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汉。”林巧云不胜酒力，几杯下肚，面色嫣红，倒也不似往常易醉，她指着远处青山之外，含笑而问，“山的那边，是什么地方？”
小楼高出围墙，临窗可望着远处群山，秦汉顺着她的指尖，只见天地一片苍茫，青翠山色与苍天连成一线，他饮下杯中酒水，“此座山峰之外，群山起伏，连绵数百里，此乃小镇西边，再过去，应当是青城。”
“青城……”林巧云已然是第二遭听见这地界，头一次是青城太守夫人，第二回则是青城米粮，那玉石，至今还搁首饰盒里。
秦汉瞅她盯着远方，神色恍惚，大掌捏着她的小手，“可是想去看看，青城乃繁华之地，商贾云集，你应当会喜欢。”
林巧云回眸看他，眯着眼眸，露出一抹蜜笑，轻轻晃着脑袋，“不去，不去，除了这儿，我哪儿都不去。越是繁华，越是容易陷入战火，阿汉，别欺负我不懂，国事家事，息息相关，我岂会不知，如今边境已是战火连天。”
闻言，秦汉微微一怔，继而失笑，扶着她摇晃的小脑袋，将人抱到腿上，“只要有君王，有疆土，便会有战争。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去。若你想留下，我便一辈子守着你。”
林巧云许是真的醉了，窝在秦汉怀里咯咯傻笑。
小镇虽偏远，可朝廷大事，终究难逃百姓耳目，前方哪边起了战火，何处打了胜战，皆是为人谈论的话题。
此乃架空的朝代，林巧云不知帝王何时更替，更不愿意冒险去冲击战火。
一方小铺，一壶酒，两个人，足矣。
恰逢雨后，春末夏初，天气清爽，远山如黛。
吹着凉风习习，酒劲散去，倒是有几分昏昏欲睡，忽闻楼下嬉闹声，儿童呱呱叫。
“不，不要弄，坏了，花有用。”结结巴巴，独属于少年郎的变声期，因着口齿不清，格外沙哑。
林巧云晃了晃脑袋，探头望去，楼下来人，可不是铁子。
少年身材欣长高挑，一身粗布衣衫，补丁贴得像乞丐，裤腿早就短到脚踝，遇着孩童闹他板车上的花，急着团团转，“我，我给钱，你们吃糖去，莫，莫弄我的花。”
说着，少年掏出几枚铜板，递给孩童，瞅着他们蹦蹦跳跳走远，忍不住挠着后脑勺，咧着嘴跟着傻笑。
“这孩子，莫不是傻了？”林巧云噗嗤一笑，瞅着傻孩子摸肚皮，大抵赶路没吃东西，这会儿把钱全给了娃，自个肚子正闹空城计。
“莫笑了，下去瞅瞅吧，铁子实诚，兴许是看咱们几日没去收花，自个就给送来了。”秦汉怜惜少年，拉着林巧云起身。
☆、382.第382章 孤寡少年
俩人下了楼，大堂里人潮涌动，一派欢声笑语，夫人们步摇珠钗，华服金贵，给回颜庄平添几分贵气。
林巧云一一打了招呼，左右看了一圈，却是没瞧见铁子，最后还是秦家眼尖，搁门口屋檐下，瞅见傻小子杵在那儿。
“铁子，咋地来了，也不进去？”林巧云撵着步子出门外，看他坐石阶上。
闻声，铁子赶忙站起身，挠着头，又指了指板车，“我，我来送花，过了日子，花，花不美。”
“诶，你这傻小子，大雨天赶路，也不怕摔着，快进店来。”秦汉上前，打眼才看见他一身湿漉，站的地方都积了一摊子水，怕他着凉。
“不，不用，我，我要回去了。”铁子急忙摇头，急促交了差事，转身就要走。
“等等。”忽地，林巧云幽幽开了口，半眯着眼睛，直勾勾盯得少年浑身不自在，“你还未答我，为何不进店里，莫不是嫌我店中脂粉味太重，不愿意进去？”
铁子单纯，瞅着林巧云平平淡淡，不怒自威模样，登时就僵住了身子，急着摆手解释，“不是，不是的，是我，我衣衫湿了，脏了地儿，不好。”
少年打自头回来镇上，第一次见气派铺子，回颜庄内，走动的都是富贵人家，他怕自个衣衫褴褛，坏了铺子名声。
咕噜噜，话音刚落，少年肚子开始唱空城，窘迫得男儿郎，面红耳赤，垂着脑袋，抬不起头见人。
林巧云心下有些酸，有些疼，孩子孤寡，打小没爹疼，没娘爱，尘世打滚，多苦多难，她最是感同身受。
“哎，阿汉，我带他出去溜达一圈。”幽幽一声叹，林巧云撵着步子，上前拉着他胳膊，打了招呼，领着人上了大街。
街边包子铺，一文钱买下一个大肉包，裹着褐色油纸包，热气喷喷，她手里端着一个，另一个塞给少年，“我头一遭来镇上，尝这味道是极好的，你也试试。”
铁子手里一热乎，本还不好意思接受，可闻见那香味，咕噜一声，蓓蕾却开始不听话，最后只能小小咬下一口，软乎面皮入了口，带着甜，还有肉香，好吃得令人差点吞了舌头。
“好吃吗？”林巧云瞅他两眼发亮，削瘦脸颊，眼珠黑溜溜，像极小狗模样，每次见都忍不住逗逗。
铁子点点头，咽下口中肉包，腼腆道谢，“谢，谢谢婶子。”
林巧云瞅他三两口，包子已经只剩下一点，顺手便将手里的也塞了过去，“婶子吃不下，你就帮着一起吃了吧。”
“……嗯，谢谢。”铁子捧着包子，低着头道谢，热气熏得眼角发烫，他悄悄眨巴眼睛，把湿意压回去。
林巧云脚步不停，领着他左拐右拐，进了李家布庄。
“哎哟，林大嫂，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李老夫人起身相迎，态度热络。
林巧云笑眯眯，拉过铁子，“这是村里头的孩子，还请老夫人给挑几身衣裳，嗯……还有鞋子。我晓得小翠平日还有捯饬，来捎点好货。”
☆、383.第383章 眼角发烫
铁子吃了肉包，肚子不再空荡荡，陪着林巧云，只当她在散心压马路，却不想一转眼，领着他要买衣裳。
少年一惊，赶紧摆手，“林，林婶子，我，我不用，衣裳挺好，挺好的，我……我没带，银子。”说到最后，他又是闹了大红脸。
总觉得搁林巧云面前，他离得近了，都会弄脏她衣裳。
这回不止林巧云愣了，连李老夫人都怔怔没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一圈，粗布料磨得变了颜色，针脚粗糙别扭，袖子裤脚都短了半截，脚上还穿着草鞋，草绳磨得开叉，哪里有一块好的地方。
“哎哟，不带银子不打紧，小翠那日整了件不合身的，我瞅着正合适这孩子的，我去拿。”李老太赶忙转身进了屋，抹着眼角不给人看见。这孩子落魄成这幅模样，当是不喜人怜悯落泪，李老太为人亲娘，瞅着半大孩子苦哈哈，哪能不心疼。
林巧云苦笑了声，拉着他搁长条凳上坐下，脱了他的草鞋，回身抓了尺子丈量。
铁子浑身都僵着不敢动，面色通红，嘴里嘀嘀咕咕，呢喃的全是，“婶子，我，我脚脏，自个，自个来。”可惜穿惯了草鞋，这布鞋尺子怎么量，他都不晓得。
林巧云瞅那一双脚，山路水路踏遍，脚底一层老茧，脚背伤痕累累，才十四岁的年纪，磨了一双四十岁的脚丫，心中叹息，不理他唠叨，寻了鞋子给他换上，“你起来走两步，试试合不合脚。”
“诶，诶。”铁子头回穿布鞋，都不晓得咋走路，轻飘飘踩了几下，到底少年心性，一舒坦，面上便挂起了笑，“合脚，合脚的，谢，谢谢婶子，真暖和……”
听着这嗟叹，闻着令人心酸，林巧云打趣他，“换上新衣裳，保准更暖和。”
李老夫人将一套棉质青衣递上，上头绣着暗纹银丝，一瞧便是李翠的手艺，林巧云爱不释手摸着，转头便催促着铁子换上。
少年进了后堂换衣裳，林巧云言笑晏晏，回头就递了银两，“这料子可是好东西，我可不能白要咯，回头小翠可得跟老太太告状了。”
“诶，我都说了送，哪有要你银子道理，现下小翠搁你那头干活，回头还捎了钱回来，敢嚼你舌根，我非得打她。”李老太死活不接，退了几次，林巧云便也作罢。
回头又挑了几件衣裳打包，林巧云付完账，铁子正好也出来了。
少年长得高挑，瘦而不羸弱，一身青衣，端得眉目清秀，青涩却又精神。
林巧云轻笑着点头，上前帮他摆弄好衣领，“这衣裳真好看，铁子这回瞅着像是个大人了。”朝廷十六岁及冠，农村家的娃儿早当家，十四岁大抵算是长大了。
铁子垂眸看跟前的人，眉眼很是温柔，细心给他扣子，脱了鞋给他量尺寸，知他冷，晓得他饿，打自出生，这是头一遭，他觉着身上，心里都是暖洋洋，熏得他眼角发烫，啪嗒一声，一滴泪就溅在了林巧云手背上。
他连忙抬手揉着眼角，模样有些狼狈。
☆、384.第384章 夏日暴雨
小镇石牌坊，板车碾过青石板，咔哒咔哒，少年郎背着包裹，怀揣着热乎乎的肉包子，一步三回头，扬着手道别。
郊外泥土地，他踩得很小心，生怕地上积水弄湿了新鞋，板车泥土弄脏了新衣，腰板端得四平八稳，走得分外别扭僵硬。
林巧云一直瞅着，摸着手背，那里曾溅下少年的一滴泪。
无父无母的日子，她过得比少年苦，搁哪个年代，没爹妈的娃儿就是没人理的野草。
她翻过垃圾桶，睡过天桥下，也曾饿得慌，偷了包子被人追着打，被人贩子拐着四处流浪。
所以瞧见少年，便如同看见当初的自己，情感里最柔软的部分被唤醒，让她平添了份亲近。
回了铺子，半夜又下了雨，雨声滴滴答答，入夏的声音悄然而至。
清晨起来，林巧云忙着碾花，提取汁液，总觉着空气间湿漉漉，隔了一场雨，闷热得很。
“哎哟，这才几月，雨便下得这么猛，今年夏天，看来雨水是少不了咯。”常氏拦了小桃子不让出去，按着她读书写字。
娃儿搁桌边，撅着小屁股，一笔一划，写得满手黑墨。
林巧云看远山天色，蹙着秀眉，有些担心，“这怕是待会又要下雨，阿汉出门也不晓得带伞没有，不成，我得给他送去。”说着，起身便抓了把油纸伞。
常氏搁桌边咯咯笑她，“我瞧着你啊，是一刻不见，如隔三秋，衙门搁这儿也就几步路，就你心疼。”
“去，有小桃子还堵不上你的嘴。”林巧云嗔怪了句，转身便是出了门。
路上当真是暴雨倾盆，到了衙门口，林巧云裙摆也一片湿漉漉。
“哟，嫂子，来找头儿啊，我给你喊去。”衙役多是熟面孔，机灵溜达着去通报。
林巧云拿帕子擦脸，秦汉便出来了。
“下这么大雨，怎么出来了，回头该着凉了。”秦汉自然接过帕子给她擦头发，屋檐下雨势不减，反而是愈演愈烈。
林巧云暗道自个倒霉，拎着油纸伞，“我还想趁着没下雨给你送来，看来等你收工，这雨该停了。”
“夏天雨水本来就是来得猛，去得也匆匆，我一身皮糙肉厚，不碍事。”秦汉心下感动，把伞搁在脚边，看街上被水花激得一片朦胧，眸光深远。
“怎么了？”林巧云心细，打眼就瞅出他在担忧。
秦汉点了点头，将目光落到更远处，“年前春潮，村里东边山头土质疏松，这夏天雨势一大，我怕会出问题。”
这山头的事情，到底还是男人清楚，闻言，林巧云也是升起了担忧，“要不，我领着兄弟回去看看。”
“你倒是别回了，让兄弟们回去，有事情，他们通报消息，脚程也快些。”
秦汉既是表明了心意，林巧云趁着雨势稍小，赶回店中便动手安排，让秦家三兄弟驾车回云山村。
可她却不知道，这彰显生机的夏季，一场接着一场的倾盆暴雨，即将成为她一生难以磨灭的日子，给她留下一段惊心动魄的回忆。
☆、385.第385章 云山村遭难
这一年的夏天，雨水格外充沛，导致朝廷多处爆发洪水，下届官员关于防洪赈灾的工作焦头烂额。
小镇地处偏远，城中有河道疏通，除了一夜暴涨的水位之外，倒是相安无事，可府衙管理之下，乡村还有若干。
早两日，秦汉便带着官差，去了一处村落抢险救灾，回来生生累得虚脱。
林巧云担心他受伤之余，每日都眺望着远方，内心忧虑甚浓。
又是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的夜晚，秦汉加班加点刚收工，躺进被窝里，骨头都在咔嚓咔嚓作响。
“很累不？”林巧云小手搭上他的肩，细细揉捏，舒缓紧绷的肌肉。
“我没事，夜深了，你快些睡下。”秦汉不想她跟着受累，将她圈进怀里，哄着她闭眼。
俩人刚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忽而听见楼下拍门声，“大哥，大嫂，出事了，家里出事了！”
秦汉倏地一睁眼，与林巧云在炕上四目相望，是秦墨的声音。
两人迅速翻身下床，胡乱套了衣裳，楼外声音太响，惊得所有人都起来了。
秦汉一开门，屋外水里夹着哗啦啦雨声灌进来，秦墨浑身湿漉漉，脏乱不堪，“说清楚，家里出什么事了？”
秦墨顾不上喘息，简明扼要，拽着秦汉胳膊便道：“大哥，云山村泥沙倾泻，挡不住了，全村的人都在里头。”
什么？
林巧云倒抽了一口冷气，心口剧烈跳动，“咱家就在山脚下。”
秦汉当机立断，“走，跟我回衙门召集人手，回村救人。”村中那么多老弱妇孺，雨夜出逃，情况不妙。
“我跟你们回去。”林巧云脑子一热，跟着也要走。
秦汉回头，一张脸沉得吓人，按着她的肩头，大掌似乎在给她力量，“巧云，你不能回去，在镇上准备好物资，等着安置村民，我会把爹娘平安带回来。”
林巧云浑身一僵，混乱思绪也回了笼，点着头答应，“好，你们万事小心。”
前后匆匆，马车来了又走，屋外徒然一声闪电劈下，在天空炸响。
李翠抓着林巧云的手，已经六神无主，“大嫂，我们应该做什么，怎么做？”
林巧云定定望着屋外天空，一张脸皱成一团。
平日抢险赈灾，消息多半传来不及时，秦汉过去只有收拾残局，可如今秦墨报信，倘若真来得及，府衙官差几十人，云山村数千村民，怎么应付得过来。
秦家十几口人，老弱妇孺都有……想到这儿，她突然打了个冷战，决心不能坐以待毙。
李翠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一把甩来了手，瞅着林巧云去柜台拿了大包伤药揣在怀里，穿起了蓑衣，“大嫂，你要作甚？”
林巧云临到门口，一把握住她的手，神色肃然，“小翠，你是秦家媳妇，也是云山村的一份子，如今村中有难，你要坚强。你速去各家各户，调配粮食，棉被草席，通知药铺做好接待伤员准备。我要回村，助你大哥一臂之力。”
说完，她毅然冲进雨幕，再也听不到身后的呼唤。
☆、386.第386章 求助戚家
磅礴雨夜，行走在街道上，雨水打在身上便跟石头一样。
林巧云咬着牙，一路狂奔，去了戚家。
砰砰砰。
“戚当家的，吕夫人，林巧云求见！”顾不上是?2 袢湃讼ⅲ丝塘智稍浦磺笥幸凰咳肆Γ芍ν炜窭健?br /> 隔了不多大一会儿，屋里亮起灯火，家丁提着灯笼来开门，一瞅见林巧云满面雨水，登时一惊，“林大嫂，可是有急事？”
林巧云冲进院内，恰好见戚光跟吕氏披着衣服在前厅，她想也没想，冲着青石板地，啪地便跪下，“戚当家，吕夫人，云山村泥沙倾泻，村子将毁，村中数千人命皆在其中，我知道此求无理，可还请俩位能出力救人。”
吕氏刚还被她一跪给吓着，这乍一听出大事，赶忙就撑着伞出来，一把将她扶起，瞅着她白着脸，嘴唇止不住哆嗦，心下不忍，“你莫慌，当日秦汉进山救我夫君，今日秦家有难，戚家不会袖手旁观。”
戚光也不怪吕氏擅作主张，穿好衣袍，披上蓑衣，随之步入雨中，“林大嫂，我这便召集人马，你也随同领路。你放心，我戚光欠秦兄弟一条命，无论如何都会护你一家老小。”
林巧云咬着牙，红了眼眶，“谢谢二位了。”来的路上，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是卖命的活计，戚家就算不出手，也是无可厚非。
到底是行走江湖之人，讲义气，也惦念恩情，青狼山一战，戚家欠了秦家一份情，连夜着急一百人马，快马加鞭赶往云山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