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到子时,喧腾了一整天的奚家才逐渐安静下来。入秋,蝉鸣一声接着一声。
奚晚香小小的身子躺在偌大的架子床上,玉藕般的胳膊腿呈大字躺着。锦面被子里有股暖暖的阳光香气,她有些睡不着,又觉得不应该,明明小孩子是极其贪睡的,可到现在还是毫无睡意。
于是她索性自暴自弃地睁开了眼睛,周围的景致还是没变。
自从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奚晚香多少次祈祷,一觉醒来,能够重新看到父母絮絮叨叨为自己操心的模样,就算爹妈还是让人受不了地整天催促她相亲,用周围人早已结婚生子的例子来强迫她做同样的事。现在想来,那些话倒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奚晚香深深地叹了口气,尽管表现在一个八岁的女娃身上,如此苦大仇深的叹息甚是诡异。
不过就受不了逼婚,说走就走到湘南山区散个心,怎么就失足摔到阳明山下去了呢?还鬼使神差地成了个穷人家的小妹妹?——是的,奚家早年分了家,她奚晚香的爹爹颇有骨气地挥挥衣袖,没带走奚家一片财产,这下好了,全家跟着家徒四壁,还一身文人的酸腐之气,看不惯他哥,也就是奚晚香大伯的经商作风,便不愿向奚家开口要钱。如今只在津门镇卖些字画维持生计,一家三口时不时地喝口西北风充饥。
从爹爹口中得知,如今是明朝崇祯十二年。晚香历史没学好,也不爱看什么历史书,依稀记得这时候明朝没什么好事儿,到了气数将尽的光景,所以便闻哪哪都打仗,还有什么农民起义,不过老百姓哪里懂什么国家局势,谁都说不出个大概来,只知道这年头过日子不容易啊,喝口稀饭都得被沙子噎死。
奚晚香翻了个白眼,运气真是好,人家重生都是公主格格,再不济也得是个有头有脸的名门之后,凭什么到了自己这,身份没有就算了,还给配置了一个乱世的属性?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且更让人揪心的便是,拥有了这个女童的身体之后,似乎自己的思想习惯竟都幼稚起来了,无论是什么动作,都有着一股浓浓的……蠢萌感?
想着想着,奚晚香又软趴趴地叹了口气,不过唯一让她感兴趣的便是那遮得严严实实的堂嫂了。奚晚香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掌,对着些许凉薄的月光发了会呆,还是没想通为什么自己就重生了呢。
翌日,鸡鸣三遍,日光自碧青的东边喷薄而出。
奚晚香昨日没睡好,孩童的身子让她抱着被子醒不过来,只是照顾起居的张妈妈忒心狠,干脆利落地把被子从晚香怀中抢了走。
一番梳洗完毕之后,晚香又换上了原先朴素的蓝布褂子裙,随后便睡眼惺忪地被张妈妈牵着去了前堂。
“殷氏拜见老太太,拜见婆婆。”
刚绕过回廊,奚晚香便听到一句温恭的声音。
晚香揉了揉眼睛,天色还没亮透,屋内有些黑黢黢的。只见祖母面色淡淡的坐在正座上,边上则垂手站着眉目含笑的冯姨娘。而两人面前则跪着一个身量纤纤的女子,乌发挽成简单的垂髻,一袭天青色长褙子温柔而端庄。
堂嫂略低着头,双手托着个木盘,盘子上放了浅浅两杯云顶茶,将其稳稳地举过头顶。
奚老太太不疾不徐地拿了茶,抿一口放到一边。随后冯姨娘亦拿了另一杯,喝完之后对堂嫂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
老太太颔首,淡声道:“起来吧,怕是在娘家金贵得很,没多跪过罢。”
堂嫂遂由丫头扶着起身,站到另一边,微笑道:“老太太说笑了,人伦礼仪孙媳还是懂的。”
“懂得就好,婆家不比在自家,奚家虽不比你娘家原先那般煊赫,可到底还是一方乡绅大家。”奚老太太慢慢说着,眼睛瞟到不远处的奚晚香,面上才挂了点笑意,“来,晚香,见过你堂嫂。”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不给看正脸2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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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眼前只到自己胸口的小雪团便是昨日一下摔进自己屋子的晚香?殷瀼微微偏过头,冲着这小丫头笑了笑。黑葡萄似的眼睛扑闪扑闪,一团稚气地直直望着自己,把人瞧得心生怜惜。
殷瀼从筹备着出嫁直到今日,第一次觉得舒畅,她抿着唇,笑容清清淡淡,就像此刻清晨露气中温润含蓄的远山玉树。
她朝着傻愣愣站在原地的奚晚香招了招手:“到堂嫂这儿来,晚香。”
奚晚香小碎步跑过去的时候,没控制好自己的短腿,踩了自己一脚,结结实实地撞进了堂嫂怀中,惹了一堂的笑声。
晚香有些懊丧地抬起头,眼睛里湿漉漉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柔和的女子,撒娇似的唤了一声:“堂嫂。”
“真乖。”殷瀼扶起奚晚香,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碰了碰。
奚老太太真是越看越喜欢这个脸儿圆圆,眼睛圆圆的小孙女,从前在分家的时候被奚晚香的父亲奚远年的倔脾气气个半死,因而对才生出来没多久的小晚香也没多少好感,只觉得长大了必然随了她父亲不知变通的臭脾气。可谁知这次回来,才发觉小晚香乖巧听话,见着自己又有些怯生生的模样,甚是可人。
恰好自己庶出的孙女奚清瑟是个冰冷冷的性子,对着谁都不愿意多搭理一句的人,虽然模样倒也好看,但这性子却叫老太太欢喜不起来。
原本婚礼过后不久,奚晚香便要被张妈妈带着回津门镇。
这会子不用奚晚香开口求着张妈妈,老太太先不让晚香回去了。张妈妈无奈,却也不好违背老太太的意思,又担心晚香爹娘会担心,便只好自己一个人乘着牛车回去了。
张妈妈走了之后,老太太更是把晚香当作宝贝一般亲热地对待了
奚晚香苦恼地望着面前满满一几的糕饼点心,奚老太太拿起块杏仁酥糖放到晚香面前的白瓷小碟上,面上难得和祥地笑着:“这是镇上布坊管事从永州带来的酥糖,你祖母吃不得甜的,你可多吃些。”
晚香盯着小碟上方方正正的茶色酥糖,没忍住,想着不能忤逆老祖母的好心,便拾起来一口吞了。
果真入口即化,酥香软糯,好吃极了。
若没有这第一口,晚香觉得自己还是能忍住甜点的诱惑的,只是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一来二去,晚香吃得肚子鼓鼓囊囊的了。
然而望着面前一脸慈祥笑容的老祖宗,晚香的眉头想皱却也不敢皱。
老太太摸了摸晚香的发,把身边一直跟着的齐嬷嬷指给了晚香,说道:“你在奚家住这段时间,就由齐嬷嬷带你,一来齐嬷嬷办事我放心,照顾得周到,二来,你也得学学礼数,女工,将来好嫁个好人家。”
奚晚香肚子撑得慌,又抬头看看这个满脸温和的齐嬷嬷,点了点头:“谢谢祖母。”
西边是姨娘的宅院,奚清瑟百无聊赖地坐在铜镜前摆弄着长长流苏的步摇,身后站着个年岁比她稍长的婢女,扎了粗粗的麻花辫,眉毛上一截儿刘海服服帖帖地贴在额上,瞧着甚是顺从的模样。
“南风,你说我戴金钗子好看呢,还是玉钗子好看?”奚清瑟拿着两个尖尖的钗子,在发髻上比划着。
“小姐戴什么都好看。”被唤作南风的丫头头都没抬便轻声道。
奚清瑟在镜中看得分明,哼一声道:“你都没看我一眼。”
“奴婢不敢……”南风咬着唇道。
奚清瑟放下钗子,笑了笑,便再没说话。
忽而房门被推了开,冯姨娘皱着眉头走了进来,抄着手对作揖的南风抬了抬下巴,南风便二话不说下去了。
“娘。”奚清瑟神情依旧淡淡的,只是起身朝着冯姨娘行了个礼。
“你还知道叫我娘。”冯姨娘一向和颜悦色的满月脸上露出了不快,“你可知道如今那小丫头多么得老太太的欢心,还在这里没心没肺地整天无所事事。”
奚清瑟不做声响,她早已习惯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不过就是想让她终有一日能跳出庶女的身份,傍棵大树,或者招赘个不错的郎君,一举继承奚家的家产。不过之前有奚旭尧这个嫡子的存在,当前好容易去做生意了,却又来了个乖巧可爱的奚晚香,冯姨娘着实替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着急。
“你知不知道老太太把她贴身的齐嬷嬷都打发给那小丫头啦?老太太还整天宠着那丫头,本就与你没多少话说,你倒好,还心无挂碍地在房里摆弄这些无用的首饰……”冯姨娘瞧着眼前这个毫不挂心的女儿叹了口气,“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些?多少在老太太面前说几句好听的讨讨欢心成不成?”
以上这些话,奚清瑟早已惯性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忽然想到奚晚香刚出生的时候,她还看到过,血糊糊的一团,还给奚清瑟幼小的心灵留了个不小的冲击,让她以后看到这个小妹妹就亲近不起来。
傍晚时分,撑了一下午的奚晚香没吃得下晚饭,趴在罗汉床上吐得甚是狼狈。
换了干净迎枕与薄衾,又被请来的郎中扒着眼皮子看了半晌,奚晚香抱着软和的被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晚香从被子中抬起半个脑袋,只觉得脑子晕晕乎乎,浑身滚烫的十分不舒服。瞧着书案边坐了个人,便以为是齐嬷嬷。
“齐嬷嬷,我难受……”
坐在槅窗边刺绣的殷瀼听到动静忙起身,坐到床边,只见这个软团子般的晚香眼皮子耷拉着,支不住脑袋一般地把头没劲儿地靠在被子上,一簇刘海不听话地翘了起来。
殷瀼没听清,便把手背贴着这团子的额头,殷瀼眉头微蹙,小丫头烧得厉害。
二话不说,殷瀼便准备让下人再去找了郎中过来,怎的喝了一帖药一点用场都没有,反倒还发了烧。
奚晚香看不清楚,只觉得额上的手软软的,又带着凉意,甚是舒服,“齐嬷嬷”身上又有好闻的香气,闻着似乎都不觉得难受了,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往这双手上蹭了蹭。
于是,在“齐嬷嬷”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奚晚香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她的袖子,捏在手心里紧紧攥着。
作者有话要说: 旧文在大修ing
先放章萌萌的团子让大家调戏调戏hiahia~~
☆、第五章
殷瀼回头瞧了瞧奚晚香,心中甚是无奈,俯身拨了拨晚香的头发,把手贴在她汗涔涔的脸上,虽然软乎乎的十分舒服,只是这温度着实烫手。
“小晚香,堂嫂去去就回来,你先松手好吗?”殷瀼温声细语地在晚香耳边安抚道。
奚晚香固执地摇了摇头,此时她已经全然是小晚香的心态,觉得若面前这“?div align="center"> 腈宙帧弊吡吮悴换峄乩戳耍约罕闶且桓鋈肆耍桓鋈硕嗫膳掳。挥傻冒蚜硪恢皇忠策狭恕?br /> “好好好,堂嫂在这里陪着你。”殷瀼在娘家是老幺,从没照顾过人,对着这么个不讲道理的小姑娘,有些没了辙。
瞧着晚香孱弱可怜的样子,殷瀼不由得一阵心疼,她在床边坐下来,掏出自己的手绢为晚香擦去额上的细汗。
直到一刻钟后,齐嬷嬷才端着铜盆进来,而此时晚香已然重新沉沉睡去,殷瀼轻声对齐嬷嬷说:“老太太睡了吧?晚香烧得厉害,今晚我与你一同照顾她罢。”
“少夫人,您还是去睡吧,这里有奴婢料理呢!”齐嬷嬷绞着帕子道。
殷瀼摆了摆手,接过齐嬷嬷的湿帕子,轻轻敷在了晚香额上。她细细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的小丫头,微笑道:“无妨,晚香倒是挺喜欢我的,一直拉着我袖子不愿放手呢。”
奚晚香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早,远远的听到有鸟儿拖长着调子婉转鸣啼,幽静而深远。
她记得自己昨夜仿佛发了烧,浑身无力,难受极了。这会儿醒来却仿佛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她翻了个身,却恍然发现身边还躺了个人。
奚晚香被唬得差点跳起来,仔细一看却又缩回了原处。
竟然是堂嫂。
她为什么会和衣睡在自己身边?奚晚香蹙了蹙眉,明明记得昨儿是齐嬷嬷一直在照料自己,仿佛还拽了她的衣袖不让她走……难不成昨晚认错了人,把堂嫂当作伺候的齐嬷嬷了?这么一想,奚晚香觉得自己甚是羞愧。
奚晚香望着殷瀼的睡容出神,堂嫂的五官都十分标致,柳叶眉弯弯一钩,活脱脱就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板,并非美到惊世骇俗,倾国倾城,却温谦淡然,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从容不迫的气韵。
看久了,奚晚香也有些无聊,又不敢先起来,怕把堂嫂惊醒,便躺了正,百无聊赖地吹着自己额前的刘海玩。吹着吹着,又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未免也太孩子气了,便把刘海拨好,准备继续安安静静地躺着看堂嫂的睡颜。
谁知,奚晚香一转身,便撞到了殷瀼的眸子,奚晚香一惊,忙闭上眼装睡。想想不对,既然她都已然如此清醒了,必然将自己方才吹刘海玩的场景尽收了眼底,还有什么好装睡的?
想着,奚晚香睁开一只眼睛,尴尬地冲堂嫂笑笑:“堂嫂早。”
殷瀼好笑地看着奚晚香自娱自乐,用手轻轻戳了戳她圆鼓鼓,像含了个汤团似的粉腮:“早。”
方才帐子内看不清,洗漱完,堂嫂帮自己梳头的时候,晚香才发觉她眼看睛底下有两抹淡淡的青色,晚香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都怪我,堂嫂昨儿没睡好罢?”
殷瀼替晚香在小髻边簪上一朵作芙蓉模样的绿宝石银簪,然后俯下身,望着镜中灵秀的奚晚香笑道:“你身子无碍了便好。”
“昨儿你怎么会在我房内呢?我记得起先明明是祖母和齐嬷嬷陪着的。”晚香冲殷瀼甜甜一笑,露出左颊上一粒浅浅的梨涡。
殷瀼直起身子,朝晚香伸出手:“你祖母累了便先回去了,我替她照看着也是一样的。”
晚香把手放在这双细白的柔夷上,微微用劲,便从圆凳上下来,随着堂嫂一同出了门。
从这之后,奚老太太再也不敢一高兴便如同养小猪一般投喂奚晚香了,每每晚香想要多吃些油腻的蹄髈,或者甜甜的糕点之类的,老太太便板着个脸,冰冷冷的严肃模样让晚香瞧着便只能悻悻把手缩了回去。
秋意越来越浓了,庭院中的梧桐叶一夜之间掉了一地,清晨下人们还没打扫,静悄悄地铺在地上如同毯子一般。
晚香身上裹着被褥,她趴在窗口,槅窗支开一半,清冷的秋风带着霜气扑面而来。
在这里已经呆了半月有余了,却始终约束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她本不是好动之人,却也觉得稍显抑郁。偌大的宅子平日里冷冷清清的,祖母虽说瞧着疼爱自己,却总给人以拘束感,而那不爱搭理人的堂姐更是成天不见人影。晚香倒是挺喜欢和沉玉般温和的堂嫂呆在一块,只是堂嫂的住处与自己的隔得远,得穿过不少屋子,又不好成天黏着她。
晚香托着腮,愈发想赖床不起了。这么想着,晚香便复又倒头在床榻上滚个圈儿,蒙着头又睡着了。
于是当齐嬷嬷牵着晚香到前堂用早餐的时候,一圈人已经快吃完了。
晚香垂着头不敢看祖母的眼神,她照例坐到了堂嫂身边,咬着唇抬起眼睛看堂嫂。
殷瀼觉得奚晚香胆怯的样子格外可爱,便把刚剥好的鸡蛋放到了晚香面前的小碗中。
鸡蛋柔嫩洁白,晚香舔了舔唇,想了想还是先朝祖母认了错:“对不起祖母,我今天起晚了。”
奚老太太本就没有责怪晚香的意思,这孩子软软的一句话,老太太自然说道:“知道错了就好,等下去抄一遍女诫。”
晚香一口鸡蛋噎到喉咙,书法她还是在小学时候被逼着写过几年,这会子别说抄一遍女诫,就算让她写两个字都犯怵。
幸好小晚香原先便不住在奚老太太身边,自然大家也不知道小晚香识不识字。她只好硬着头皮,干脆瞅着老太太道:“祖母,我不会写字。”
奚老太太放下了筷子,描得细长的眉毛拧了起来,让人看着更加心虚:“一个字都不会写?”
“会一些……写不好。”晚香老老实实地说,又察觉到奚清瑟在看着她,晚香用余光瞥了她一眼,依旧是漠然的表情,似乎对此毫不关心。
“你父亲读书很好,他怎么没有教你?”祖母望着晚香问道,直直的眼神似乎要从中挖出些什么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