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听到小厮的传报之后,拄着拐杖站起来,谁知猝不及防地便看到了自己几年未见的亲儿子,一下便怔了。
奚远年说到底也算是个知书明理的知识分子,尽管不情不愿的,但还是一掀直裰襟子,直直跪在了奚老太太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奚老太太激动地险些没站稳,奚晚香忙跑去搀了她的胳膊,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爹爹、眼眶湿润的娘亲,看来这可谓一跪泯恩仇了。
从前的奚二爷回来了,奚宅上下愈发热闹,爹娘住在离晚香不远的厢房,方便其照顾。而奚老太太听说这全然是晚香的功劳,更是一喜之下赏了晚香一手把的金豆子——虽说晚香并不想要这把金豆子,能做什么呢?咬一口,嘎嘣脆。
再过十天便是新年了,而晚香的新衣甚至还未曾预定。
奚晚香这回上了一趟山寨,瘦了不少,因而尺寸更得重新量,不好贪得方便照着原来的衣裳新做。
此刻,晚香正眉飞色舞地与殷瀼讲她与山贼“斗智斗勇”的传奇故事,说到那豁了牙的瘦高个儿请自己去帮忙写绑架信时的尴尬之色、山贼头子不乐意却毫无办法的纠结模样时,晚香不由得添油加醋地多说了些,一说得高兴,便免不了手舞足蹈。
执着皮卷尺为晚香量尺寸的殷瀼轻轻拍了拍晚香的侧腰,微笑着提醒道:“别动,堂嫂给你量腰围呢。”
听到堂嫂的声音从耳后清晰传来,晚香赶紧噤了声,乖乖把双手伸直举平。
量了腰围之后便是胸围。
堂嫂百合花一般的手在自己胸前合拢,再滑开,中间一条细长的卷尺绕过晚香的胸口。
明明自己的胸口和脊背还是一样平的,被堂嫂量着尺寸,小晚香还是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幸好这过程很快,仅仅须臾,胸口的卷尺便滑落,被堂嫂收走了。
“怎么不说话了?”殷瀼丝毫没有注意到晚香的异样,执笔记录下尺寸之后,便侧头好奇地看了看晚香有些僵硬的小身子。
奚晚香拍了拍自己的脸,忙说:“没,没什么了。”
殷瀼收了卷尺,把尺寸交给谨连。谨连收了纸,怜惜地回头看一眼二小姐,便抬脚出门,去了奚家自家的布坊。
“来,晚香过来,让堂嫂好好看看你。”殷瀼招了招手。
晚香便搬了枚圆凳,坐到了堂嫂身边。
细风淡香从支开的槅窗中飘进来,殷瀼微凉的手指抚上晚香的脸,她确实瘦了一些,两颊却还是如同含个团子一般,圆鼓鼓的。额上一条短促的伤痕,左颊两条长一些,之前被她揉了揉又出血了,因此这会儿堂嫂轻轻一碰,便有些触痛。
见晚香的小眉毛拧了一下,又松开。殷瀼忙缩了手:“疼吗?”
奚晚香大咧咧地笑道:“没事儿堂嫂,这是钟家哥哥带我们下来的时候,我自己划伤的,那些山贼劫匪蠢兮兮的,人却还是挺好玩的,我帮着他们写了绑架信之后,便从没有虐待过我。”
殷瀼浅浅一笑:“可别漫不经心的,若留了疤,长大了有你哭的,待会儿让谨连拿了白玉清露过来,堂嫂帮你涂一些,定然不会留疤。”说着,殷瀼停顿片刻,问道,“那钟家哥哥,你看怎样?”
晚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好啊,瞧着挺老实淳厚的,看着我好像还会脸红。”说着,晚香似乎说到了什么有趣事般,咯咯笑了起来。
见晚香这般开心的模样,殷瀼不禁想起方才与那小哥的一眸对视,他看晚香的眼神亦是十分怜爱的。因而,殷瀼只当这对指了婚的准夫妻看对了眼,一时竟觉得心里无端空落落的,像是突然被剜了块肉一般。
“堂嫂,你怎么了?”晚香不由得问道。
殷瀼把手放回自己的膝盖,隐在宽大的袖子中,轻轻摇了摇头:“晚香,堂嫂……”“觉得有些累了”还没说出口,便被一直兴致勃勃的晚香打了断。
“对了,堂嫂,你送我的小字我一直随身带着呢。”说着,奚晚香把背包从背后拎到面前,从中掏出一本蓝皮的习字帖,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大概是昨夜跑得太心焦,还剐蹭到了不少淤泥,不知怎的,背包开了口子,习字帖被淤泥糊了一半。
晚香的笑脸一下垮了下来,急忙翻了几页,隽秀灵逸的小字已然被毁了许多。
殷瀼眼看着晚香脸色变得极快,从震愕到伤心,再到抱歉,她如同丢了十分宝贵的心爱之物一般,垂头丧气地说:“堂嫂对不起……都怪我不小心。”
殷瀼忽然不生她的气了,原本想想就是自己无理,那小哥本就是晚香的指婚对象,就算不与他成亲,晚香亦是要许配人家的,如今见他们俩互相欢喜,不该是顶好不过了么。
想着,殷瀼摸了摸晚香的头心,笑道:“没什么,不过一本小字罢了,你要是不嫌弃,堂嫂再写一本给你便是了。”殷瀼忽然又想到些什么,起身走到了花梨木矮橱边,从抽屉中拿出一个景泰蓝小盒,“对了,堂嫂之前没来送你,本是给你准备礼物去了。可惜,没准备上,还错过了时间,赔了夫人还损兵。这个,就当作堂嫂的赔礼了。”
素手掀开盒盖子,里面躺着一个翡翠镯子,流着晶莹云泽之光,蕴着细嫩新叶之色。
“这镯子,与我手上的是一对,堂嫂本想留给女儿戴的,不过想着你手腕白胖胖的,像藕段儿似的,戴着应该十分好看,便还是赠与你了。”
☆、第三十六章
玉色清润,正如人之淑雅。
殷瀼赠与晚香的镯子比她手上自己带着的还要再细窄一些,她亲手将这镯子戴到晚香的手腕上,两只玉镯轻轻相撞,发出清凌凌的声响,若山涧浅吟,有凤来仪。
奚晚香轻轻摸着手上沉沉的碧绿玉钏,温润的触觉从腕间的脉搏一直传到心口,她抬头望着堂嫂,抿着唇笑成了一朵太阳花。
自从在山贼那儿呆了几天之后,晚香的体质似乎得到了重造,即使吃得再多再欢,也只是纵向蹿个子,而没有横向长肉。这着实是一件让人欣喜万分的事儿,只是老太太看着担心,三天两头把佃户送上来的稀奇古怪的农货、吃食往晚香那儿送。罗汉床上的小几总是堆得满满的,从未有空过。
然而,此事归根结底并非一件好事,首先奚晚香在还没开始过年便吃积了食,其次,奚老太太的疼爱,让冯姨娘如鲠在喉,寝食不安,这些东西并不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可就算只是吃食,她的清瑟却也从未得到老太太的如此赏赐。
再者,如今晚香的爹娘,奚家的二爷一家子都回来了,冯姨娘日日笑脸相对,只是这笑着笑着,也难掩心中愈发紧绷的弦。预想的便是奚二爷与奚家全然决裂,那么奚家的家财便一毫都不会落到他们头上,这下好了,由于奚晚香的“童言稚语”,竟让本以为不会回来了的奚二爷重新到了这个家。就算其不擅经家业,奚家的田地绝然会分出三分给他家。
冯姨娘瞥一眼眉眼隐笑的奚老太太,又淡然自若地扫过身着朴素的奚二爷与奚二夫人,在一脸和暖笑容的底下冷哼一声。她心底是看不起这家子人的,一个不知变通的死脑筋,一个行动粗俗的乡野妇人。只是冯姨娘余光又瞥到奚晚香,竟发觉她清澈黑亮的眸子望着自己,冯姨娘脸上的笑意顿了顿,仿佛方才计较的心思被人窥视,一阵难堪。
如同乖顺小猫一般缩在奚老太太怀中的奚晚香见冯姨娘尴尬,便愈发朝她笑得天真无邪,唇边的梨涡浅浅,让人毫不设防。
望着这个貌似心思纯良的八岁女孩儿,冯姨娘不由得又对其添了几分厌恶,这丫头非善类——不知怎的,冯姨娘竟生出了这个念头。
只是,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把女儿清瑟的亲事定下,若与李家的亲事尘埃落定,有了李家那棵荫庇大树,那么奚家的明争暗斗,她便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必花大心思去争抢。想着,冯姨娘脸上的笑容又浓了起来,且静待其变,看这小丫头还能如何蹦跶。
此时坐在冯姨娘身边奚清瑟倒是显得事不关己,她双手笼在描银线的袖口中,轻轻摩挲指甲上新染的蔻丹。她还年轻得很,许多事似乎还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她是想去争一争的,可束缚太多,又有些放不开手脚。
鞭炮声声,窗户上一齐贴上了新剪的精巧窗花,高门两侧贴上洒金的春联。
年三十的日头从西山落下,奚家的下人们已经散了不少,好让其回家过年,只剩了几个必不可少的婢子小厮伺候着。
此时,已经萧索了好些年的团圆桌难得聚了满满一堂人,新端上来的菜腾着热热闹闹的白气,没一会便层层叠叠摆满了一桌子,每个人的脸儿都笼在白气中,笑意訚然,显得模糊而和悦。
奚老太太不动筷是没人敢先端碗的,老太太今日也高兴得很,便命小丫鬟往面前的酒盅中倒了半杯刚暖好的桂花米酒,压着袖口举起瓷白酒盅,正欲启口贺词之际,便从侧室门口跑进来一个小厮。
小厮莽撞的声响让老太太有些不快,放了酒盅,蹙眉问道:“何事?”
看门的小厮指着院子口,不可置信地咧嘴笑着说:“老太太,姑奶奶回来了……”
奚老太太的眼睛亮了亮,继而又肃穆起来,一拍桌子,满堂的人皆面面相觑着安静下来,老太太肃声道:“胡说什么,我奚家哪里来的姑奶奶?就算有,年三十必然也是在夫家的,可曾擦擦你的眼睛看清楚?”
小厮委屈得很,又忌惮老太太的威仪,只好缩着身子,嘟哝着:“小的在奚家做了十年多,姑奶奶还是姑娘的时候小的便见过不少次,不会认错的……”
奚老太太没把这小厮的话放在眼里,轻轻挥了挥手便让他下去:“大过年的,便不与你计较了。”
正当尴尬的氛围重新欢腾起来时,门口还果真出现了个瘦瘦的身影。
“不孝女夏华,前来给母亲拜年。恭祝母亲福寿安康,新年如意。”身着简朴青白袄子的奚夏华尚未进门,便恭恭敬敬跪伏在门槛之前。
“三妹!”奚远年从位置上倏然站起来,有些动容,“你怎么回来了?”
奚老太太比奚远年镇静许多,清明的眸子扫他一眼,沉声道:“坐下。”
晚香坐在堂嫂与母亲之间,伸长了脖子,目光越过冯姨娘的肩膀,只能见到她如同山脊一般跪倒的身子,头发梳得干净简单,浓密的发间夹了不少霜白。
晚香小声问奚二夫人:“娘亲,这是姑母吗?晚香怎的从未见过她?”
奚二夫人竖了手指在唇前,示意晚香不要说话。
奚老太太神色自若,任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动不动地跪在门槛前,仿佛没有此人一般。她复又稳稳地端起了酒盅,不急不缓地说:“今日除夕难得团圆,可惜远镇与旭尧小子远在江宁,世道不太平,没法子赶回来一道过年。我老太婆没什么大志向,只愿我们奚家人人平安康健,阖家福乐常在。”
说着,奚老太太便一口饮尽了醇酒,执起了筷子,见没人动筷,抬了眼道:“怎么?还要我请你们吃吗?”
众人面面相觑,没法子,只好跟着执筷,一时屋内暖意融融,语笑晏然。
好好的年夜饭吃得好不是,坏不是。
好容易吃得差不多了,奚老太太用盐水漱了口,又慢腾腾地擦了嘴,才让小丫鬟扶着起了身,从依旧跪在原地的奚夏华身边绕过的时候,开口道:“好了,跟我过来吧。”
晚香捏着堂嫂软软凉凉的手坐在娘亲的屋子里,奚二爷说是去老太太屋子里看看情况,半天都没回来。奚晚香想到夏华姑母跪在门槛之前坚定的模样,觉得既心疼又好奇,总算挨不住便问了奚二夫人:“娘,爹说夏华姑母惹了祖母不高兴才这么跪了许久,可夏华姑母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才让祖母如此严厉地惩罚?”
奚二夫人正磕着瓜子,温和地看了晚香一眼,只觉得这丫头从前不爱说话十分矜弱,而在奚家呆了半年竟开朗了许多,说话奶声奶气,又鬼灵精怪的,愈发惹人喜欢。便笑着说:“娘也不是很清楚,只从你父亲从前与老太太争吵的时候听了一些,听说你夏华姑母也是个硬脾气。十六岁的时候去永州玩了一趟,看上了个穷酸书生,两人一见钟情,回家便抗了老太太的意思,把好好的一门亲事给拒了。当时似乎已经连小贴都交换了,彩礼都堆得满院子了,那家还是个官宦人家,夏华姑母说一不二,险些还闹的奚家地位不稳。老太太气得昏厥了过去,醒来便把她赶出了家门,说什么‘从此奚家再没奚夏华这个姑娘’,你夏华姑母说什么都没用,只得抹着眼泪去了永州。这么十几年来都渺无音信,老太太也从没再提及她。”
晚香惊愕地微微张着嘴,没想到奚家竟一个个尽是些不遵礼数之人。讲道理,奚夏华这般为爱拂袖出门的人应当是值得敬佩的,然而果真为此而断绝关系,十几年不曾来往,却着实狠心了。
晚香略略抬头,与殷瀼对视一眼,殷瀼似乎并未如她一般吃惊,只是微笑着摸了摸晚香的垂发。继而从袖口的暗袋中取出一个叠得细致的红包,放到晚香手中:“今日是团圆夜,堂嫂就不好留晚香一同睡了,就提前祝小晚香新年事事顺心了。”
接过堂嫂的红包,奚晚香顿时把方才姑母的故事抛到了脑后,捏了捏,红包挺厚的,堂嫂果真出手阔绰!晚香赶紧抱着殷瀼的胳膊蹭一蹭:“堂嫂也是。”
殷瀼的手指在晚香柔滑的脸蛋上摸了摸,笑着说:“好了,那堂嫂先走了。”说着,她便起身,向奚二夫人作揖,“殷氏告退了。”
奚二夫人继续磕着瓜子,点头微笑道:“慢走。”
堂嫂走了之后,晚香还是有些不习惯的,她极少与自己的亲娘单独呆着,便只好跟着她一道嗑瓜子,磕了会儿,又被奚二夫人拍了手,说什么小孩子瓜子不能多磕,牙齿缝会变大的。晚香只好百无聊赖地剥着瓜子玩,不多时,手边便高高地堆了一堆雪白的瓜子仁。
望着这一堆瓜子仁,奚晚香却全然不想吃,灵机一转,她向宋妈妈要了个小碗,把瓜子仁尽数放了进去。然后抱着碗便往外走,回头朝奚二夫人道:“娘亲,堂嫂现在定然还没睡,我去把剥的瓜子仁给她送去。”
奚二夫人见晚香如此殷勤,脸色忽然凝重起来,她沉着声音道:“回来,不准去。”
奚晚香不禁被忽然正色的母亲唬到了,只好抱着小碗缓缓走到奚二夫人跟前,小声道:“娘,晚香错了。晚香应该把瓜子仁分一半给您的。”
奚二夫人想笑,然而忍住了。清了清嗓子,说:“今后,跟你堂嫂还是少往来。”
☆、第三十七章
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奚晚香不禁迷惑:“为什么?”
奚二夫人把小碗从晚香手中拿过来,放到桌上,又望着晚香的圆杏眸子轻轻叹了口气,把她黏到唇边的一缕鬓发拨开,才缓缓道:“晚香,过了年,你就九岁了。娘亲总还把你当孩子,可你劝你爹的那些话却让我明白,你不多话,可心里却是灵光明白的。”
说着,奚二夫人顿了顿,晚香愈发不解,便又追问一句:“那您为什么不让我与堂嫂来往?”
奚二夫人正欲开口,却突然喉咙一痒,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晚香忙帮着轻轻抚着母亲的脊背,宋妈妈亦忙不迭地帮着端茶送水。
好一会儿,奚二夫人才精疲力尽地停歇了下来,她接过晚香递上来的丝帕,拭去因剧烈咳嗽而带出来的眼角泪水,又颤抖着手指抿了口清水,这才深吸了口气舒畅起来。
“娘……”晚香有些后怕地回想方才母亲咳嗽地浑身抽筋一般的模样,小心地问,“您这是伤风了吗?还是旧疾?”
奚二夫人叹了口气:“没事儿,咳嗽了一年了,去年起来的,上半年还断断续续,你走了之后娘便咳得严重了些。不过也没什么大概,让村里的郎中看了看,说不打紧,不过身体弱便是了。”
晚香蹙着小眉毛:“乡下的土郎中的话怎能随意相信,娘亲还是让祖母给您安排……”
奚二夫人摇了摇头:“这点小事怎能麻烦你祖母,况且这会儿你夏华姑母回来了,她可烦心着呢。”说着,她让宋妈妈扶着,佝偻着起身,“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咱们早些睡吧,明儿还得早起点开门炮仗呢。”
晚香本还想多嘴问一句方才堂嫂的事儿,只是见着母亲如此疲惫,她只好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