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挂了电话,继续坐在床上看画,这幅画被精心地装裱过,发出松香的味道。真好看,这么古老的画,每一根细如发丝的线条都来自千百年前的北宋,宋徽宗画下这幅画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未必能预见到他晚年被金人掳走,妻女为奴,死都死在异国他乡。
尹奚警告我纪容辅很危险,但这世上处处是危险,皇帝都能沦落成阶下囚,这圈子里正当红的明星,有一个算一个,二十年之后再看,是欠下一屁股赌债晚景凄凉,还是吸毒吸成活骷髅,抑或是家庭幸福亲亲热热,都是未知数。
一辈子太长了。
如果没有纪容辅,也当不成好歌手,只是一直写着歌,赚着钱,录着无聊的节目,我未必能安心过完这漫长而无聊的一生。
我天生是这样不安分的人,苏迎头脑简单,我不行,我会失眠,会想许多古怪的问题,我置身人群中仍然觉得无比孤独,所有的热闹都无法走进我心里。
其实我知道简柯的事是纪容辅干的。
娱乐圈看似繁华,其实底子很虚。sv台风头太过,看起来家底雄厚,其实随便一纸新公文都能教他们做人。有这个能力又跟简柯有过节的人,也只有纪容辅。
我无法猜度他动机,只有等他回来再问他。也许有别的缘故,也许他当初觉得我病得可怜,所以决定迁怒简柯也未可知。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行事风格,自己做了,却不告知我,别人问起来,我还得嘴硬,替他否认。
等到深夜,纪容辅没回来,叶宁先来了。
他向来神出鬼没,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直接过来敲门,我自己去开的门,他站在门廊上,冷得桃花眼眼角泛红,笑眯眯看我,身后是高大的夏淮安,夏淮安是轮廓很深的长相,穿大衣很好看,肩膀上落着雪,为人严肃重生之宠爱。
“画呢?”他连招呼都不打就急着看画,我拿出来给他看,他跟见了鬼一样的:“你就这样拿?手套都不带一个的?”
“我还得沐浴焚香不成?”我皱起眉头:“爱要不要。”
“吃枪药了你。”他一边脱自己的手套,一脸如获至宝地准备接,到了又犹豫起来:“你还是弄个手套给我吧,橡胶的就行。”
我去厨房找了两个手套给他。
“这什么?”
“剥虾的手套,爱用不用。”
叶宁也知道我心情不佳,不再作妖,乖乖戴上手套看起画来,先贪婪地浏览过一遍,又用放大镜一点点看细节,我也不打扰他,看徐姨接过夏淮安的大衣,知道她是认识夏淮安的。
“哈喇子先收一收,要看就带回去看,我还有事。”
“你这是怎么了?”叶宁疑惑地抬起头看我:“你个无业游民,还能有什么事。我刚回来你就赶我走,都不弄点汤招待一下的?”
我也知道他是承受了无名火。
“你别管我,要蹭饭明天再来。”
叶宁转头看向夏淮安。
“安安要不你先回去吧,这个人要发疯了,我得看着他。”他真是被管得死死的:“我保证不乱跑,真的。”
夏淮安把围巾留给了他。
“别吸烟,十一点之前要回来睡觉。”
“我知道。”
“徐姨,你跟安安一起过去下吧,我们带了火腿回来,安安还没吃晚饭呢,你随便给他弄点东西吃就行了,他很好养的。”叶宁也是公子哥,跟徐姨说话的口吻像极纪容辅,介于请求和命令之间,很微妙的状态。
他把人都支开了,又看起画来,统共不过两尺长的画,他看了十多分钟,看完了还要招惹我:“你今天怎么了?谁惹你了,不能是纪容辅吧?”
“你管我?看你的画吧。”
“你这是发什么火,上次又不是我告密的,”叶宁耳朵尖还是红的,不知道从哪里度假回来,冻成傻逼样,还教训我:“你也太不专业了,哪有人离家出走还用自己身份证买机票昭告天下的,好歹也弄得像样一点吧。”
看来他现在还没看过那份邮件,也不知道这个锅其实该他来背。
“怎么像样?你老人家先教教我。”我冷眼看他:“夏淮安快到结婚年纪了吧,我要准备礼金吗?”
“切,我们又不准备跑国外结婚,没法律效力的,唬弄自己而已。”叶宁压根没往别的方向想,果然感情深厚,难怪卢逸岚完全放弃夏淮安。
我不想把纪容泽跟尹奚两人甩到我这的负面情绪再传给他,干脆歪在沙发上装死重生之人鱼驯兽师(星际)。但是叶宁这人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特地走过来看我表情。
“有什么话就说嘛,你这人就是想的多,说得少,你看我多豁达……”
“哦?现在不是你半年画不出画瓶颈期闹抑郁的时候了?”我对他向来知根知底。
其实从落地就被宠惯了也是有好处的,叶宁的心中几乎没有一点阴霾,即使是人生困境,提起来也无比坦荡。不像我,还容易恼羞成怒。
“那是有别的原因嘛,主要是我父母压力太大,弄得我都自我怀疑了。不过只要大家心都是好的,就没事,你要是跟纪容辅吵架,也是一样的道理,我父母不管怎么不满意我,一看我其实也难受,他们就会收手了。”
我最近大概挖了谁家祖坟,大病一场不说,自己生活一团糟,还要听叶宁这混蛋在我面前炫耀。
“您老请回吧,再说下去恐怕我会打你。”
叶宁并不怕我打。还在旁边问个不停,我嫌烦,干脆告诉他一半:“有个音乐制作人,跟我没什么大过节,不知道怎么被纪容辅弄了,好像还是因为我的原因,现在很惨,有人找到我这来,我没想好怎么问纪容辅。”
“那音乐制作人跟你关系好吗?”
“不好。”
“那你随他去嘛。”
“毁掉别人职业生涯呢?”
“那就毁掉好了,谁让他自己惹到纪容辅的。”叶宁也学我摊在沙发上吃果核:“安安也一天到晚到处怼人,我都习惯了,你要这样想,这就跟打架一个道理,这世上每个人都在打架,你一拳我一拳,只不过有的人不小心打到纪容辅身上,被他一拳打趴下了。你总不能要求纪容辅从此以后不还手吧。”
“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呢?”
“那也是个原因啊。你想想,要是有人因为欺负我惹到安安,被安安一拳打趴下了。你不会觉得那人活该吗?”
我抿紧唇不说话了。
“其实我觉得你有时候把纪容辅想得太温和了,上次来你家我就想说了,他真没你想的那么无害,装给你看的。他当年读书的事跟你说过没有,整个学校就他跟安安两个中国人,那还是二十年前,黑人还22 没彻底平权呢。他要是软和一点,早活不到见你了。你别看他在你面前好好先生,其实切开来比安安黑多了。安安上几个月跟他抢着收购那个汽车公司来着,没抢赢,气得不行,我就带他去度假了。”
我几乎要被叶宁说服了。
叶宁大概也看出成效,又开始拼命说服我:“纪家人都挺厉害的,你别担心他们,担心自己就行了,对了,你干过纪容辅妈妈没有?”
“没有。”我挑起眉毛:“怎么了?”
叶宁脸上露出笑嘻嘻的表情来。
“没什么,给你打个预防针而已。”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像松鼠一样吃坚果:“纪容辅妈妈跟安安的妈妈是双胞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长得一点都不像我有一个秦时系统(穿书)。她们家姓林,林采薇林采苓,林家的女人好像都很厉害,她们家家史可以算到民国,纪容辅的太姥姥,裹着小脚还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呢,跟徐志摩那些人都是认识的。民国时的人比我们现在潇洒多了,那一代人好像都是欧洲留学生,对了,我还有他们太姥姥的画呢,她是吴昌硕关门弟子,但是又受了浮世绘影响,风格挺独特的,下次拿过来给你看……”
“我不看。”
“没意思,”叶宁悻悻地吃了一会儿坚果,又论起大势来:“其实我觉得她们把纪容辅跟安安那么小就送出去是有原因的,她们自己没出去过嘛,被耽误的一代人,挺可惜的,祖辈是留学,父辈是留学,从小听着欧洲文化长大的,所以后来一开国门就连忙把纪容辅跟安安送出去了,真是歪打正着,你看现在,纪容辅跟安安的英语都跟母语一样,也有哲学底子,学西方的理论都不用费劲,伊顿其实蛮变态的,他们当时上学的时候拉丁文已经是死语了,还是学了。我现在有时候看书有不懂还要问安安呢。其余几家就不行了,你看付雍他们,全是后来上大学才送出去留学的,连脚跟都追不上了。这就是战略眼光的问题,安安和纪容辅现在回来,这么出色,出尽风头了,多少人羡慕他们呢,我表哥蠢得出奇,什么资源都给了,路都给他铺好了,他还是搞得乱七八糟的,水光泊岸的事你也知道了,建好的房子都给拆了。我舅舅气死了,上次还说生子当如夏淮安,哈哈哈……”
“说到这个,我爸上次夸了一句林家出贤妻,我妈跟他闹了半个月。其实我估计我们这一代是拼不过他们两家了,下一代试试吧。对了,你不是要自己写歌词吗,有时间让纪容辅念诗给你听呗。他看乔叟的。西方文化其实也很灿烂,但是翻译过来总是隔了一层,不是母语就体会不到那种美感,就跟外国人读古诗似的,有时候我自己想想都觉得挺可惜的。”
叶宁这人,我真不太喜欢跟他聊天,他是蜜罐子里面泡大的,在他的世界里就没有坏人,当初他都弄到抑郁了,现在不管是提夏淮安父母还是自己父母,全是夸赞。反正这也是好人,那也是好人,他表哥的新楼盘没打点好关系被直接炸毁拆掉了,还是跟讲笑话一样,他眼睛里大概自带美化滤镜,不过也正常,不然也画不出那么好的画。
他在旁边说个不停,我听得烦起来,干脆脑子放空,装死。
纪容辅母亲的事先不说,当过红卫兵的人我招惹不起。简柯的事是迫在眉睫的,sv台跨年晚会直接跳票,这可不是叶宁说的什么一拳把简柯打趴下,这是直接打死了一堆人。
叶宁说的那些让我不要管这事的逻辑,看起来有道理,其实满是漏洞,他站在纪容辅立场自然觉得没错,谁惹他不高兴他就踢烂谁饭碗,但是我要是学他站在纪容辅立场上,就有点太无耻了,自己也是底层,腿上的泥还没擦干净呢,就开始教财主欺压贫民了。纪容辅一拳能把sv台打趴下,打死我也是一个小指头的事。
其实我一直分得很清,我跟纪容辅各有各世界,互不干涉,现在是他插手我的事,怎么说都是他不对。简柯开始不签我,就算这次之后求着来签我,也挺没意思的。
说实话,这件事上我对纪容辅挺生气的,这感觉像我是个小孩子,跟人在玩过家家,玩输了,找了个大人来,一巴掌把别人的玩具也踢个稀巴烂。这圈子里繁花似锦,大家都醉生梦死,观众捧着,粉丝狂热着,都觉得自己人上人了,我还是这圈子里的底层呢,毕生梦想就是爬上去,结果纪容辅一脚踩下来,我发现这圈子不过是个养蚂蚁的沙箱,外面自有广阔天地。
真挺没劲的。
我听叶宁絮叨到十一点,活生生被他说饿了,自己煮了个面,叶宁吃了大半,被我赶回去了。我正准备不等了,纪容辅回来了。
☆、第48章 最初
这感觉挺微妙的,他只当这是普通一天,风尘仆仆进门,大衣上一身寒意,洗了澡,暖和一点了才过来亲我,问我今天在家干了什么,浑然不知我正在酝酿如何跟他吵架。
他应该没吃晚饭,但是什么都不说,厨房里常年煲了粥,当吃夜宵。坐在厨房的中岛台边,灯光照在他鼻梁上,睫毛纤毫毕现,头发上带着湿气,他吃饭的时候总是很专注,但是直觉敏锐,发现我在看他,抬起头来朝我笑:
“怎么了?”
“没事,你先吃。”
我小时候不管闯多大祸,我姥姥都是等我吃完饭再揍我,我现在多少懂得这心情。
大概是我盘算着怎么开头的样子太明显,纪容辅搅着粥的动作慢下来,他的手指修长,银色戒指在灯光下带着温润的光,我手上那只我还弄下来看过,里面刻的是他名字,这样看来他手上那只应该也刻了我的。
我不知道一段亲密关系中该如何吵架,因为我压根没经过亲密关系,据说吵架其实是好事,人和人的相处模式都是通过吵架确立的,优秀的吵架不叫吵架,叫协商,就跟商场谈判似的,是两个成熟人之间的交流……
但我还是想不到开头应该说哪句话。
粥的热气氤氲上来,他看我的眼神疑惑却温柔。
他插手我的工作,破坏我的原则,如果我愿意放下原则来争取一个机会,那我当初直接跟简柯低头就是,何必要通过他纪容辅。
但他琥珀色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就忘了该怎么开口。
我总算明白那些在一段感情中一忍再忍的人是什么心态,因为当你看着他的眼睛,你会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因为你知道下一秒你说出的话会让他眼中的光彩消失,所以你宁愿什么都不说,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
但这次我扛不下来。
sv台跨年晚会开天窗是什么概念,如果说跨年倒计时失误是车祸现场,那整个晚会都失约几乎等于2012世界末日。
何况我知道他不是喜欢践踏别人尊严的人,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你,你把粥吃了吧。”我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我有事跟你说。”
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因为他笑了起来,凑近来捉住我的脸,温柔而熟稔地亲吻我。
我连忙推开他,免得事态朝奇怪的方向发展。
“你别闹,我是真的有事。”
“嗯?”他凑得这样近,琥珀色眼睛盯紧我眼睛,发出温柔的鼻音:“然后呢?”
我像掉进满是麦芽糖的陷阱里,挣扎地从千丝万缕的甜腻中挣扎出来,纪容辅周围的气场像危险的肉食植物,散发出诱人的气味。在这棵肉食动物饿了小半个月之后,这种气场就更加恐怖了。
我掌心发烫,抓住了冰凉的大理石台面,总算稍微找回一点理智。
“等你吃完了,我要跟你好好聊聊,”我深知再在这呆下去绝对撑不到他吃完饭:“我去卧室了。”
其实这台词更糟糕,不过我现在节节败退,何必纠结细节。
纪容辅睡前有看书习惯,最近改成看文件,可见忙到什么程度,我又想起那句“生子当如夏淮安”,换成纪容辅好像也没有违和感。
在他吃饭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打好草稿,所以不等纪容辅走过来展开气场,就先发制人:“我要跟你聊简柯的事。”
纪容辅笑了起来。
“你说这个啊,”他弯起眼睛看我:“我还以为是别的事呢,简柯怎么了?”
“你知道怎么了,sv台跨年晚会的节目单卡在审核阶段,现在要开天窗了。我知道是你干的。”
他直接坐了下来,笑眯眯的。
“没错,是我干的。”
“我说过我跟简柯的事,你什么都别问,也什么都别干……你答应过我的。”
“我不是因为你而为难简柯。”他笑着睁眼说瞎话。
而我竟然还有一秒几乎要相信他,看来叶霄没说错,恋爱使人智障。
“那是为什么?”
“简柯不是想教会你怎么向现实低头吗?”他温文尔雅对我笑:“那我就先教教他好了。”
这回答简直无懈可击。
我只想给他鼓掌。
但我毕竟还是个有原则的人。
“你的这个想法,是很好的,”我试图先安抚他,再指出他错误:“但是从逻辑上来讲,这样像你给我出头……”
“这个只是官方的说法,”纪容辅难得打断一次我的话,琥珀色眼睛眯得狭长,唇角勾出一个笑容来:“还有一个限制级的,要不要听?”
我知道我不该点头的,但我实在忍不住。
纪容辅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像在玩一件熟悉的玩具一样,耐心地把玩我的手指,和无名指上的指环,久到我几乎以为他是在消极抵抗了。
“我祖父,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头部里残留了一些弹壳,常常头疼,有个偏方,说啄木鸟可以治头疼,所以那时候我们家里养了一些啄木鸟,我祖父很喜欢我,留了两只给我玩。过年的时候,有个亲戚家的小孩来家里玩,当时我在跟着家教上课,回来的时候,两只鸟都被扒光了毛,扔在花园里冻僵了。”他的手指修长温暖,安静地和我十指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