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锁在这里了。
清冥蓦地睁大眼睛,朝丹成踢去,却被清鸿轻巧地掐住膝盖,笑嘻嘻地一扭——
“啊——!”
他被牢牢拴住,只能蜷成一团,痛苦地哀嚎。
清冥恐惧地看着一只手伸向自己,抓住自己的衣襟,将自己提住。三师弟清鸿那双漂亮的眼,溢满从未见过的杀气,陡然间释放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眼神就是一把刀,将他剐得七零八落。
他忽然意识到,掌门师伯的亲传弟子,终究和他不一样。也终于知道,为何清鸿屡屡犯错,屡屡受罚,掌门师伯总是不愿放弃他。
因为清鸿是掌门师伯悉心培养的、不世出的天才,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璞玉。
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意识到这一点,他陡然感觉到强烈的落差。
原本还以为,自己可以凭借师父玄凛的叛乱,在玄天门中占据一席之地。再当上师父的亲传弟子,日后接过掌门之位,证明他清冥,不比清鸿差。
然而对方在寒冰牢关了大半年,进境神速。他却在玄天门中虚度光阴,在丹意那个死丫头身上浪费时间……
他不知该恨丹意,还是自己。
迷茫混沌间,那只手忽然松开他。他落回地面,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清鸿陷入沉思,他张了张嘴,压低声音哀求道:“三师弟,你我同门一场,放过大师兄这回……”
清鸿瞥他一眼,他立时噤声。
“假若站在这里的是师父,以他老人家的好脾气,说不定会信你。然而站在这里的,是我。”
一股凉意沿着背脊,蛇一般爬上来,让他忍不住颤抖。
“我还记得,从前一起在摇光宫,听十四师叔讲经。你总是趁着师叔不注意,偷偷捏我的手。
“或者是一起在天璇宫学习炼丹,你会趁六师叔指点其他弟子,偷偷炼一颗丹药,再趁夜色丢进我房里。
“还有玄凛老头儿捅了十四师叔几剑,将他扔下山时,你急着将我押到寒冰牢,想逼我就范。
“清冥,你究竟是来修行,还是来祸害玄天门的?”
清冥战栗着,不敢直视清鸿。
这种事情,他做过太多了,也很快会抛在脑后。然而清鸿一说,他便回想起来。
再看看他如今的处境,他几乎不敢往下想。
“我本想好好玩十几年,再认真跟着师父,学着做个真正的亲传弟子,然后接过掌门之位,让他老人家好生休息。”清鸿幽幽一笑,“没想到,师父催动五行阵,却成了玄凛杀害同门手足的机会。”
他捏着清冥的下巴,扭过他的头,温声问道:“你看,这里的景色,和当初你押我进来,完全不同了。”
清冥觉得不妙,清鸿吩咐道:“丹成,堵了他的嘴。”
“唔!”
清冥拼命摇头,却见清鸿笑嘻嘻地蹲在他身边,对丹成认真地解释:“如今我做了你师父,自然不会像清寂那个蠢材,放着你不管——听好了,师父教你的第一件事,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清鸿将他12 按在山壁,命令丹成扯了他裤子。清冥垂死挣扎,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不过是徒劳无功。
他终于知道清鸿要干什么了。不过为时已晚。
他漂亮的三师弟对他微笑,然后拿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
回到隐元宫后,玄凛黑着脸坐了一阵,才让他处理掉全部的刺客。
这批刺客来自何方,玄天门和灵净宫心知肚明。即便如此,场面还是要做足。
玄凛拿着灵净宫的来信,神情莫测。
外头闷哼一片,很快安静了。玄晏走进正殿,将匕首上的霜雪甩去。
他身上一点鲜血都没沾,仿佛闲庭信步而归。蓝衣人将刺客的尸首拖走,关上了门。
正殿里一如往常点着昏暗的灯,玄晏默默站着,听玄凛问道:“如今到哪一层了?”
“大成。”
他没有犹豫,显得极为诚恳。玄凛看他一阵,才幽然道:“进境不错,比起当年的玄晏长老,亦不遑多让。”
玄晏没有表情,只微微点头:“师父过奖。”
玄凛皱眉,目光深深,似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什么。
是他的错觉吗,这个清燕,和那个阴魂不散的玄晏,长得有些像。
但即便是修到虚道境界的玄晏,没了修为,无人护佑,丢下山去也只有一死,怎么会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还当他的亲传弟子?
玄晏性子高傲,怎么肯纡尊降贵,被他打骂?
他的神情有些异样,玄晏无动于衷,沉声问道:“师父,小门小派已经到齐。几大门派里,铸剑师一派不知下落,亦没有派遣弟子;西南夜荒的云门派了长老和几个弟子,正在路上;灵净宫已经过了玉京,快到玄天山了。”
玄凛依旧没有反应。
玄晏往前走一步,玄凛忽然叫道:“等等!”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变幻,玄晏依旧不出声,却已借着这一步,瞥见不远处的一样东西。
白玉的印鉴,只有巴掌大小。
玄天门掌门才能握着的太极金印。
他的目光只停留一瞬,很快又挪开,落向别处。
如今他做到了亲传弟子,离杀了玄凛只有一步之遥。
他和清鸿联手,杀了玄凛不在话下。只要将太极金印夺回,让玄凛无从催动五行阵,便是稳操胜券了。
但玄凛疑心太重。他在隐元宫待了几个月,如今也只能走到这个地步。
只能走到离他三步的位置。
灵净宫的人快来了,有两条路给他选。一是去偷,趁玄凛不备,将太极金印弄到手。二是利用灵净宫,让他们对太极金印感兴趣,再从灵净宫手里弄走。
两个法子都很难,须得从长计议。
两人各走了一回神。玄凛沉吟片刻,吩咐道:“那暂给铸剑一脉去一封信,尽地主之谊。云门后到,暂且不管。重要的是灵净宫,千万不能有差池,明白?”
他刻意咬重了“差池”两个字,玄晏心思剔透,一点就通,领命而退。
待到玄晏离开,玄凛看着外面白花花的日光,神情诡谲。
他不愿多想,却又不得不多想。
出身寒微,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万幸。他笃定玄晏已经死了,如今却不得不怀疑。
玄凛不免后悔,为何当日没有将他一剑钉在寒冰牢,让他陪着清鸿那小兔崽子,慢慢地死透。
他呼了一句,有蓝衣人进来,等候吩咐。
“清敏如今可好?”
掌门有几个月没问起清敏了,蓝衣人一愣,想到开阳宫的鸡飞狗跳,按捺住怪异的感觉:“回禀掌门,敏师姐在开阳宫,已经很久没出院子了。”
玄凛眉毛倒竖:“真是经不得说。”
当初您可是当着大师兄的面,怀疑清敏的动机不纯。清敏和大师兄向来不怎么对付,这么一损,还让她怎么做事?
蓝衣人暗中腹诽道。
说是这么说,眼下是用人的时候,顾不得太多了。
“让清敏过来,我有要事吩咐。”
三日后清晨,玄晏起了个大早,在山门处迎接,却没有等到灵净宫的人。
灵净宫之前给玄凛来信,说是五月十四日一早便能到。然而等了一上午,依旧一个人都没有出现。无奈之下,玄晏让蓝衣人轮番等候,自己则回了开阳宫的院子休息。
这段日子最不忙的便是秦石和言齐。两人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反正闲来无事,言齐便抱着玩玩的心态,开始教秦石修行。
玄晏一回来,见到的便是秦石在檐下打坐,按照言齐的教导,慢慢地调整呼吸。
他放慢了脚步,迷惘片刻。
屈指算来,如今他已经四百多岁。山中无寒暑,物换星移几度秋。秦石却只有二十四岁,相比之下,命数太短。
他可以带着秦石,将仇报了,可之后呢?
之后,他要看着秦石慢慢地老去,最后,死去?
他轻叹一声,秦石却注意到了,高兴地站起来朝他呼喊:“十八,快过来,你看看我这么做对不对!”
言齐忿忿地嘀咕:“看到燕十八就忘了我,养不熟的白眼狼。”
说是这么说,言齐依然乖乖地坐在秦石身边,一起听玄晏的点拨。
在这里待了几个月,秦石的伤已经痊愈,身体也连带着好了不少。玄晏指点他调息,发觉他几乎没有灵根基础,就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一个。
玄晏不免失望,但仍抱着一线侥幸,让言齐打通秦石的经脉。
熟悉的套路,言齐的动作却显得生疏。玄晏指点一阵,言齐满头大汗,仍旧不合玄晏的意。
“罢了,让我来。”
玄晏看看地面,略显嫌弃地皱眉,对秦石道:“去里面,里面干净。”
第四十章
房里纤尘不染,秦石席地而坐,被玄晏嫌弃地拎起来,勒令换了衣物,再坐到床上。
床上只坐得下两个人,言齐眼巴巴地看着,最终也只能可怜地坐在地上。
玄晏讲了些要点,温声引导秦石:“闭上眼,深呼吸。”
他想先试试最普通的调息方法,让秦石试着纳取万物灵气。没过多久,秦石猛地吐息,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喘不上来。”
“无妨,试试另一种法子。”玄晏安慰他,又吩咐言齐,“你先出去。”
言齐可怜地瞅他。玄晏叹道:“先出去吧,回头有一本长老的修炼秘法,我写给你……”
言齐立马蹦起来出去了,只是临了关门,才担心地看了他俩一眼。
引导无灵根之人的方法不是没有,只是,燕十八真要那么做?
言齐有心事,回头看见莫南乔风风火火走来,连忙拦着她:“等等,十八在忙着,你别打扰他!”
莫南乔气得发抖,深呼吸几回。言齐这才知道,竟是许久不见人的清敏带人下了山,与在山门的莫南乔起了冲突。清敏带了不少人,也不知哪根弦搭错,当着其他门派的面,狠狠地损了莫南乔。
外头两人的话玄晏没有注意。等到秦石平静下来,他的手指勾在秦石衣领,缓缓往下拉。
就像是剥竹笋,一层,两层,露出隐藏的精壮的脊背。
“十八,你动作快点,这样怪凉的。”
有几扇窗子开了缝,凉风缓缓注入,吹在秦石背上,激得他竖起寒毛。
玄晏眼神微暗。
冰凉的指尖点在他背上,沿着肌肉纹理和经脉,游移往下。
指尖虽然凉,总归要比吹着风舒服。秦石绷紧的头皮渐渐放松,听见玄晏压低声音问道:“还好么?”
“嗯……”
他的指尖灵巧翻飞,渐渐地从背脊,蔓延到整个上半身。
秦石只觉得放松,可指尖忽然变成手掌,精巧地击在他背上。
舒适瞬间绷紧,他睁开眼,却听玄晏哑着嗓子道:“别动!”
他不敢动了。
身体变得很舒服,仿佛置身于泉水中。秦石眯着眼,舒爽得想哼曲儿。
玄晏的手掌牢牢地贴着他,直至他舒适得抵挡不住困意,慢慢委顿下去。
他将秦石放平在床,扶着床沿,缓缓起身,抹掉额头的冷汗,眼中银白的光黯淡下去。
试着度了少许修为,效果还算可以。
只是得循序渐进。
傍晚时分,灵净宫姗姗来迟。
玄天门弟子已经等得身心俱疲,好不容易重振精神,将对方迎进来,对方领头的少年却环顾四周,冷笑一声:“这还是曾经的洞天魁首,第一大派玄天门?”
这语气分明是来挑衅的。玄晏示意弟子们稍安勿躁,这才不卑不亢地对那少年道:“前几日师父便接到了贵派的信,不想今日才到,是以怠慢了。”
少年一噎,右手在衣袖里一动。
玄晏似是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径直带着他们往前走。少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他无形中撞得头破血流。
然而玄晏毫无阻碍地走了过去。
少年讶异地瞪大眼睛,急匆匆上前,却迎面撞上了无形的墙,痛呼一声蹲下去。
玄晏清风明月地站着,示意弟子去扶他。少年恨恨地甩开,低声道:“当初将寻找师姐的事情交托给你们,真是我瞎了眼!”
玄晏和气地道:“是我们招待不周了,少宫主。”
自打十鸢失踪,灵净宫就陷入争执中,至今没有定下新的少宫主。
少年一气,又要说什么,他背后一个中年男子拉住了他,对他摇头。
第三日清晨,夜荒的云门也到了。
扳着指头算算,离初夏的洞天大会,只有小半个月。
洞天大会的三个名额缺了一人,玄凛权衡再三,给了言齐一个机会。
虽然对玄凛嗤之以鼻,言齐还是兴奋不已,每天起早贪黑,见着莫南乔就拉过来切磋,偶尔壮胆与玄晏练手。
清敏不知去向,玄凛却不着急。玄晏问起蓝衣弟子们,也都说不知清敏去了何处。
他隐隐有些不安。
离洞天大会只有几天时间,清敏风尘仆仆地回到玄天门,直奔隐元宫。
“回禀师父,确有秦石此人。”
玄凛摆玩着太极金印,淡淡地道:“接着说。”
“他年方廿四,是京畿云上村人。确有个弟弟,十岁被赶出家门,不知去向。”
清敏做事他向来放心。玄凛满意地点头,“如何被赶出来?”
清敏犹豫片刻,“据村民说,他从小就吃得多。弟弟秦松为了给他找吃食,跑进深山去,摔死了。”
玄凛不置可否,凉笑:“那如今这个弟弟,又是如何来的?”
清敏回想起秦石憨憨的脸,话到嘴边打个转,才道:“他十二岁时便做了山匪,据说弟兄遍天下。或许是后来弄坏了脑子,看见长得像的,便认作弟弟。”
这理由也说得过去。
或许是某个修士遇到秦石,恰好与他早已死去的弟弟很像,便阴差阳错成了兄弟。
然而还是无法解释燕十八的来历。
玄凛无意中在真相前面转个身走了。另一边,灵净宫的住处,少年拼命摔东西,中年男子在旁陪着,面不改色。
房里摔得一片狼藉。等到少年摔累了,瘫在椅子上休息,中年男子才悠悠上前。
“累了就好好休息,准备洞天大会。想争到少宫主的位置,起码夺到洞天大会的魁首,这样宫主才能看重你。”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少年跳起来,提起砚台往中年男人扔去。男人避开,不着痕迹地皱眉。
十鸢不在,底下的师弟师妹们都不成气候,如何当得起少宫主。
少年恨恨地道:“师父还是记挂着大师姐,大师姐哪有那么好?我们几个师弟师妹,就是大师姐的摆设!”他三两步跨到中年男子面前,满怀期冀地看着他,“海长老,等回了灵净宫,您……”
海长老绕开话题,“别想得那么简单。你师父即便如今不管事了,宫内上下还是听他的话,我一介长老,没甚用处。”
灵净宫的争夺极端残酷,却又十分保守。同辈弟子争夺,长辈一般不插手。是以灵净宫稳坐东海灵山,地位无人能撼动。
少年眼珠子一转,嘿嘿笑了:“长老,话不能这么说。你看玄天门,如今的掌门如何上位的……”
海长老没有掩饰,深深皱眉。
七风性子暴戾,难当大任。若是任其发展,对整个灵净宫都不利。
有人敲门。外头的人叫道:“风师兄,有两个弟子想见您,说是要事。”
七风摸不着头脑,将人带进来,这才鄙夷地道:“竟是你们两个。”
这次他们前来玄天门,特意绕行玉京,便是将这两人带走。身为修士,绕过门派私自参与朝廷事务,算是难以饶恕的大罪了。回到门派也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如今已经被降为普通弟子,脸上黥了字,见到七风,忙不迭上前拜见。
其中年长些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道:“风师兄,弟子二人想起一件事,或许对风师兄夺得魁首有利。”
七风蹭地跳起来,聚精会神:“说来听听?”
那人拱拱手,“我二人被玉京的贵人派到西海原,帮贵人除掉修士,快成功时,忽然有一名将领杀来,我二人便失手了。”他尽量不看七风鄙夷的神情,“后来我们随军去西海原,路上奉命看守修士和将领两人。两人交情甚笃,形影不离。其后我们被带回玉京,这才知道,那将领竟与京中司太尉有关系,司太尉勒令将领回京,将领一直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