岭近来是全组里最早走最晚到的,好几次都被人看见从虞台长的奔驰车上下来。但虞台长本人并不在车上。据传明珠台打算倾全台资源打造自己的视频网站,而广电总局认为堂堂国家门面,与新媒体较劲是不务正业有失体统,于是责成停止。两方各有各的坚持与考量,官家公子骆优便形影不离地跟着台长,出入斡旋。
南岭大概知道自己背后有人撑腰,一下子没了初来乍到时的恭顺,说起话来很有点不着四六。他觉得自己错了,但也不算错得离谱,他说他大三的时候在某个地方台实习,请群演找替身那是常有的事。何况救急如救火,情势所逼,别的组员连个群演都找不来,节目总不能开天窗吧。
听这口气,非但觉得自己无过,而且有功。
“真实是新闻人必须遵守的铁律。不开除你已经是万幸了,这推荐信,我不会写。”刑鸣看了南岭一眼,“和领导说话,你什么坐相?”
南岭把翘着的二郎腿收回去,坐直了。
南岭起初振振有词,见刑鸣态度强硬,又服软了。他道歉的话听来十分敷衍,但大眼睛中泪光盈盈,一口川普油腻黏糊。
这一套也就对付老陈兴许管用,刑鸣不再跟南岭废话,直接把人撵出办公室,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老陈还真就亲自出马了。他把刑鸣喊进自己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解释,台里对南岭的前途是相当看好的,超人气的网络红人,形似他骆优神似你刑鸣,还比你俩都年轻几岁,这次劳师动众搞“挑战主持人”大赛,就是为了捧这个新人。台里参赛的几个实习生都由带他们的导师推荐,南岭已经是内定的冠军,让你推荐也只是走个过场。
“不写推荐的原因我已经上呈了,新闻人不能造假,他还把群演带来直播现场,险些闯祸。”刑鸣说完就沉默了。他是小心眼了,他替林思泉、也替自己感到不公。这两天多看了几本法律书,主观上认为新闻造假也该是抽象危险犯,他们几个本该同罪论处,凭什么林思泉就必须主动离职,他南岭却受力捧?
“虞叔想捧谁,还不是他一句话,你这不是给南岭面子,是给他老人家的。”老陈忽然笑了,笑得与南岭的川普一样油腻黏糊,说,“咱们台长现在放心上的人是小南,你一个老人了,不要有情绪,要大度。”
刑鸣嫌这句话听得刺耳,愈发不愿意写这推荐了。他起身走人,留下一句话,虞台长想捧谁确实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台里既然已经内定,何必还要我多此一举。
想起林思泉,便感愧疚。网民喜新厌旧,翻脸快于翻书,最近网上已经没有林主播的新闻了,刑鸣想着这下去看看他应该不会惹出风波,于是请了两个小时的事假,说去就去。
林思泉差不多快出院了,刑鸣去的时候碰巧还看见了林思泉从老家赶来的父母,许是老来得子,两位老人弯腰佝背鸡皮鹤发,一看就是老实本分人。父母离开病房,林思泉瞧着精神不错,开口就对刑鸣说,其实还得谢你。
谢我?刑鸣不解,谢什么呢?事情闹到这般田地,不言恨就不错了。
林思泉说,庄蕾跳槽去了东亚,待遇几乎翻番,东亚痛失骆优,卯足劲儿了要抢来明珠台的当家花旦。他跟庄蕾准备风波过去就离婚,自己净身出户,财产与抚养权都归女方。高中那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对女人没兴趣,拐弯抹角地告诉过家里人,结果他的母亲上过吊,切过腕,还喝过煤油,就跟第一期《东方视界》里描述的一模一样。这些年虞总身边也有别人,他不敢想更不敢争,拖拖踏踏到三十来岁,既害怕又愧疚,终于拗不过又熬不住,随父母心愿结了婚。
弥留的时候是万念俱灰一心想死,但突然又觉得不能一死了之便宜了你,所以决定还是醒来看看。林思泉笑笑,笑意微苦,接着长叹一声,算了,虞总是真的喜欢你。
人死过一回就通透了,看林思泉当下的状态,算是终于把自己从这段混乱的关系中渡了过去。
离开林思泉的病房,刑鸣就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而今这点情绪实在显得太酸了。干嘛非得跟一个年轻后生较劲呢?不就是写推荐信么,提笔一挥的小事,渡人渡己,何乐而不为。
新人换旧人,欢场如战场,刑鸣很明白这点。何况是他自己先一步当了逃兵,丢盔弃甲。
所以他没理由介意,没立场酸楚,没资格心痛如绞。
在医院的走廊过道里撞见向勇与向小波,向小波坐在轮椅上,腿上打着石膏,看着不算严重,估计是又在外头惹事了。两个人都没看见刑鸣,刑鸣没打招呼转身想走,没想到偏又撞见唐婉。唐婉刚从取药处拿了药,见了儿子,露出吃惊的表情。
刑鸣身板遗传父亲,五官遗传母亲,算是占尽了父母的便宜,但每次看见唐婉,也都由衷觉得,这个女人可真美啊。
唐婉大概刚刚从舞蹈学校回来,还没来得及卸妆,衣服飘摆着宽大的水袖,淡紫色的裙角几乎曳在地上。什么“翩若惊鸿,婉如游龙”,什么“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多好的诗句唱词都是形容她的。门诊大厅里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还有一个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仰着脸痴痴望着,对唐婉说,阿姨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