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日头从正中到西偏,从槅窗漏进来的金光在地上落下长长的一条。直到天色开始变得灰蓝,奚晚香才长舒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小毫。把账目竖起来,她又快速翻了一遍,特意挑选的旧书,因此纸张会有些泛黄发皱,她的字亦竭力模仿了账房先生的,因而这会儿有些酸痛。
门可罗雀的院落中,整个布坊唯一的小厮正在打扫着满地的落叶。春日至,新叶顶了旧叶,因此每日都要花上好些时间打扫枯叶。
忽而听到门口传来衣裙曳地,踩上枯叶的簌簌声,小厮忙抬头,只见一个温婉若水般秀丽的姑娘正站在自己面前,素雪绢裙外披了一件赭色的褙子,端庄尊贵,薄烟饮素。她朝自己笑了笑,面容如同暖阳涓水,煞是好看。
小厮一时看了愣,直到这姑娘小声地问自己:“二小姐在里面吗?”时,他才顿时醒悟过来,自己还这么不知礼数地盯着她看!人家可是少夫人啊!
想着,小厮忙丢了扫帚柄,张口便要叫“少夫人”。
殷瀼忙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小厮这才回过神,点点头,亦小声说:“二小姐在的,前堂进去左拐,一直走到底,便是账房了。二小姐在账房呆了整整一下午呢。”
奚晚香好饿啊,她根本没想到要给自己准备些点心什么的,且布坊都落魄成这样了,自然没有备着的吃食。她看完一遍做好的账本,觉得实在是饿得发昏,便起身准备让小厮出去买些卤鸭掌回来啃啃。
只是还没出门,她就闻到了一股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香味,浓油赤酱的味道,暖暖的,奚晚香真的好饿啊!
正准备扒着门框,扯嗓子喊小厮过来,不料竟在黑黢黢的走廊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堂嫂?”奚晚香愕然,堂嫂的身影就算是在一片漆黑中,只消有个大致的模糊的轮廓,她都能十分精准地把她认出来。
“嗯。”殷瀼单手拎着个三层的漆花食盒,从黑蒙中走了出来,她也不问晚香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只是摸了摸晚香软乎乎的脸蛋,微笑着说,“听说你忙得没有时间吃中饭,这会儿都快到了晚饭的时候了,怕是饿得慌了,堂嫂就自作主张地给你带饭过来了。是在杏花楼买的饭菜,你不是说那儿的卤鸭掌顶好吃了吗,堂嫂亦给你买了几个。”
说着,殷瀼便牵了晚香的手,兀自走到桌边,把食盒盖子打开,一层一层地把里面装的饭菜都端了出来,把小桌子放的满满当当。
“快吃吧,我已经吩咐李四春去给你祖母通报今晚不回去吃了,祖母不会说你的。”殷瀼给晚香盛好了饭,自己亦拾了筷子。见晚香傻兮兮地站在一边,则嗔怪地瞥她一眼,“先吃饭吧,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也不迟。”
奚晚香冲她抿唇一笑,既然堂嫂都这么说了,自己也没必要含羞带臊了,对嘛,她可是堂嫂呀,不管做什么都能够原谅自己的堂嫂。这么一想,晚香便觉得似乎与堂嫂之间有了不可眼熟的灵犀,一点便通。
于是晚香忙高高兴兴地坐到堂嫂身边,咬一口堂嫂夹到她嘴边的鸭腿。嗯!酱汁入味,口感饱满,鲜嫩多汁,人间美味!
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晚饭,窗外天色已经大暗。奚晚香便起身又点了两盏灯火,屋子里才亮堂起来。
“堂嫂,这就是祖母让我做的账目。”奚晚香思索了片刻,还是主动交出了大半天的编纂成果。
殷瀼不急着从她手中接过账簿,只笑吟吟地先用手绢擦拂了晚香唇边的一抹酱汁,这丫头,这么多年了,吃饭还总马马虎虎,不过似乎也就在自己面前放肆一些,这般想着,殷瀼便舒心了一些。倒也好,这样不加收敛的晚香,让他人看了去,她也不放心。
接过厚厚的账簿,殷瀼垫了垫,眉头轻轻蹙了蹙,握了晚香的手,放在手心揉了揉,又替她捏了捏虎口及手腕的穴位,说:“怪不得写了这么久,手可酸吧?”
一股酸痛从被按的穴位涌入,随即便是紧绷的肌肉被即刻舒缓的感觉,如同一股清泉从手掌融入。晚香腼腆笑着:“嗯,不过还好有堂嫂。”
殷瀼笑道:“就你会说话。”她望着晚香的神情凝了凝,严肃了一些,“我问你,你可是认真的?能顺利让杜家买下布坊的可能有几成?杜家凭什么相信我们?再者,杜员外夫人亦不是简单人物,就算骗过了一时,若事后察觉了,可怎么办?”殷瀼对晚香这番做法一直以为不过是稚气之行,握着账册才知道她真的下定了决心,便也认真起来。
晚香亦凝视着她的眼眸,沉吟片刻,细浅地笑了笑,才说:“晚香自是有八^九成把握,才把这事告诉祖母,赢得了她的同意的。晚香得知杜员外汲汲于通过印染织造来挣大钱,苦于没有布料来源,咱们这番正是给他雪中送炭。杜公子如今在家赋闲,员外夫人望子成龙,必然会让这个儿子掌事,那么今后布坊出了问题找上门来,咱们也可推给杜少爷经营不善,原本他就是不学无术之人,人尽皆知,也无不可。况且杜员外生性软弱,追打上门的可能性亦不大。因而,可行。”
殷瀼久久地打量晚香,似乎在这张熟悉而柔嫩的小脸上看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原本以为小晚香不过机敏,思虑不足,没想到倒也能想得这样周密了。
殷瀼倏忽笑了出来,化了一脸的坚冰。
随后,她松了手,借着烛火,细细地翻阅起晚香誊写了一天的账目。
殷瀼已经在钱庄做了好些年的账房,虽说如今已经晋升为钱庄的掌事,账目也用不着亲自操手了,可毕竟对这些数字之理滚瓜烂熟,比晚香这个半吊子要精熟得多。她没有多问什么,只让晚香继续磨了墨,随即执笔在她略显生疏的账目上又添了不少条目,最后甚至重做了库存和结算。
放下笔的时候,蜡炬已经燃到了尽头,奚晚香有些耐不住了,便问殷瀼:“堂嫂,所以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在这儿,又是如何知道我在做账的?你看着,可一点都不意外……”
殷瀼一边仔仔细细地翻着账簿,一边对晚香说:“晚香,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特别认真,把前因后果都说得清清楚楚。所以堂嫂出门的时候便留了个心眼,问了宋妈妈,才知道老太太让你和我一同来布坊编账目。没想到,你竟这样胆子大,想一个人挑梁子。”说着,殷瀼偏过头,睨着晚香,“堂嫂岂能拂了你的‘好意’,便索性由着你,等到你做完了再来看你。”
哦,原来堂嫂早就知道了。堂嫂好腹黑!还专程等到她累死累活地做完了才来!
奚晚香目瞪口呆,正想使出万能好用的撒娇必杀技,殷瀼却又顾自笑了出来,捏了捏晚香的团子脸,说:“好啦,念在你也是一番好意,这次堂嫂便不与你计较了。只是你得保证没有下次了,堂嫂知道你办事伶俐,可到底是个孩子,堂嫂免不了还是会担心,你知道吗?”
奚晚香咬了咬下唇,点了头,靠在堂嫂怀里,轻声说:“好,堂嫂,我保证。”
过去的那些便算了,从今往后,委屈误会都要和堂嫂说。奚晚香亦在默默下了决心。
殷瀼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晚香的脊背,说:“至于账簿么,你做得虽说不错,可到底还是欠了考虑。如今咱们布坊这般田地是有目共睹的,若夸上了天,岂不是徒惹了杜家疑心?况且,就算杜公子意欲对我无礼,又是个那样的人渣,可咱们也不能这样不道德,还是得实事求是不是?堂嫂替你减了不少结余,这样更安全,亦更安心。”
晚香点点头,贴着堂嫂的肩膀,阖着眼蹭了蹭,堂嫂说的什么都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游鱼、南舟&米桑桑的营养液~
感谢茜宝正牌女友*^O^*、21115116&小白不白的地雷~
☆、第七十五章
不日,李管家便执着这几年两家布坊的账目上了杜家。
在李管家走前,奚二小姐教了李管家该如何为员外列数优势。在听了二小姐的一席话之后,李管家茅塞顿开,尽管走到了员外家,还是忘得七七八八,可总算说得杜员外心动了几分。
一切皆如晚香所料,杜员外正苦于求不得布料,此前在筹备印染行当的时候,他便把眼睛盯上了奚家的布坊,可惜当时遣人去说,却吃了闭门羹。这会儿送上门来,岂有不收的道理?
奈何杜夫人谨小慎微,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想什么便能送上来什么?她一把拦了杜老爷,笑面虎一般收下了账簿,说要这几日好好琢磨琢磨,三日后再给答复。
杜员外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吞了这两家布坊了,他早已想好了,等把这两家布坊吃下来,便把其中一家改为印染的染坊,照着之前在永州那掌柜的经营方法,必然能在四五年之内回本,还能大大地捞回一笔。
况且他遣人上门去瞧过了,确实布坊的库存还有满满一屋子,且整个布坊颇有气势,一看便是经营了上年数的老铺子,从前便觉得其口碑响亮。更甚,杜员外此前不在镇上,因而对布坊因查出私贩宫绸而几遭查封的事儿毫不知情,杜夫人以此殷殷劝诫的时候,被杜员外毫不迟疑地忽视了,只当是妇道人家,见识短浅。
况且又是儿媳的娘家人,杜员外便想当然地认为奚家绝不可能把注意打到自家人身上来,必是一心想要相得益彰才准备将管不过来的两家布坊卖给他们。
杜员外似乎一早便忘了算命先生“今年流年不利,不宜金钱往来,最好呆家里养着”的告诫,想着这两家布坊,恍如肥得滴油的两块肉,就像杜家东山再起,重现当年富得辉煌的时刻的一块垫脚石。如今这块垫脚石已经主动铺在了脚下,怎能有不踩的道理?
就这样同样也抱着私心,杜员外亲自上奚家,允下了这桩生意。
杜夫人没法子,只抱怨着觉得,从前一贯做事思前想后的老爷,怎的遇上布坊印染一类的,便突然来了劲儿?说到底杜家管事的还得是员外,她只好不情不愿地也答应了,可心里总觉得毛毛的。罢了罢了,不过也就毛两百两的银子,这些钱杜家凑巴凑巴还是出得起的,按着老爷的打算,或许真的能在四五年之内回本罢。
钱财交易得在钱庄进行,因而杜老板便跟着奚二姑娘一块儿去了钱庄。一路上,他听闻自己儿子从前与钱庄有过什么约定,为了那三百两银子从钱庄顺利取出,押上了钱庄一年流转盈余的分成,瞧这小丫头乖巧可爱,又眼巴巴地瞅着自己,杜老板便爽快地做主,把这分成之事夹带在当前收购布坊的交易中一笔勾销了。
喜滋滋地执了两家布坊的房契,杜老板便回了家,还准备让自己一直赋闲在家的儿子来掌管这两家布坊,自己则亲自去永州进一些印染的原料。
不多时,这消息便传遍了杜家。一直不管事,没听说此事的杜少康惊了一跳,尤其是得知自己与奚二姑娘的约定被父亲一并拂了之后,更是觉得郁结。对于这个机会他还存着些妄想,这么一来,便顿成了镜花水月,彻底幻灭。且自己对做生意一窍不通,连账目都不怎么看得明白!又不好直说,只能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日后恐怕是免不了因生意亏损严重而被父亲责备的。
消息传到清瑟耳中,她是有片刻感慨的,毕竟这布坊从前都是母亲在打理,她幼时亦时不时跟着过去玩耍,如今竟归了杜家,物是人非。然则她很快便释然了,原来这就是晚香的办法,一百八十两并非高得吓人的数目,可对于如今江河日下的布坊而言,已经是超了几乎一半的价值,她能如此顺利地宰杜家一笔,把空壳子一般的烫手山芋甩给杜家,还让杜员外心甘情愿,也确实是有几分本事。
一百八十两是晚香想的法子赚进来的,因此奚老太太便给了她支使的权利。奚晚香这样小的年纪,拿这么多钱来做什么呢?
她笑眯眯地从祖母那里接过来银票,转头便给了堂嫂。美其名曰,让堂嫂帮她保管着,实则全部都给了殷瀼,晚香想的是,如今祖母身子羸弱,不胜当年,而冯姨娘已俨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那么?3 蒙┍慊臼羌依锏牡奔业闹餍墓橇耍銮宜稚瞎茏徘敲炊嗲频牧魍ǎ蒙┦稚系糜凶愎坏那拍苡械灼硐阋材芊判摹?br /> 一百八十两对于几月前才上缴了一大笔充公钱的奚家而言几乎是当前家产的一半,而这半壁的家产都落到了殷瀼手中。
她虽一如往常淡然,待下人温和谦逊,待长辈恭敬循礼,从不把自己高看多少,骄傲几分。可明眼人都明白,整个宅中,少夫人便是除了老太太外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了。
奚晚香乐得见到堂嫂如今的处境,她想了想,似乎这就是自己绞尽脑汁为她能做的所有了,让她在这个家中行得端正,站得稳当,就算晚香不在,亦没有一个人敢欺负她。
奚晚香像是已经预料到自己将离开奚家祖宅一般,把能为堂嫂所做的一切都铺设完全,把一切对堂嫂不利的人都摒除在外。
五月初,阳明山的枇杷成熟了。听说整个山坳中结满了枇杷,黄澄澄的,犹如少女清媚羞涩的回眸。
听宋妈妈说,阳明山藏风蕴水,因而生长出来的时令水果都鲜灵极了,那枇杷剥了皮,便是一股子清甜香气,入口汁水充溢,山野之间清爽的甜味萦在唇齿之间,回味仍甘。
晚香好容易说服堂嫂与她一道去摘枇杷,她特地让谨连一同前去,取了个挺大的篮子,若吃不完,便与堂嫂一块儿做枇杷膏。或者把它们满满地浸在冰糖水中,密封几日,便是可口的蜜饯,亦能存放更长的时间。
天色熹微,晚香便高高兴兴地拉着堂嫂的手从宅门出来。
她穿得仍然是堂嫂的衣裙,曳地的百褶如意月裙,柔米分的交领,领子袖口皆绣着卷云纹饰。她说堂嫂的衣裳袖底生香,穿着让人觉得格外地舒服自在,因此便不愿让堂嫂为她更做新衣。
只是还没走到小桥,还没与堂嫂再玩一回打水花,晚香便眼尖地看到河对岸快步走来的张妈妈。
奚晚香的脚步顿时滞在了原地,殷瀼亦看到了张妈妈。
张妈妈自从瘟疫之后便回家照看孙儿了,这回又一次亲自上台门镇,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奚晚香心中不由得打起鼓,她握紧了堂嫂的手,似乎张妈妈的出现便是一道讯号,一道要把她与堂嫂分开的讯号。
张妈妈亦看到了三人,仅仅半年,她便苍老了许多,从前矫健的步伐亦显得有些踽踽。她一见到奚二小姐,松弛的眼眶中便迅速充盈了眼泪。
“小姐!”张妈妈嗫嚅了片刻,才站在桥上喊了奚晚香一声,又迅速跑近,停在奚晚香面前,瞧着她一脸迷惘的模样,浑浊的眼泪滚落成一行珠子,“小姐,夫人……夫人去了!”
奚二夫人逝世,不过就是半个月之前的事儿。
奚晚香起先不愿相信,母亲在瘟疫的时候还好好的,甚至体格好到都没有感染上瘟疫,还帮着她一块儿煎药,救了整个乡镇的人。怎的,说没就没了?
张妈妈说,夫人的肺病一直时好时坏,且此前奚二爷染了风寒,又日夜颠倒地作画写字,夫人帮着照顾他,又要操劳家务乃至书画铺子的生意,几个月下来便积劳成疾,再次诱发了肺病。病来如山倒,小镇上又没有好的郎中,一时没有挺过去,从倒下到去,不过就三四天的时间,甚至都没法子赶来让晚香小姐去见母亲的最后一面。且张妈妈自己亦是在奚二夫人去世之后几天才得知的消息,此前一直在家里照拂孙儿,因而心中便万般愧疚,火烧眉毛一般赶过来了。
奚晚香怔在原地许久,山涧清越,百鸟鸣啭,皆失了声,她仿佛被一下扔到了空虚寂冷的山洞。唯一听得到堂嫂贴在耳边,温声细语的安慰声。
这是奚晚香第一次直面亲人的去世,无论是前世,还是重活的这一辈子。
她从未见过奚远镇,因而对此前家中的丧事并没有多大悲恸。而奚二夫人是小晚香的血脉至亲,就算晚香的魂不觉得痛,她身体的本能亦让她的太阳穴一时如针扎一般,一直刺到脑仁中,刺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
奚二夫人对晚香而言,算是个不错的人罢。
她是乡下的女人,淳朴厚道,为人与善,亦对晚香倾其所能地好,虽然她能给的不多,又没读过书,不懂什么道理,可心肠却是善的,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雪花偷吃了家里所剩无几的腊肉,她气得不给那胖猫饭吃,可没过一天便心软了,骂骂咧咧地在猫碗中倒了吃剩的半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