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曾经是他的另一个梦魇，但如今却成为了安稳他情绪最坚实的力量。
然而，这样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梦境又开始产生了变化。
他“看”到停尸房里的地板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母亲的尸体连同冰冷的铁床瞬间就被漩涡的吸力拉了下去，梦中的自己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伸出手去想要挽救，但随后就发现自己也跌入了漩涡之中。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忽然从边上伸出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了“他”。“他”抬起头，那个人蹲在最上方，满脸的紧张。
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谁知，那个人身后突然有道黑影笼罩了上来，他慌忙想要出声提醒，耳边却传来了一道枪声。他看见黑白色的血花从那个人的心脏喷涌而出，溅洒在他的脸上。明明只是梦境，他却能感觉到脸上滚烫的温度，以及——
心脏尖锐的疼痛和悲鸣。
顾流光猛然睁开眼，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令意识渐渐恢复清醒，然而心脏的痛楚还很清晰强烈，他倏地坐起身来，掀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朝门外跑去。
用力推开隔壁卧室的门，顾流光将目光朝床上投去，发现上面空无一人后，顿时慌了神。
人呢？去哪里了？
他转身在屋内焦急的寻找着那个人的身影，客厅、露台、厨房、甚至还有浴室——
没有，哪里都没有。
脑海中那个人胸口中枪的场景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抬起手按在胸口上，忽然有些想哭。
“流光？”身后倏然传来那声熟悉的呼唤，“你怎么醒了？”
顾流光回过头，黑暗中，那人渐渐靠近的身影是那么的清晰。
一股力道朝自己撞来，晏东霆连忙伸手扶住紧紧抱住自己的那个人，向后微微退了两步，稳住了身形。
“怎么了？”感觉到从怀中传来的强烈不安，晏东霆低下头，“鞋子也不穿，做噩梦了？”
顾流光一言不发地收紧了手臂。
“我在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晏东霆放柔了声音。
紧贴的身体让顾流光真切的感受到了晏东霆胸腔里强有力的心跳声，他闭上眼，将脸深深埋入晏东霆颈脖中。
“你去哪里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沉重而沙哑。
“睡不着，在书房处理了一下文件。”轻抚着他脑后柔软的头发，晏东霆眼里满是疼惜，“梦见什么了，这么害怕？”
“你别问。”
晏东霆带着笑意道：“好，不问。”
“你笑什么？”顾流光闷声质问道。
“我只是有些高兴，”晏东霆侧头轻轻吻了吻他头发，“你在想我。”说完这句话，他以为顾流光会一如既往别扭地将他推开，谁知那人却意外的又抱紧了他。
说不清那一刻席卷了自己内心的情绪是什么，晏东霆只知道自己以更强大的姿态，将那人完完全全包裹在了自己的羽翼里。
“流光……”
“我要你陪我。”顾流光低声道。
“好。”
“我要你站在我能见到的地方。”
“……好。”
宽大而温暖的卧室里，床头柜上一如既往亮着一盏微弱的台灯。顾流光紧抓着晏东霆的手臂，像个害怕黑暗的孩子一样，侧身依偎在那人身边。那人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他的头发，胸膛因为动作而微微起伏着。
七年了，他们从没有哪一刻能像现在亲密。虽然在那些彻夜未眠的夜里，晏东霆曾无数次强硬的将顾流光抱在怀里，但那时候的流光总是离他很远，远到仿佛一松开手就会彻底失去，所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收紧手臂。
后悔吗？他问自己。不，不管再重来多少次，他都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因为遇见顾流光，就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流光的心里到底拥有多少分量，但是至少在现在这一刻，他是被需要的。
“困了吗？困就睡吧。”轻轻拍了拍顾流光的背，晏东霆道。
“睡不着。”顾流光低声道，“我脑子很乱。”
“那就这样躺着吧。”晏东霆道，“我会陪你。”
“喂。”顾流光轻轻叫了一声。
“恩？”
顾流光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想听什么？”晏东霆稍稍支起身子，靠在柔软的枕头上，手指在青年黝黑的头发中游走着。
“你的家人，你的父亲母亲，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晏东霆问：“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从没听你提起过。”
晏东霆看向面前虚无的空气，回忆起了自己已经多年没有交集的家人。
“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知书达理的女人。她就像是一块精心雕刻的模板，挑不出一点毛病，却又完美得令人感到冷漠。她很少教导我，也从来不会与我过分亲近，偶尔施舍给我的拥抱，却又让我感觉到她对我的厌恶。
“而我的父亲，则是一个冷血得近乎无情的人，他几乎从不跟我交流，看我的眼神里也没有父亲的慈爱。在他的眼里，我并不像是他的孩子，更像是一个必须要继承家业的工具。久而久之，我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像他，独断，专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顿了顿，晏东霆道：“也许，这也正是母亲不肯亲近我的原因。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就发现他们两个除了必须要共同出席的场合之外，就37 再也没有多余的交流。那时候的我以为是因为父亲脾气不好，母亲畏惧他，所以不敢亲近。直到后来母亲病重离世，我才发现他们一直彼此憎恶着。这个发现一度让我感到不解，即使是商业联姻，但在一起那么多年，总归还是会有些情分在。”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带着疑问私下调查了很久，最后终于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那份协议。”晏东霆脸上满是嘲弄，“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只有利益，而我，不过是为了传承家业而制造出来的必需品。”
“你知道当年父亲将我赶出家门的时候说了什么吗？”晏东霆低头看着顾流光，“他说‘你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把你抚养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滚出这个家，否则我一枪打死你’。”
顾流光听着这些话，指尖彻底冰凉。他知道晏东霆必定出身不凡，也曾想象过他过去的生活，但再多的想象，也比不过现在亲耳听闻来的令人心惊。
“后来呢？你去了哪里？”顾流光问道。
晏东霆笑了笑：“之后就像你一样，在无数个城市辗转流浪，寻求出路。”
“像你一样”四个字，令顾流光心里震了震。这个人，其实一直都将他摆在同等的位置上啊。
“流光，其实你一直都比我幸运。”轻抚着身侧那人的头发，晏东霆低声道，“你身边有爱着你的宁宁，有想要去完成的心愿，有属于你们的幸福。而我，却是一无所有。”
“但你比我成功。”顾流光由衷地说道。
“那是因为我孑然一身，所以无所畏惧。”顿了顿，晏东霆道，“直到遇见你和宁宁。”
顾流光沉默了下来。他说的，他都知道的。从他们相识开始，这人不知道为他挡了多少次危险，之前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基业，去成全他的逃离。
顾流光又想起了那个梦。
这个人在深渊边缘拉住自己，但却因为自己，坠入真正的深渊。
他为之难过，却无力阻挡。
此时此刻，他忽然就明白了顾宁的心情。
——如果死亡明天就会突然降临，如果一切终将都会失去，那么为什么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争取和最重要的那个人多待一会儿呢？就算彼此都有缺点，还有很多棱角需要磨合，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没有人天生默契，所有的争吵和误会总会过去，不是么？
顾流光一直的沉默让晏东霆误以为自己又戳到了他的痛处，忙按了按他的肩，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起宁宁。”
“不怪你。”顾流光道，“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你对她的疼爱并不比我少。”
晏东霆撑着额头，低声笑了笑：“你知不知道，她曾经说过长大了想嫁给我。”
顾流光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什么？嫁给你？”这小丫头，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她说，她不想我们三人分开。”晏东霆道，他注视着顾流光黑暗中明亮的双眼，“我希望我永远都不会让她失望。”
“也别让我失望。”顾流光别开脸，小声地道。
“好。”晏东霆笑了起来。
这番对话过后，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但却清晰的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了心底深藏着的珍惜。困意终于朝顾流光袭来，他将脸朝那边靠了靠，闭上了双眼。
“晏，晚安……”
吻了吻他的额头，晏东霆轻声道：“晚安。”

☆、第八十一章
A市公安局审讯室
王豪坐在桌子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那是个身形略微魁梧，头发稍微谢顶的男人。被王豪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他坐立难安的低垂着头，额上冒出层层冷汗。
倏然，王豪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人猛地一震，惊慌失措地道：“李、李茂。”
王豪的语调非常平静，但却带着一丝敏锐的冰冷：“做什么工作的？”
李茂：“没……没有工作……不不不，是，是放高利贷给人赌博的。”
王豪：“做这行多少年了？”
李茂吞了吞口水：“有三年了。”
王豪问：“认识顾婕么？”
李茂连忙点头：“认识认识。”
王豪接着问：“你和她关系怎么样？”
李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挺喜欢她的。”
王豪说：“所以就把车借给了她？”
李茂一惊，连忙摆手撇清：“那辆车的刹车真的不是我弄的，我借给她的时候车子是好的，她还开车出去转了一圈呢！”
王豪不动声色，又问：“她为什么要跟你借车？”
李茂说：“她说她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听她说那人好像是个大学生。”
王豪顿了顿，立即明白他说的是谁。抬起头，他问：“她用完车之后，没有再还给你？”
李茂摇头：“没有。”
“顾婕平时为人怎么样，有没有与谁结仇，或者是有过感情纠纷？”王豪问道。
李茂说：“她脾气有点怪，说话常常得理不饶人，但是长得好看又会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仇家。赌场里有很多男人都喜欢她，但她谁也看不上。”说到后面，李茂的语气里明显有些酸味。
王豪听完他的话，陷入了沉思。没有感情纠纷，也没有仇人，那么，仅靠李怡然一人，就能办到那么多事吗？又是谁告诉李怡然国道235上的监控出了问题呢？
回过神来，王豪换了个问题，道：“那么，你知不知道她近期还跟谁来往比较亲密？”
“这……”李茂皱眉思考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什么，急促地道：“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赌场里新来了一个男人，好像是她的老相识。从那以后，她就不大爱来赌场了。那个人也没有再出现过。”
王豪心中一凛，直起身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
李茂仔细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挺高的，穿着一件绿色的棉大衣，脸上有胡子，头发很乱，眼神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像是蹲过号子。”
王豪倏地站起身来。绿色的棉大衣，蹲过号子！
“还有吗？能不能提供得更详细一点？！”
李茂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道：“没，没有了。”
王豪当即转身朝门口走去。李茂连忙叫住他：“警官，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啊？顾婕的死真的跟我没有关系。”
王豪回过头，冷冷地道：“刑法第三百零三条规定，以营利为目的，聚众赌博、开设赌场或者以赌博为业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罚金。你认为你还能出的去？”说完，砰的一下将审讯室的门合上了。
回到办公室，王豪紧皱着眉头，在屋内来回不停踱步。
可能有过犯罪经历、绿色棉大衣、与顾婕是老相识——这3条线索与他们之前推断的凶手完全吻合，毫无疑问，李茂口中所说的这个男人，一定与这件案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或许，李怡然身上穿的那件绿色大衣，就是这个男人的！
脑中纠成一团的绳结被一双大手给解开，王豪眼里闪过一道利芒。
没错！他之前一直想不明白李怡然是怎么知道事故地点没有监控，又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布置下这么周密的杀人计划的，有了李茂的供词，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想，顾婕胃液中的药物成分，以及身上机械性窒息痕迹，应该就这个男人的杰作！难怪他们今天在顾婕家里什么线索也没找到，看来第一现场应该是在那个男人的家里！
而李怡然和这个男人，必然有着很深的交集！
倏地停下脚步，王豪朝身后的李亮道：“亮子，你马上再去查一查李怡然的人际关系，看看她身边有没有符合李茂所说条件的人！”
李亮立即起身回道：“是！”
停下脚步，王豪抬头看向了墙上的时钟。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五分，窗外夜色深沉，整座城市都陷在沉睡之中，在这座城市的某个未知角落里，罪恶正悄然蛰伏着。
***
这一晚，有了晏东霆陪伴在身边，顾流光再也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恍然醒来。
睁开眼，他下意识的往身旁望去，发现那里已然一片空荡。
撑着身子坐起来，他明显的感觉到了从腹部传来的饥饿感，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醒得太迟了。下了床，洗漱过后，他便朝着门外走去。刚一打开卧室的门，一团黑影便朝他脚边扑了过来，摇晃着尾巴冲他叫唤：
“汪~”
他弯下腰，在糯米头上摸了摸：“早安，糯米。”
糯米兴奋的原地蹦了两下，舔了舔他的掌心，转身就朝外跑去。看着它滑稽的背影，顾流光不由得笑了起来。
客厅里，空气中隐约飘着一股食物的香味，早已醒来的晏东霆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报纸。听到声响，他放下报纸，回过头来。
“醒了，睡得还好么？”他的嘴角微微扬着，目光很是温柔。
顾流光恩了一声，朝香味的源头望去。不远处的厨房里，隐约能见到一个人影在忙碌着，糯米正一脸垂涎的趴在厨房门外，尾巴使劲地在身后摆动。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晏东霆道：“是张阿姨。”
顾流光记起来那是晏东霆之前请的阿姨，他出事的时候晏东霆辞了她，没想到现在又把她请了回来。不过这样也好，家里现在多了糯米，总归是需要人照顾的。
“过来，”晏东霆朝他招招手，“既然醒了，就给你看个好消息。”
顾流光在晏东霆身旁坐下，晏东霆将报纸朝他递去，道：“看这里。”
晏东霆手指指着的地方，赫然印着一则警方的通缉令。顾流光心内猛的一跳，立即将报纸接了过来。反复读了两遍那则通缉令，他的脸上有着无法抑制的激动。
“太好了！”他道，“警方真的确认了她是凶手！”
“再看看这个。”晏东霆拿起桌上的IPAD，点开了渣浪微博热门排行榜，排在24小时热门第一的，也是警方发布的通缉李怡然的微博。随后，晏东霆又依次打开了其他门户网站的娱乐版块，头条无一不与李怡然有关，还有些论坛将帖子置了顶，给热衷八卦的人们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顾流光有些震惊。没想到一夜之间，事情居然已经传成了这样。
“是你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媒体的？”顾流光皱起了眉，语气中颇有些担忧，“这么做没关系么？网友喜欢扒真相，这样会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你害怕了？”晏东霆满含深意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的过去，你的身世，你的一切都被毫无保留的呈现在大众面前，你会怎么样？”
“什么意思？”顾流光脸色立即变了，“你要去哪里？”
晏东霆道：“回答我。”
顾流光别开脸，嘴角紧紧地抿着。“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坦然面对。我顾流光，本来就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