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叶看见小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心里直发毛。
这次不等小鬼开口,他自己内心就蹿上来那两个字——断袖。
他被自己这危险的想法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小鬼就心直口快地问道:“银叶,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喜欢他。”
银叶自诩为一个心直口快,不拐弯抹角的人,但是对上这个孩子这个话题,他也是甘拜下风。接连两天,这孩子着了魔似的纠结这个问题,让银叶很是害怕。
关键问题是,银叶自己原本很肯定,现在呢?却也不知道了。
☆、眼球与往生镜
喜欢大少爷吗?他之前可以很肯定地说不,但是现在,自己都不知道了。
他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将四周的花草树木都看了一遍,心里还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5 话。
银叶将脑袋埋在手臂中,哀哀地叫了一下,声音很是迷茫与无助。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银叶正对面冒出一朵不小的水花,一道冰冷而低沉的声音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响起:“你又怎么了?”
银叶和小鬼坐在溪边,被溅了一身的水,听到声音在自己的身前突然响起,小鬼和银叶不约而同地大叫一声,和飞溅的水花一起弹出去,屁股着地,狠狠摔在几步远的地方。
那人被银叶二人的齐声大吼震得浑身一颤,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收起堵住耳朵的手指,揉了揉耳垂,侧着头控了控水,低凉语声中夹杂有怒气:“你大惊小怪地叫什么!”
小鬼张大着嘴巴坐在河岸上,银叶则从地上爬起来,兴奋地大喊了一句:“苍野!”
苍野,男,三十二岁,阴违司黑白无常手下的第一鬼差,最受老阎宠爱的小跟班之一,职业抓鬼,常年在十八层地狱上下穿梭,未婚,性向不明,性格冷沉,脾气不好,为人呆板无趣。
苍野本来只露出一个脑袋,现在缓缓地从水面中升起来,他穿着一身死气沉沉的黑衣服,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其他的颜色,湿漉漉的黑袍紧紧地裹在他身上,在月光下一照,像是闪耀着银光的鱼鳞,这样看上去,苍野整个就像是一条刚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大黑鱼。
银叶抱怨道:“你说我大惊小怪什么,月黑风高夜,你干什么突然从水里钻出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水淋淋的人头,你说我害不害怕!”
苍野连眉头都懒得皱了,面无表情地从水中拎出一根铁棍,双手抱臂,将棍子抱在怀中,然后从水中出来,笔直笔直地站在岸上,这才抬头说一句:“你说什么?”
银叶早该想到,他刚才根本就没在听自己讲话,苍野一向自动屏蔽一切对于他无用的信息。
银叶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一一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身份是什么?降落到哪儿了?怎么从水里出来?”
苍野向来只回答他想回答的问题:“水路比较快。”
然后就闭上嘴巴,不再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向前走去。
银叶早就习惯了他这一点,也不欲和他较真。他在苍野屁股后面紧追几步,突然又想起来什么,返回去把仍然坐在地上的小鬼提溜起来。再回头看见苍野头也没回一下,已经走远了,见状他也不追了,索性站在原地叫唤:“你干什么去,往哪走呢!?”
苍野转过身来,声音平平的:“回你家,和阿萝碰头。”
银叶简直无语至极:“你,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你一句话不说就走!”
苍野仍旧抱着棍子,站在原地不动:“那你带路。”
银叶也站在原地不动,他也抱起双臂,鼻孔朝天地看了苍野一眼,用下巴指了指相反的方向:“你走错了,这边。”
苍野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止住脚步,拿眼神命令他:快点走。
银叶敢肯定,现在如果让苍野说话,他一定会说:幼稚,无聊,浪费时间。可惜,苍野本就是一个嫌麻烦的人,他骂人都懒得骂。
苍野这样的性格是有原因的,阴违司最大的头儿是黑白无常,但是这两位大爷很少出门干活,都是在家里一躺,拿个小本儿动动笔杆子,记录一下进出十八层地狱的各路厉鬼。真正抓鬼的活就交给手下的鬼差,苍野就是这些鬼差里面最得力的一名,在阳阳两界抓鬼,在地狱里面炼鬼,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偏巧老阎就是喜欢这样勤劳能干,说话又少的孩子,成天让他跟在身边。所以苍野的时间宝贵得跟金子似的,久而久之,养成了不爱搭理人的坏毛病,说多一个字都能要了他的命。
不过,苍野这么惜字如金的人也有口头禅,那就是:“麻烦。”
和苍野走在一起很尴尬的,气氛就跟冻住了一样,连空气都纹丝不动。这样的氛围让苍野很享受,但是他的享受往往是别人的难受。
小鬼的难受表现得特别明显,他完全被苍野目空一切、居高临下的气场吓住了,从苍野出现,就一句话都没说过。
银叶还自然一些,但是他也没能力打破氛围,控制权完完全全地在苍野手中。
银叶带苍野走的是小路,因为如果苍野抱着漆黑的铁棍,浑身透湿,冰寒着一张脸,旁若无人地走在街上,一定会吸引整条街道百姓的注意力。还没到宵禁的时候,银叶暂时还不想,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钟氏药堂里面,全是怪胎。
苍野看见银叶把他从后门带进去,就明白了,他有点生气:“银叶,你绕了多少路?”
“没多少,就——哎呀,反正又耽误不了多少事,三四里路你还较什么真?”
苍野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抬起手腕,结果——没表。
看到苍野的窘样,银叶差点没笑出声来,但是又仔细打量一下,银叶看出不对劲来了:苍野虽然一身越朝劲装的打扮,但是面容还是本尊那副平淡无奇的面容,头发还是细碎的短发,没变样。也就是说,他用的还是自己的壳子,没换身体。
这怎么回事儿?
“苍野,你……怎么还是你自己,你怎么来的?”
苍野直接无视了他的问题,他翘起一根手指,在铁棍底端敲了六下。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阿萝探出半个身子,看见苍野,她用鼻子“哼”了一下:“你来啦,怎么还不进来,必须得让我亲自来接你?”
而对于银叶,她直接选择了无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阿萝转身进屋,将三个人留在原地,苍野用同情的眼神看了看银叶。
银叶耸肩摊手:“我也不知道哪里又招惹她了。”
阿萝的麻籽儿正在桌子上闪着光,苍野把铁棍往桌子上一敲,那小珠子就不发光了。
阿萝眼尖,一眼就看出了苍野与她和银叶的不同之处:“你,你怎么没换张脸?”
苍野言简意赅地和他们解释:“我来送一趟东西,不久留。”
银叶心里松了一下:苍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是个跑腿的。
苍野从怀中拎出一个小瓶子,瓶子里面的碧色胶体中,养着一只——眼球。
银叶看见那泛着绿光的眼珠子还骨碌碌地转着,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来捂住小鬼的眼睛。苍野瞥了小鬼一眼:“这你家的孩子?赶紧带走。”
阿萝问:“这谁的眼睛,就剩一只了还养着它做什么,你送的就是这个?我还以为你有了往生镜的消息呢。”
苍野拿起小瓶子晃了晃:“这就是往生镜的消息。”
“啥?”
“你没发现,银叶的往生镜和这眼球一个尺寸?”
银叶心里“咯噔”一下:“你什么意思!?”
苍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一只眼球:“你的镜子,替换了这一只眼睛。”
苍野只说重点,剩下的只能靠阿萝和银叶两人的悟性,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前因后果推理了一番:往生镜被灵犬吃进去的时候,恰巧碰上了前世失去双眼的一只魂,看那眼眶的尺寸正好,直接飞进去把人家的眼珠子换了出来,因为往生镜连通着阴阳二界的空间,那只魂肯定也被折腾地够呛,没能走进鬼门关,好好地上路。
这样说来——银叶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那这不就是殷淮安的眼睛么!
这样的交流方式很让苍野省心,他赞许地点点头,补充了一句:“银叶飞了以后,这眼睛就在黄儿的肚子被找到了。”
黄儿,是鬼门关前那只灵犬的名字。
银叶心里也补充道:黄儿吞进去的还不是普通的魂儿,还是一只时空错乱,走错了朝代和空间的魂,他敢肯定殷淮安的魂是和他一起飞到乱葬岗的,而且这只魂有一半还……
银叶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他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果不其然,阿萝心有灵犀地也看着他的右手,看了他一眼,转头就对苍野说:“还有一事要你帮忙,这个魂就是……”
银叶“噌”地一下站起来,死死地捂住阿萝的嘴,转头继续对苍野说道:“找到这个魂就行了吧。”
苍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俩:“嗯,估计已经还魂了,不过肯定就在这一片空间。”
阿萝眼睛转了几下,张开嘴咬了银叶的手心一下。
银叶痛得放开了手,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阿萝瞪了他一眼,又瞪了苍野一眼,顿了几秒,然后气呼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真特么麻烦。”
苍野从不多管闲事地猜测别人的心思,他不再理会二人的小动作,干脆地说:“那我走了。”
他转身出门,自始至终,都没放开手中的铁棍,也没换一件干爽一点的衣服。他才不会浪费时间做这种无用的事情,因为既然水路最近,他走的时候,估计还得从水底下回去。
苍野走了之后,银叶夸张地甩甩手,痛呼到:“你竟然下嘴!”
阿萝在嘴里含了一口水,漱了口,抹干净嘴呸了一下:“你这脏手,我还真有点下不去嘴。”
银叶被她堵得干瞪眼睛。
阿萝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殷淮安的事情?”
银叶不说话。
阿萝声音高了八度:“说话呀!你把苍野打发走了,倒是想想办法,咱俩人怎么收拾那只鬼?”
银叶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解释道:“既然往生镜在他身上,他就不是非死不可。”
“那往生镜拿走了之后呢?”
银叶小声道:“起码能多活一段时间……”
阿萝没想到银叶这么拎不清:“啊喂,你要搞明白他早就已经死了,往生镜早晚都要取出来的,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能下得了地狱就不错了,等哪天连轮回都入不了了,闹得个灰飞烟灭,全是你造的孽!”
银叶低着头,将手中握着的碧绿色透明小瓶紧了紧:“要是让苍野来,肯定直接把他眼睛挖出来。”
“那本来就不是他的眼睛,他早就没有眼睛了。”
银叶耷拉着眼皮,固执地沉默着。
阿萝也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问道:“你不会真的看上他了吧?”
这句问话让银叶攥紧了拳头,他心脏狂跳,全身血液上涌,咬紧牙关努力想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他觉得自己思考了一个世纪的时间。
但实际上,他很快就答道:“嗯。”
☆、谢小侯爷
出乎意料的是,阿萝并没有表示惊讶或者是愤怒,甚至都没有一丝拦阻,她眼神中似乎有让人看不明白的情绪,却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再好好想想。”
两个人各自回房睡觉,一夜无话。
银叶一大早就被门外的争吵声吵醒,他掀起被子揉揉眼睛,裹了一件外袍,顶着蓬乱的头发出门查看究竟,没想到看见小鬼正在外面巷子里和一群孩子打架,他赶紧跑过去把他从人堆里拽出来,小鬼灰头土脸的,手里紧攥着一袋糖果。
银叶骂他:“你瞧你这出息,多大了和人抢糖吃?”
小鬼咧着嘴笑:“你醒啦,你不知道么,喜糖就是要抢的,这样才能沾上喜气。”
银叶懵:“喜糖?谁的喜事?”
“你竟然不知道这个!谢小侯爷呀,今日娶亲的谢小侯爷。”
银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今日,是高陵城的大日子,谢家谢小侯爷的娶亲之日。
谢家是名副其实的皇亲贵胄,自上一辈起就受封世袭嘉平侯位。越朝三十五年,越朝开朝的肱骨之臣谢渊去世后,谢伯乾袭下嘉平侯之位,在朝中奉职,越朝五十年,谢伯乾借病辞官,闭府修养,将侯府中的事物一并交给独子谢秉言打理。圣上见老侯爷避世心切,遂允准了辞官之事,为谢秉言在朝中安排了一份不小的职务。从此,谢侯爷之名在朝堂上下渐渐地淡了,谢秉言虽然还未世承爵位,但是谢小侯爷的名号早已是如雷贯耳。
谢小侯爷,谢秉言,字玄昭,是谢伯乾的独子,嘉平侯的唯一继承人。
这个小侯爷不仅在贵族圈子里混的风生水起,在民间也是大名鼎鼎,他可是高陵城无数待嫁女子的春闺梦里人。据说他风流倜傥,风姿卓越,风度翩翩,不仅位高权重,一掷千金,而且还不摆架子,性情温润,对每一个好女孩都笑脸相待,雨露均沾。甚至不知道有多少有夫之妇整天对着自家的糙汉子,做着关于小侯爷的春梦呢。
银叶只听这传闻,就知道这谢小侯爷不是什么好人,还雨露均沾,分明就是拿出来骗骗小姑娘的骚招。
总之,小侯爷要结亲的消息一传出来,整个高陵城的黄花大闺女们都哭成了泪人儿,小侯爷的消息天天更新,往往在一夜之间就能传到每个姑娘的闺中,银叶实在是不知道,那些足不出户的小姐们是如何做到的。
虽然人人都在议论此事,耳朵边全是小侯爷的消息,不关心此事的银叶也只知道,谢秉言在朝中奉职二品文官太常丞,迎娶的是当朝右将军的妹妹唐蕴维郡主。
真不知道那位唐姑娘是怎么想的,嫁个这么个花花公子,心也是真够大的。
银叶总归是没有事情做,整日整日地游手好闲,他看着街口人头攒动,心里想:看看热闹也不错。
他从地上捡了一颗糖果,剥开塞进嘴里,揉揉眼屎,捋捋头发,拉着小鬼的手往人群那边走过去:“这几日晦气,走,沾沾喜气去。”
可是到那儿一看,沾什么喜气啊,人群挤得太密实了,挤到一半儿,连街道还没看到呢,就挤不动了。
这谢小侯爷人品虽然不咋地,但是架不住家里有钱有权啊,整个高陵城中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小侯爷肆无忌惮地炫耀自己的财富,挥洒自己的喜气,全城派发喜糖糕点自不必说,迎亲的队伍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银票和银子纷纷洒落,在城中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骚动,一大早起来,光是踩踏事件,就不知道发生了几起了。
银叶对此嗤之以鼻:败家玩意儿。
小鬼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只顾闷着脑袋往前挤,银叶还得护着小个儿的他不被碰着踩着,在后面跟得很是辛苦。
小鬼挤到中间,彻底动不了了,他急的直哭,因为送亲和迎亲的队伍马上就到了,他现在别说抢东西了,四面都是黑压压的人,队伍过来了,肯定也只能瞧见马蹄子了。
偏巧旁边挤来挤去的人还在添油加醋:“队伍就要到啦,快准备好!”
另一个挤来挤去的人兴奋地说:“我刚从西边赶过来,你不知道,那排场,小侯爷的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排侍女儿在街边摆上成山的糕点,那哪是咱们见过的点心呀!那银子砸在咱脸上,生疼生疼的!”
立刻有人附和道:“东边唐将军的马队也过来了,也是一路上飘着银票和红绸子,我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钱!”
听他们的意思,迎亲和送亲的队伍要在这里汇合,怪不得那么多人呢!小鬼更着急了,都挤到这儿了,要是连小侯爷和唐将军的马都见不到一面儿,那就太遗憾了。
银叶终于在蠕动的人群中看到了同道中人:他旁边有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伸着脖子让一个小孩儿骑着,两手举着让自家儿子看热闹。
鞭炮声越来越近了,人群中有人大声欢呼道:“看见啦看见啦!唐将军来啦,新娘子的轿子来啦!”
银叶叹了一口气,弯腰把小鬼抱起来,架在自己脖子上。
小鬼抹了眼泪破涕为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探着身子,准备去够空中的银票。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人群也骚乱起来,他们也大声欢呼着:“小侯爷也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