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睿这样粗枝大叶的人,即使今天道破关隘,即使我此刻脸白如纸,他也不会发现什么,还自己换了话题,又开始说起他们乐队的事。
只有我知道这七年的真相。
帐篷外寒风呼啸,奶茶的香气氤氲,我此刻身处在离北京千里之外的地方,离陆宴千里之外的地方。他也许在演播厅,在后台,在休息,在飞行,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十九岁的时候,是否想到有今天。
那天在sv台,我因为那个愚蠢的对视游戏妄谈时光的重量。
这才是时光真正的重量,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而这一次我不想输。
元睿全然不知道情况,拿刀子割了两块肉吃,又问我:
“你现在那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
元睿没有问是男是女,我也没说,不过我想他也应该猜到了。其实我跟元睿当初在北京的时候,一人一瓶啤酒在马路牙子上看姑娘,他当初跟女友分手喝醉了跟个熊一样呜呜哭,也是我扛他回来的。倒不是我刻意掩饰什么,我这人向来感情淡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性向,反正这种事只有遇到具体的人才有答案,接连遇见陆宴纪容辅,这样看来,我应该是同性恋。
元睿知道这件事都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觉得尴尬。
我知道他为什么以为是陆宴。
陆宴是非常执着的人,心性坚忍,有主见,不会轻易放弃。君子如玉,他不是温润如玉的那个玉,是墨黑色的刚玉,现在是锋利的兵刃,我因为了解他,所以一直不太能原谅他选了季洛家,他这么聪明的人,又比我更了解季洛家心性,没必要这样自毁。
现在想想,应该是他不能原谅我才对。
下午我又去河边坐着。
本来想弹吉他,到了又不想弹了,就呆坐着,也好,在风口里弹吉他说不定会得关节炎。
我的马很能吃,吃草,还吃我的毯子,我揪着它嚼头让它转开,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马都有这样温柔的一双眼睛。
我在音乐上记忆力很强,这样坐着,陆陆续续把陆宴当年的那首歌想起来了,也许只想起主旋律,剩下的是我自己补的,其实陆宴写歌不差的,但是那次之后没有再写了。他现在唱功不行了,我在网上刷评论,看见他的粉丝努力辩白他入错行,应该一开始就去演戏的。
没人记得他以前的吉他弹得那么好。
我今年二十六,很快生日,就是二十七。
人生已成定局,命运慢慢就开始清算以前的帐了,我欠别人的,别人欠我的,都要开始还了。我以为我没有良心,原来我有,我已经不喜欢陆宴了,仍然觉得这个名字一碰就痛。
我还拿了他一把吉他,那时候我拿的心安理得,现在想想,应该是我送他吉他才对。
回北京给他送个什么吧。
但送什么能弥补整整七年呢?
☆、第38章 激烈
我一直在河边坐到天色漆黑,没有带灯,只有元睿那个破手机,好在我的马听话,我拿手机给它照着,慢悠悠也走回来了。快到帐篷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太吵了,远远看见许多光,亮成一片灯海。全是那种大越野车的车头灯,耀眼得很,至少有七八辆,我下了马,用手挡住眼睛,摸不准这是什么情况,只能试探地叫了一声“元睿?”
没人应答,我又叫了一声。
这场面,只有在北京时约架时见过,北京摇滚圈里藏龙卧虎,很多军区大院出来的小炮儿,虎得很,有次后海约架,不知道谁把自家老子的越野车都开出来了,装了几车人,我和元睿那时候在旁边当吃瓜群众,我还故意开玩笑,学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是也。”元睿完美接住我的梗,说:“彼可取而代之。”
元睿为人向来敦厚,就算早年年轻时气血旺,最多也就在酒吧里打过一两场不见血的架,怎么可能惹到这么多人。
我有点猜到是怎么回事,又不敢确认,运了运气,气沉丹田,又高声喊了一句:“元睿!”
这一句喊响了,登时有了反应,几个探照灯一起扫过来,差点刺瞎我眼睛,我转过身躲了一躲,灯暗了下来。
“找到了,快关灯!”一个有点哑了的熟悉女声激动地叫道:“找到了,给boss打电话,让他们回来,已经找到了。”
我眼前还是一阵发花,转回脸来,看见一个纤细身影艰难地跑过来,我总算明白元睿说那种草能把马蹄绊折是什么样子,就跟杨玥现在穿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差不多。我连忙跑过去扶她,没想到她跑得挺快,一转眼就跑到面前来了,外面下了小雨,她冲锋衣里仍然穿着职业套装,冻得不轻,还拿伞遮住我头顶,手上还在打电话,不知道焦急地播着谁号码。。
她手上的电话黑乎乎的,看起来挺厉害,应该是卫星电话,我可以要两个来,一个给元睿,一个给我,让他没法闭关修行,一天三个电话来吵他。
杨玥在这,纪容辅也不远了,而且这次另外一个不常见的男助理也来,中年人,也是瘦瘦高高的,很稳重的样子,他的伞比杨玥的大多了,也替我遮雨。
“谢谢。”我跟这人没什么交集,连他姓啥都不知道,看杨玥没空,问他:“我朋友呢,叫元睿那个?”
“元先生带着纪先生找你去了。”
“纪容辅来这干什么。”
“你还敢说!”杨玥真是个大忙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还要气冲冲地接我的话:“你消失三天了你知道吗,我们都急死了!北京城都找遍了,你是没见过boss这两天……”
她正猛烈控诉着,那边电话忽然通了,她的态度顿时端正许多,这一幕颇让我想起歌剧《奥赛罗》那幕著名的合唱:“他还活着!”,电话一接通,她就连珠炮似的说道:“林先生找到了,没受伤,很安全。对,他现在就在我身边……把电话给他吗?”
然后她不由分说把电话放到我脸边,眼中还是无限兴奋。
我在她殷切目光中茫然地接过电话,“喂”了一声:“纪容辅吗?”
那边没说话,然后挂断了。
我有点尴尬,何况杨玥还一脸激动地看着我,大概在等我跟纪容辅说点什么。有几个穿着迷彩服的人也过来了,都很高很壮,兵痞一样,审视地打量我,大概是想看看这次大费周章找的人是谁。
“他挂掉了。”我实在受不了杨玥的目光,解释了一句,把电话还给了她。
杨玥“哦”了一声,大概还没反应过来,刚要说话,中年男助理问了一句:“飞机取消了吗?”
“还没呢,”杨玥连忙又拿出电话开始播,男助理阻止了她:“我来吧。”
我今天懒洋洋在河边坐了一下午,脑子都是放空的,一下次闯进这种激烈戏份里,整个人都是懵的,而且其他人都跟围观大熊猫一样围观我,我也很尴尬,只能跟杨玥找话说:“这是周瑾吗?”
“不是,”杨玥看那中年男人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小声告诉我:“周瑾留在北京了,公司上很多事都离不开他。这是章秘书。”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眼熟了。
“章文彬跟他……”
“章秘书是章文彬的叔叔。”杨玥不知道为什么跟我亲近不少,大概到了这野外,她也放飞天性了,不像在北京一样严肃专业,附耳在我耳边告诉我:“章秘书是纪先生的父亲给纪先生准备的班底,我很怕他,周瑾不怕。”
章文彬的亲叔叔给纪容辅来当秘书,杨玥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来那天章文彬遇到纪容辅只是帮他推门而已,已经算是非常有骨气了。
我看杨玥这样小心翼翼地很有意思,也学她样子附在她耳边问:“你们订了晚上的飞机回去吗?”
“啊?”杨玥一脸茫然,反应过来:“哦,你说这个,不是取消航班,是直升飞机。搜救的那种,不是说附近有狼群嘛……”
我等得无聊,数了数车,四辆大越野车,轮子半人高,红旗的,两辆是空的,大概人都出去了。看车辙印子,还有几辆车也出去了。这地方其实是没路的,元睿一直喜欢的就是这片草原干净,人迹罕至,受现代社会影响最少,有狼有黄羊,满地是兔子狐狸。估计这次一折腾,全都碾得稀碎,至少狼群记忆好,两三年不会过来了。
他们应该找得太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其实我刚刚骑马回来时也远远看见了一点光往草原深处移动,但我还以为是谁开车自驾游。现在想想,能有人自驾游到这偏僻地方,也是蛮拼的。
我没事做,何况纪容辅很快就回来了,死期将至,干等也无聊,干脆来套杨玥的话,她正拿着没网络的黑莓手机飞快地打字,大概又在排纪容辅的日程安排,我凑过去,忽然问道:“你们见过苏迎了?”
她猝不及防之下,嗯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怔了一下,然后默默移开了。
“别躲了,说都说了,干脆都告诉我好了,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这地方其实算是无人区了,纪容辅这几个月姿态一直很高,基本不过问我私生活,尽管我不信他身为纪家继承人,对身边人背景会一无所知,但是满打满算,我离开北京也不到三天,偌大中国,三天他就找到我位置,总不能是在我身上装了定位装置吧。
“你别问了,下次你别这样忽然消失就行了。”
我锲而不舍:“说说嘛,不然我等会去问纪容辅了。”
“别,”杨玥神色紧张起来:“boss这次真挺生气的,你别火上浇油了。别笑,真的,这次真的闹得挺大的,你不打一声招呼就失踪……”
“我没玩失踪,是手机坏了,给叶宁发了邮件,他没转告纪容辅吗?”
其实人和人之间的联系真的脆弱得可怕,我跟纪容辅也不过一个电话号码而已,这次我消失纪容辅自然能找到我,要是有天纪容辅消失,估计我连去哪找都不知道。
不过我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就是找死,我不是没见过杨玥对纪容辅噤若寒蝉的样子,这次他可能真的被惹毛了,我等会最好装得乖一点。
“叶先生?住你们旁边的叶宁先生?”杨玥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周围所有人的通讯记录都查过了,唯一的通讯是27晚上跟苏小姐那个电话。而且苏小姐也不知道你下落,而且搜酒吧街的时候……”
信息量真大。
所有人的通讯记录,唯独没有叶宁,因为叶宁在夏淮安庇护下,刚好完美错过。
“酒吧街是怎么回事?”
杨玥的处境很有意思,明知道不能说,但是我在旁边一直套话,她又得负责看着我,所以只能一直被我套话,一脸的天人交战。
“说说嘛,我不会告诉纪容辅的。”我装生气:“还是纪容辅可以查我祖宗八代,我却连知情权都不能有?”
杨玥脸上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章秘书。
“听着,林先生,我说这些话,真是为你好。这么说吧,目前而言,只要在国内,boss要找一个人太容易,你的航班记录,□□消费记录,还有摄像头网络,很快就可以查到,你就算是真的想玩失踪也别玩。而且搜酒吧街是因为boss还说你不可能不辞而别,所以我们一开始找起来考虑的是各种意外情况,包括醉酒,连这几天的交通意外都全部查过了。”她眼神严肃,带着一丝责备地看着我:“林先生,你不会想知道boss这两天是用怎样的心情在找你的。”
她的神色凝重一下,然后隐晦地道:“而且boss是经历过身边有人出意外的,他对这个,阴影挺重的……”
话是好话。
可是,言下之意,是纪容辅已经在我两天里知道我过去二十六年的所有人生了吧。
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有一个远在内蒙古的朋友呢?
不然,他又怎么会知道我曾经酗酒到天天不省人事呢?
☆、第39章 道别
等了几分钟,纪容辅他们还没回来,估计找我找到外蒙古去了。我不知道是冷还是吓得,一直不停地抖着腿,想吸烟,杨玥显然是没有,我走到那些大越野车前,敲了敲窗户:
“有烟吗?”
站在天窗外扶着探照灯的青年扔了一根烟给我,我这才看清他长相,桀骜不驯的英俊,一身痞气,他也知道我是纪容辅要找的人,刚刚探照灯不敢照我,但是我过来借烟,他青年心性,还是忍不住问我:“你会弹吉他?”
他指的是我背上的吉他。
我一下马就遇到这精彩戏份,吉他都忘了取,被他一说,这才觉得肩上沉重,背吉他的肩膀有点酸痛。
“会一点。”我凑过去让他给我点了火,他吸的烟味道冲得很,确实提神醒脑,我吸了两口,弹掉烟灰,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远处漆黑的地平线。
他们的迷彩服上有部队番号,我隔着窗户看见里面的士兵身上全套装备,一个个都沉默地打量我。
“你们从北京跟出来的还是这里的。”
“我们驻地就在额济纳,到这里也就三个小时。”他显然是头儿,讲话还带点京腔,说不定也在后海混过,又问我:“电吉他你会吗?”
我笑起来,看来这小兵痞还是个文艺青年。
“也会一点。你混过乐队?”
“没混过,但我会弹电吉他。”他吸了两口烟,直截了当问我:“你是明星吧?”
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看不出自己这蓬头垢面的样哪里像个明星了。
“算是吧,怎么了?”
“我喜欢木马乐队,你介绍我跟他们认识吧。”他把我当成陈景那种级别的大明星了。
我忍不住笑了,故意逗他:“我帮你这么大忙,你有什么好处给我。”
“你想要什么?”他又痞里痞气地看我,眼睛里带一丝挑衅,大有我敢提他就敢给的意思。
“把你的枪给我吧。”我向来敢玩。
“这把?”他指指自己挎的枪:“不行,这是部队的,有编制的,你真想要的话,我下次回北京给你弄一把。”
真是个熊孩子,但还算有节制,北京是天子脚下,再熊也熊不到哪去。
“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骗孩子:“我其实对枪没什么兴趣。”
“那你要什么。”他的眉毛皱了起来。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实话跟他说了:“我没法介绍你认识木马乐队,我一点也不红,真的。”
他瞪起眼睛,显然是不信,我也懒得管他,在鞋上按灭了烟头,这片草原本来是最好的,但是现在草皮被碾得稀碎,又下了雨,我粘了两脚厚厚的泥。我们说话的时候杨玥一直张望着这边,我看她实在担心,又走了回去,指着刚刚说话那青年问她:“那是谁?”
“他是周仕麒,周瑾的弟弟”杨玥冻得发抖,还给我解释:“周家本来就是军区的,周瑾跟着纪先生去留学,他就进了部队。本来boss这次找你,也没惊动多少人,应该是章秘书偷偷打了小报告,所以boss家里知道了,boss还没下飞机,这边就安排了人在等了。其实这里是无人区,又有狼,也是应该有人护送的,但boss没要家里安排的人,现在这些人都是周瑾安排的,周瑾是个好哥哥,让他在boss面前露个脸,对以后回京后的发展也有好处……”
杨玥也知道自己越说越世故了,所以自觉停下话头。她是个颜控,总被我脸骗过去,大概以为我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音乐家。
我装作不知道她这些内心活动,看她缩成一团冻得挺可怜的,过去提醒她:“外面冷,进去坐坐吧,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杨玥冻得哆嗦,但是看了一眼蒙古包,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来。
我脑袋冻木了,还以为她是觉得主人不在进去不好,还劝:“没事,元睿是我朋友,里面暖和,我给你煮煮奶茶。”
“不是。”杨玥眼睛扫了扫地上,不好意思地道:“怪脏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
泥巴里混着一粒粒的羊粪,看起来是挺脏的,我自己每年都来,大概不觉得了,杨玥大概处女座,标准城市小资女性,大概连种在地里的蔬菜都没见过,让她跟羊羔呆在一个帐篷确实挺勉强的。
我倒不怎么介意她这话,但是她这人思虑挺重的,大概也觉得这句话冲撞了,我半天没说话,她当我生气,犹疑了一下,竟然下定决心,一脸壮烈地掀开门进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