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上,睁开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瞳孔里的焦距还涣散着,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他紊乱的呼吸声在一下一下地响起。
熟悉的天花板,从窗子里照进来的黎明的微光,还有四周微凉的空气,都昭示着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神荼坐起身,闭眼,屈起右膝,搭在膝上的右手握拳抵在额头上。
被冷汗浸得有些湿润的黑发黏在那在黯淡的光线下越发白皙的肌肤上,细长的睫毛散落在眼角,随着他轻轻吐出的一口气微微颤抖了一下。
是梦……
长长的睫毛落下的影子给那白皙的脸落下的浅浅的阴影,那阴影在他的脸上阴暗不明地晃动着。
神荼闭着眼,额抵在膝上,像是在闭目养神。
可是他的左手却在不自觉之间用力地扣紧,连带着手腕上那雪白的绷带都绷紧到了极致。
……不过一场梦而已……
他闭着眼,那薄唇却是抿得很紧,隐隐透出几分戾气。
无名的心火一点点从他身体深处燃起。
这种莫名其妙而来的怒气,说不清到底是对着那个人,还是对他自己。
只有那个人……
哪怕只是一场梦,只因为是和那人有关,就让他变成了现在这种懦弱难看的模样。
那陡然冒出的心火烧得神荼烦躁难耐,干脆一迈腿,从床上下来。
他起身走到客厅里,也不管那水瓶里放着的是隔夜的水,直接倒了一杯,几口就灌了下去。
那水凉了一晚上,冷得沁人,可是再冰冷的水也浇不灭此刻他胸口灼烧的心火,神荼抿着唇,脸上露出焦躁之色。
他伸手向水瓶抓住,想要再倒一杯水。可是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水瓶,眼前忽的陡然一黑。
砰——啪!
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响声,在清晨这种寂静的时刻尤其响亮。
在另一个房间里睡得正香的安岩被这一下脆响惊醒,懵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赤着脚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他站在房门口看过去,而那一手攀在矮柜之上、单膝跪在地上的神荼回头看了他一眼。
“吵醒你了?”
他低声问。
或许是因为清晨刚起来的缘故,神荼的声音低得有些沙哑。
站在房门口的安岩愣愣地点了点头,点完了觉得不对,又赶紧摇了摇头。
“抱歉,不小心撞到。”
神荼神色淡淡地说,“你去睡吧,我会收拾。”
“你别用手啊。”
安岩说,跑到卫生间拿了扫把跑了出来。
他跑回来的时候,神荼已经站起身来,抬脚似要从这里走开。
安岩一看就急了。
因为神荼也是赤着脚没穿鞋,而他脚正要踩下去的地方,那几个尖锐的玻璃碎片在朝阳的光芒之下闪闪发光。
眼看神荼就要踩在那玻璃碎片上,开口喊也来不及了,安岩一着急,整个人都扑过去。
他整个人扑过去,一下子将神荼向后撞到了矮柜上,那刚刚才抬起来的脚自然也后退了一步,落到了后面,避开了前面的玻璃渣。
“安岩?”
被安岩撞到后面墙上的神荼喊了他一声。
你看不到脚下有玻璃渣啊?
安岩抬头想说神荼一句。
此时此刻,神荼那长腿靠在身后的矮柜上,后背抵在墙壁上,而他整个人都窝在神荼怀中,双手还紧紧地抱着神荼的背上。
他扬起头的时候,正好就和低头的神荼的目光对上。
安岩心脏莫名一抖。
神荼低头看着他,那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他的脸上。
往日里锐利的眼此刻像是蒙着一层浅浅的雾气,那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涣散着,没有聚焦。
安岩突然之间心慌得厉害。
他屏住呼吸,将自己的脸往神荼那边凑了凑。
神荼仍旧是那个静静地看着他的神色,没有动静。
安岩又凑了凑,这一次,他的额头轻轻地撞到了神荼的鼻尖。
他明显看到神荼那细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像是有些吃惊,但是又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想要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那就像是神荼根本不知道就在自己眼前的安岩在慢慢地凑近但又不想让安岩看出来这件事一般。
“神荼?”
“嗯?”
“……没什么。”
安岩说,松开抱着神荼的手。
“你不是说这些玻璃渣你收拾吗?扫把给你。”
他说,转身,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扫把,然后直起身来,一手递给神荼。
他把扫把递过去的手就这样悬在空中,悬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就在神荼的身前,神荼一伸手就能接到的地方。
神荼微微低着头,目光的方向似乎是在看安岩递过来的扫把。
可是,他没有立刻伸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扫把的方向。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伸出手。
他伸出的手越过安岩就悬在他身前的手,指尖从扫把边上擦过,伸向了另一个方向。
……………………
“当初小师叔灵慧魄被睚眦锁了太久,多少还是有了影响,而且这一魄刚回归,就强行使用神荼之力……后面似乎还强行用金针刺穴刺激魂魄爆发灵力……”
张天师摇了摇头。
“这些事情,都对小师叔的灵慧魄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那神荼的眼……”
“灵魄损伤这事,可大可小,必须好生温养才行。不然,很可能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别扯那些没用的了!老张,你就给个痛快,神荼这眼到底还好不好的了?”
“嗯~~只要灵魄还在,如我刚才所说的,好生温养着,养好了就行,不过尚需一些时日就是。”
“这就行了。”
王胖子哈哈一笑。
“只要没事就行,不然折腾了这么一大圈,神荼还得瞎,那我们折腾得都是啥啊。”
“安岩,我等下给你留个方子,你照方抓药,每日煎熬一个时辰,给小师叔服用。”
张天师一边说,伸手拍了拍安岩的手。
“身体养好了,灵力充足了,才能好好的蕴养魂魄。”他说,“我近日也有任务,实在是走不开,小师叔就麻烦你照顾了。”
“哦,哦,好的,交给我就是。”
安岩忙不迭地点头。
“还有为了蕴养魂魄,最好暂时封了视感,或许短时间会有不便,但是这样能恢复得更快。”
安岩眨巴眨巴眼。
“……怎么封?”
…………
阳光明媚的正午,微凉的风带来青草以及其中夹杂的小花那清甜的气息,停留在大树树梢上的小鸟发出悦耳的鸣叫,不远处那宽阔的河水流淌着,折射着阳光泛着浅浅波光。
好一派鸟语花香的舒适景象。
然而,这一切都与某个蹲在小炉子面前灰头土脸的青年无缘。
安岩蹲在小炉子面前,一下一下地扇着那炉火。
张天师那一句,中药最好还是以木材慢熬而成,那样才能发挥出最佳的药效,让他只好苦逼地蹲在这里,灰头土脸地用江小猪送过来什么上好的果木来熬药。
蹲了半天,脚板都发麻了,他站起来缓解一下大腿和腰部的酸疼。
然后,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神荼。
庭院里那一片浅绿的藤萝旁,年轻的黑发男子安静地坐在漆黑的木椅之上。
明亮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那宛如白瓷般的肌肤仿佛泛着光一般。
雪白的绷带缠绕在他上半边的脸上,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眼。
漆黑的宛如丝绸般的发丝散落在那缠绕了他头部一圈的雪白绷带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依稀能看见微光在发的间隙中跳跃。
他明明静静地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神色也淡淡的,可是那刺眼的雪白绷带莫名就给人一种疼痛的痕迹。
那一眼,让安岩忍不住就有些心疼。
看了看时间,一个时辰也差不多了,他赶紧那咕噜咕噜冒泡的砂锅端下来,将药水倒进碗里。
青花的瓷碗,漆黑的药液。
安岩嗅了嗅。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他整个脸都扭曲了。
闻到就想吐了。
他扭曲着脸这么想着,想着神荼要喝这种东西喝上一个月……
心里默默给神荼点了个蜡,安岩捧着药碗就兴冲冲地朝着那边的神荼奔了过去。
“来来~~~神荼,药熬好了,快趁热喝了。”
他一边说,一边主动地在神荼旁边坐下来。
然后,用勺子舀了一勺,送到了神荼唇边。
神荼微微低着头,细碎的黑发散落在那雪白的绷带上。
他抿着唇,即使安岩勺子已经送到了他嘴边,他依然没有张口。
“怎么了,神荼,喝啊。”
安岩说,看着那热气腾腾的药水,顿时恍然大悟。
“是不是担心烫啊?没事的,我给你吹过了的,保证不烫。”
可是就算安岩这么说了,神荼仍旧是抿着唇,像是根本没听到安岩说的话一般。
“神荼?你是不是怕苦啊?可是苦也要喝啊,你不喝药,万一眼睛好不了了可怎么办?”
“……”
“神荼,喝吧,你怕苦我去给你拿巧克力啊,要不果脯?我昨天买的蛋糕也还在呢。”
安岩这么说着,作势要放下药碗,起身去拿那些甜点。
“……你说的。”
安岩刚捧着药碗站起身来,那抿着唇不做声的神荼突然开口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说,
“你说的,我活该。”
他低声说完,撇开脸,再一次抿紧唇不做声了。
漆黑的发落在雪白绷带上,被绷带缠绕着的眼看不见,只能看见那落在绷带上的阳光,折射出来的光灼得人的眼有些发疼。
神荼坐在那里,垂着头,撇开脸,紧紧抿着唇莫名就给人一种孩子般赌气的神态。
“……”
安岩站在那里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瞬间傻了眼。
求助!高冷寡言的霸道总裁大人突然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赌气闹别扭要怎么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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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呃,那个,神荼啊,你看啊,当时那情况不是特殊么?”
“……”
“你那时眼都红了,我这不是怕你一时冲动才——”
“……”
“而且就当着睚眦的面,我又不能好声好气地劝你,只能那么做。”
“……”
“我知道我那么说……是过分了些,可、可你也要体谅我啊!我这不是着急你么!”
“……”
“好吧好吧,我错了,神荼,是我错了还不行么?我给你道歉啊,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呗。何况你就算生我的气,也别拿自己赌气啊。”
“…………”
安岩围着神荼打转了半天,说得嘴巴都干了,但那位神荼大爷依然还是那副抿唇撇脸神色淡淡的模样,像是根本没听到安岩说的那一大堆话一般。
安岩说得口干舌燥,得不到丝毫反应,顿时也心头冒火。
可是那心头才起了一小簇火苗,一眼看到那微垂着头的人脸上雪白得灼眼的绷带、还有微微抿着的薄唇,安岩心底那簇刚刚点燃的火苗一下就被掐灭得干干净净。
他张嘴还想继续说,但是张嘴又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好,毕竟能说的他都已经说了。
他唇张合了几下,终究是没能发出什么声音,只是有些无奈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庭院里很静,只有微风掠过藤萝时带起的轻微的簌簌的响动,还有不远处的河流流淌时清亮的水声。
安岩怔怔地看着石桌上的那碗药,仍旧是难看的漆黑的颜色,只是那股难闻的味道弱了不少。不过,那是因为药水凉了,气味传不出来了的缘故。
该怎么哄神荼才能让他把药喝下去呢?
他怔怔地想。
他也没做过这种事啊。
安岩很仔细地想着,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感冒发烧了,妈妈哄他吃药……那个时候,是怎么哄的?
“吃了药妈妈手中这颗糖果就给你哦~~”
“好~~”
刚才还大吵大闹满地打滚一脸鼻涕眼泪死活不肯吃药的小孩啊呜一口就将药丸吞了下去,然后咧着嘴开心地笑着接过妈妈手中一颗的大白兔奶糖。
……
回忆完毕,安岩忍不住捂脸。
小时候的自己可真好糊弄啊。
他忍不住这么吐槽着一颗糖果就被收买了的年幼的自己。
但是,记起来也没用啊,神荼可没小时候的他那么好糊弄。
而且神荼又不爱吃糖,拿这个哄他也没用啊。
而且拿糖果哄那也是对付小孩子的手段吧?神荼怎么可能吃这一套。
那么,自己稍微长大一些后是怎么被哄的呢?
……长大后……他的父母分开了……
他们再次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
而他被他们留在原来的屋子里,每天白日的时候,会有一个阿姨来照顾那个时候还只是孩子的他。
可是晚上的时候,那个阿姨就走了,留下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静得可怕,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也会生病,病了的时候,那个照顾他的阿姨会买药给他吃。
每次这个时候,向来乖巧听话的他总会一反常态闹腾得厉害,不管阿姨怎么哄着劝着都不肯吃。
因为他知道,只有他闹腾着不肯吃药,病得狠了,阿姨就会给他父母打电话,他的父母才会有一个人过来,把他送去医院。
也唯有在这种时候,他的父母才会抽出一点时间,在医院里陪着他,哄一哄他。
医院里,其他的小孩都期盼着早早出院,唯有他期盼着在医院里待久一点,待长一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用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晚上一个人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听着自己清晰的呼吸声。
“我乖乖地吃药打针,妈妈,你就会一直陪着我,是不是?”
“对,你乖乖的,妈妈就陪着你。”
这句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话,从不曾实现。
不知道多少次,他病好出院的时候,牵着来带他回家的阿姨的手,眼巴巴地看着父母离去的背影。
再后来,或许是察觉到他三番两次故意把自己弄病的意图,后来好几次,他再次住进医院的时候,都不曾见到父母的身影。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也就死了心,再也不做这种蠢事。
没人心疼,没人在乎,没人哄着。
他闹给谁看?
…………
思绪回到当前,安岩抬头,将目光从那碗药移到身边的那人身上。
他想,他或许已经懂了神荼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想起他小时候,父母一次又一次答应陪着他,然后一次又一次离开的背影……
安岩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
他也没说什么,站起来转身就走。
他并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坐在椅子上的神荼用力扣紧了手扶圆端的手指。
那白皙的手指扣紧在漆黑的木端上,因为绷得太紧越发显得白,和漆黑的木色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神荼微微垂着头,他安静地听着那离他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柔软黑发的阴影散落在雪白的绷带上,哪怕是天空中明亮的阳光也驱散不去。
那抿着的唇越发用力,几乎呈现出一条直线,莫名渗出几分疼痛的痕迹。
神荼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微风吹动那浅绿色的藤萝,掀起他的鬓角,露出雪白的绷带。
那风停的时候,被吹起来的漆黑发丝就垂落下来。
黑发的年轻人孤零零地坐在庭院之中,微微垂着头,明明就在明亮的阳光之下,可那一头柔软黑发的光泽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被遗弃的黑猫,用尾巴缠绕着自己蜷缩着的身体静静地蹲在一旁。
那漆黑的弃猫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垂着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安岩站在那落地玻璃的拉门前,手中拿着一个他刚刚去取的东西,看着那孤零零地坐在庭院里的那人。
他忽然又想起了不久前的梦里,柳哲辰问他的那一句话。
舍不得。
他心疼。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
可是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