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折腾,言齐还是执着地坐回了玄晏面前。
玄晏喝茶,他便一把火把茶水蒸个干净。调息吐纳,他便在玄晏衣角上烧几个洞。
秦石直想抽他,玄晏冷不防端起茶杯,朝他泼去。言齐刚想嘲笑他,就被一杯水泼了个浑身透湿。
……娘的,哪来的水?!
言齐本想发作,可被玄晏一瞟,便乖乖坐下不敢乱动了。
玄晏继续阖目调息,不再看他。言齐闷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道:“你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我已经到天人境界的筑基层了,怎么还是打不过你……”
“我活了,”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八十年了。”
言齐吓了一跳,撇着嘴,“难怪……我觉得,你比那群清什么的厉害多了。听说他们都修了上百年,还是停在天人境界,真是废物。我来这里就为了拜师,没想到都是这样的修士,也不知玄晏长老身在何方,要是我能拜入他门下就好了……”
玄晏默然,忽然开口:“你提起玄晏长老,会被丢进寒冰牢。”
言齐不屑:“那得他们丢得了我。早知道玄天门只剩下这些废物,说什么我也不会来!”
他深深叹气,也没了与玄晏争执的心思,跳下石凳往回走,忽然听玄晏叫他:“等等。”
第二十八章
玄晏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
“玄晏长老对你如此重要?”
言齐似是听见天大的笑话,“长老是玄天门乃至全天下难得一遇的天才!能得他的指点,当然是人生幸事!”
玄晏心中一动。
言齐此人心性单纯,又看不惯玄凛等人。底子好,勤奋刻苦。
要对抗玄凛等人,有这么个助力,会事半功倍。
念头打了个转,玄晏似是无意地道:“其实,我认识玄晏长老。”
秦石正奇怪着,被玄晏一个眼神阻止。言齐双眼放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玄晏,像是向主人撒娇的狗。
“我也不知他去向何方,然而,我有幸得过他的指点。”
言齐本想追问,可看见玄晏犯难的表情,又迟疑了。
“玄天门情势复杂,借他的指点教你,不知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言齐连连摇头:“不麻烦不麻烦!”
玄晏浅笑点头:“我再考虑一二。在此之前,你想烧干的那桶水……”
言齐噌地跳起来,抱着浴桶,风风火火跑出去了。
玄晏转头,却看见秦石盯着自己。
在他诧异的注视下,秦石默然上前,一把将他抱住。
他毫无防备,被秦石熊抱得眼前一黑。
洞天大会初选第三天,比试快要结束。紧接着该是正式弟子的选拔了。
初选时期,门内对弟子的拘束不严。清字辈各个院落都大门紧闭,隐约有术法激荡。一路上只有少数与人闲谈的普通弟子。
趁这个时候,他要给玄凛留点好印象才是。
穿过玉衡宫和摇光宫,走过僻静的山路,才到玄天门的东北角,掌门和长老居住的地方。
玄凛没有再选长老,洞明宫空置着,眼下正有几个弟子忙进忙出地,把洞明宫的物什都搬出来。
他没有多看,静悄悄地往前走,直至隐元宫外。
玄凛的疑心极重,隐元宫不设任何守卫,全凭符咒屏障。
然而这些屏障,都是玄晏教他的。
他隐在偏僻处,观察周围动静。
一如既往的松风阵阵,他偏偏听出了不一样的声音。
玄晏抬头,往角落退了两步,望向西北角的树梢。
他从摇光宫的方向来,恰好能看到隐元宫西北角的树上。
两道黑影隐在树梢上。他们互看一眼,飞身跃向隐元宫更深处。
符咒屏障动荡一下,玄晏没有迟疑,紧紧跟了上去。
与他预想的一样,两道黑影上下飞跃,直奔掌门寝居。玄晏保持着距离,冷不防瞟见他们腰间寒芒闪烁,心中疑窦丛生。
隐元宫的符咒屏障被如此简单地突破,不可能是外人所为。一定有内应把突破的方法告诉了黑影。
这个时候想要玄凛死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屋顶,拨开了一线屋瓦。
殿堂中有些昏暗,只能看到玄凛正奋笔疾书,脸色也不太好看。
“这群废物!连对方的底细也摸不清!”
玄凛在里面愤怒地嘶吼,笔墨纸砚摔得满地乱响。与此同时,屋顶两个黑影并起手掌,开始运功。
他们的术势与玄天门迥异,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玄晏当即明白了。
大概是门内弟子对玄凛不满,想联合外人动手。洞天大会在即,对手若能自乱阵脚,自己的胜算便大了许多。
玄凛该死,但不是这个时候。
清字辈徒弟们个个狼子野心,如果没了玄凛镇着,会像疯狗一样,把玄天门所剩无几的基业啃个精光。
他盯着对方的动作,右手一握,攥出两根冰针。
机不可失。玄凛没有发觉头顶两人,两道黑影果断地动手了。
无形的压迫往殿堂中激射而去。与此同时,两根冰针也飞出玄晏指间。
两道灵力被冰针干扰,没有击中玄凛。黑影错失良机,知道无法得手,毫不迟疑地飞身疾退。
玄晏也想追上去,胸前却有物什发烫,只得隐回暗处。
贴身物什只有匕首和剑穗。匕首依旧冰凉,剑穗却发烫,烫得他险些拿不住。
正是这时,玄凛大吼一声出了殿堂,千机剑清鸣不止,似是与剑穗相互呼应。
玄凛飞快地追过去,千机剑清啸出鞘。两人眼见无法逃脱,竟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击向自己天灵盖,落在地上当场毙命。
隐元宫乱成一锅粥,玄凛朝守卫弟子大呼小叫。过了许久,清冥匆匆赶到,当即挨了玄凛一巴掌。
没人吭声,众守卫弟子低着头,听玄凛喘着粗气。
“一群废物!都是废物!”玄凛苍老的脸涨得通红,又是一巴掌扇过去,还不解恨,再补了一脚。清冥低头默默受着,看不清表情。
“每天和两个死丫头鬼混!现在又来了一个,你可舒坦了,啊?”
巴掌声呼呼作响,守卫弟子的心都悬了起来,恨不得钻到地里,当自己不存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盼着我这把老骨头死!我连那人都能弄死,何况是你!你师父要突破虚道境界了,你呢!你还是个废物!”
清冥被踢翻在地。他示意守卫弟子不要靠近,慢慢地爬起来,依旧低着头听训。
玄凛手里的冰针快刺到他的眼睛。
“要不是今日有人出手,你是不是就要得偿所愿了!嗯?!”
玄晏没有留下看发狂的玄凛。
那种阴晴不定、动辄疯魔的性子,他已经看够了。
而且,给玄凛留下冰针的同时,还有别的收获。
比如千机剑穗。
他沿着来时的路,走在摇光宫后殿。
摇光宫是玄天门讲经之处,玄凛接管玄天门后,无人再讲经。此处荒废了大半年,毫无生气。
他走过后殿西北角,慢慢地站住了。
桂枝在不远处笑着,朝他走来。
玄晏一动不动地站着,被她灵蛇一般的双手缠住肩背,不动声色地皱眉。
桂枝换上玄天门装束,便没了之前的灰头土脸。红唇轻咬,分外勾人。
玄晏不动如山,桂枝贴在他耳边,几乎要咬上他的耳朵。
“我看见你——出手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玄晏冷冷地道。桂枝妩媚一笑,指头在他下巴上一勾,“听不懂,也没关系。你说要是我告诉掌门,有个记名弟子,大白天偷偷溜到隐元宫附近,会怎样?”
她贴着玄晏,在他脸上掐了一记。
“到时候,就该去玉衡宫探望你了。清平一定会很喜欢你……”
玄晏依旧不为所动,“说完了?”
桂枝脸色一变。
“其实,除了这道疤,还算是俊俏可人。不若这样,你陪我修炼一晚,我就守口如瓶,怎样?”
玄晏短促地笑了笑。
桂枝以为他要答应,却听他低声道:“你亦是记名弟子,人生地不熟,居然孤身一人,跑到这荒废已久的摇光宫来。让我猜猜,应该是清冥带你来的?”
桂枝呼吸一滞。
“你可能接触过的清字辈弟子中,唯有清冥会上你的勾。”他话音一转,不紧不慢,“再让我猜猜,清冥为何要带你来此处?他明明是大师兄,这段日子他应该在天枢宫主持比试,怎么会这么晚才赶到掌门居所?”
玄晏冷笑着,推开她的手。
“清冥与外人勾结多久了?”
桂枝放轻了呼吸。玄晏错身走开,忽然听她道:“燕十八,你若是不答应,我还是能送你去玉衡宫?!”
玄晏不以为然,桂枝却往天枢宫的方向疯跑,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叫:
“来人呐——燕十八非礼了——!”
玉衡宫的西边有一处荒山,常年冰雪覆盖。真阳祖师开辟此地,开凿山体,称之为寒冰牢。弟子们若是犯了错,便要在此思过。偶有重犯,也是关押此处,等候门内发落。
清平嫌弃地将两人赶进牢里,用符咒落了锁。
玄晏看着清平的背影,默默叹气,拉着秦石往里走。
原本只需要关他一人,然而考虑到秦石是他脑子不好使的大哥,便将两人一起关了。
寒冰牢里极冷,玄晏解了外衣给秦石披上,遭到秦石的推拒:“我不用了……”
“披着,这里没有修为受不住。”
秦石老老实实接过,跟着他走了好一段,才忍不住问他:“十八,你该不会真的调戏了人家姑娘吧?”
玄晏冷笑,恶向胆边生:“再胡言乱语,信不信就在这把你调戏了?”
两人往深处走,玄晏选了个干净角落坐下。秦石愣头愣脑地继续问:“你看你这么熟练,肯定是犯过很多次。”
玄晏忍无可忍,将他拽到身边,“不想冻死就坐好。”
被桂枝陷害到这里,玄晏倒是无所谓。寒冰牢是水灵根绝佳的修行场所,他当年为了参加洞天大会,在这里一关就是两年。
现在也是同样的目的,只不过心境换了而已。
他调息吐纳散发出热量,秦石不自觉地靠向他。很快就变成了他稳坐如山,秦石从背后熊抱着他的场景。
“十八?十八?”
玄晏皱眉,揪了他耳朵,“别闹。”
“你听听,里面是不是有声音?”
玄晏倏地睁眼,望向寒冰牢深处。
第二十九章
寒冰牢是通向山体内部的一条通道,最深处有一块极为广阔的空间。但里面太冷,如果不是急于修炼,他一般不会进去。
通道里只有半死不活的火把,除了前后几步路,再深处的景色便看不清了。
玄晏聚精会神。呼啸的寒风中,似乎有人在悠悠地笑。
秦石有些犯怵:“十八我可跟你说,要是来十个番人,我二话不说提刀就上。要是来十只鬼……你们修士会捉鬼吗?”
玄晏斜他一眼,“这里不会有鬼。进去看看。”
他摘了一只火把,拖着秦石往里面走。
他们原先占的位置离通道口不远,还看得到外界。走了没两步,火把骤然一紧,似乎有浓烈的黑暗扑面而来。
秦石依旧叨叨着:“玄天门居然有这么邪门的地方……”
玄晏声音淡淡:“这里灵气浓厚,适合修行,自然跟外界不同。当年我能迅速突破,多亏此地的灵气。”
秦石嘶了一声,“习武之人要是快速突破,非得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你当初也是?”
“竖着进,抬着出。”
两人继续往里走。通道渐渐陡峭向下,非得扶着山壁才能前行。寒风刺骨,呼出的气都在脸上扑成了霜。
秦石的脸都冻僵了。昏暗中玄晏却抓住他的手,源源不断的热气奔涌而出,温柔地笼罩着他。
秦石有点不好意思:“十八,我没事,你别浪费力气。”
玄晏冷笑:“现在不照顾你,等到你冻成冰人了,我把你搬出去?”
走到尽头,似是没了路。玄晏指指地面,昏暗的火光中,仅供一人出入的大坑赫然映入眼帘。
秦石趴过去听了一会儿,点头:“声音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你听听?”
此处风声大,之前模糊的笑声也随之变大。玄晏贴过去细听了一会儿,沉思片刻。
“你在此处等着,我下去看看。”
他将玄铁匕首递给秦石。秦石固执摇头,反手抓紧他。
“武人最重要的是兵器。你还没完全恢复,匕首对你很重要。我反正是戴罪之身,跟玄天门也无瓜葛。随你下去便是。”
玄晏叹气,扯扯衣袖,秦石一直没有放手。
“罢了……一起去吧。”
坑洞之下,是一条狭长的通道。玄晏将衣服给秦石,只穿了一件,便先从坑洞滑了下去。
“哎哟!”
玄晏先落了地,秦石紧随其后没稳住,径直滚在地上,满身的冰渣子。
目之所及,竟是琉璃剔透的一片。四周火把熊熊燃烧,唯有一条几人环抱的锁链从山顶垂落,直抵地面。
秦石揉着屁股,啧啧称奇:“这么漂亮,居然是牢房。”
“他们带去蒲兰的九幽冰,就是这里来的。”
玄晏反手一掌击在山壁上,五指并拢,取出一小块冰,扔给秦石玩。
两人没有分开,秦石又另取了一支火把,缓慢地往前搜寻。
自从他们落下来,那个笑声便中断了。可随着他们慢慢往前搜索,对方又短促地笑了笑,带着一股惊讶的意味。
“咦……师叔?”
玄晏眼神一紧。对方刚刚说话,匕首应声而出,几丈长的冰刃甩了过去。
迎面传来冰刃破碎声,玄晏将秦石护在身后,却听对方道:“啧啧啧,师叔好生无情,师侄与你分别这么久,见面就动手。”
玄晏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快步走上前,将火把往前一送,照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这张脸眉目含情,剑眉入鬓,星目如同盛满春/水,一眨眼都动人心魄。他身上衣衫破烂,腰间吊着枚蓝底金边的腰牌。
秦石认得这枚腰牌,是清字辈的弟子。对方妖艳的眸子一转,竟然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架起了二郎腿,看向秦石。
他的衣衫已经破烂到无法遮住某些部位。秦石一默,提醒道:“你的衣物……”
“无妨无妨。反正寒冰牢就我一人。”他一顿,又促狭地笑,“也不对……话说这位小哥,你没有修为是怎么进来的?居然没冻死?难道是我心如寒铁的师叔怜香惜玉,将你带进来了?”
秦石已经凌乱了。
自打他当上神武营主将,还没人敢这么调笑他。
脚尖一挑,刚才碎裂的一截冰刃飞入掌心,秦石出手就击向他颊边,意图给他点教训。对方却嘻嘻笑着,头一侧,径直咬碎了冰刃。
他刚想继续调笑,玄晏冷不防上前,脚在地上磋磨两下,沾了满鞋底的冰渣子,往对方脸上踩去。
“我……的娘哎!呸呸呸……”
对方挣扎着抖掉冰渣子,双手因为被锁链拴在身后,够不到脸,只得可怜兮兮地朝秦石眨眼:“这位小哥,我看你色若春晓,不如帮我擦擦?”
“清鸿,”玄晏声音平静无波,“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再胡言乱语试试?”
长老的威压还在,清鸿迅速正经起来,恭恭敬敬地道:“师叔教训的是。”
秦石看得一愣一愣的,玄晏面无表情地转头:“这个是掌门师兄的亲传弟子清鸿,清字辈排行第三。”
绑着清鸿的锁链非常牢固,玄晏试了几回,摇头:“还是不行。”
清鸿倒是无所谓,嘴唇一撇,吹走落在脸上的冰渣子,悠悠地道:“别看玄凛老头儿平时暴躁莽撞,害起人来是一等一的精明。别浪费力气了,坐下歇会儿,陪我聊聊,在这里关了大半年,我还以为一直到海枯石烂,都没人再进来了。”
他语气中透露出无限感慨与凄凉。玄晏心软了,在他身边席地而坐。
偌大的锁链之下,只拴着他一人。这里又黑又冷,也不知他怎么熬过来的。
清鸿瞥见他神色,知道他心疼了,笑嘻嘻地道:“师叔不用担心,这里也就看起来吓唬人,其实很适合修行——你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