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寂言自动忽略他后面的话,闻言立刻在周身看了一圈,试着挪动步伐。结果没走出几步,突然地面凭空腾起一道炽热烈焰,火苗直窜到鼻尖,阻断了去路。殷寂言忙抽回脚步,退至原处。那道火墙随即变弱熄下去,地上留了长长一条赤红色的痕迹,有流光幽幽闪动,像是有火在地下燃烧着,烤红了砖块。而后很快,红色痕迹蔓延开来,犹如有几把刀子在地上刻划,在以两人为中心的十步范围内自动形成一圈纹样,整个地面像是被割裂一样。
“岩火嗜生阵。”姜清和一脸平静,好像完全不在意,“你是修阳派的弟子?”
女子看了他一眼,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开口时,语气中夹着一丝得意:“我不是修阳派门人,只是修习过他们派中的术法罢了。你很有眼光,也很厉害。可这岩火嗜生阵我已练至最高层,你们不要妄想能破。”
两人都清楚这个女人并没有吹嘘,她是真有些本事的。而岩火嗜生阵作为修阳派代表性阵法,威力自是不必说。
在整个阵样生成后,两人明显感受到四周空气开始燥热升温,就算用功力抵抗效果也不是很大,而自身的灵力正在渐渐流失,似乎被这阵法吸走一般,并且越来越快。
而姜清和面上依旧轻松,笑意不变:“嗯,我知道。不过这个困杀之阵要把我们耗死还是需要一些时候的,而且你也进不来,不能对我们做什么。那不妨趁这段时间,你把事情的始末解释一下,我们也不至于稀里糊涂就死了。”
而那女子似是不想与他们多言,冷笑看着,神情不屑甚至有些轻视。
姜清和见她这样,拿过殷寂言手中还燃着的火折子,一转身,作势要向供案扔去。
女子果然紧张起来,厉声喝止,情不自禁向前踏出一步。她离岩火嗜生阵的边缘也很近,一只脚没留意,不小心踏进了范围,顿起的火舌燎了她的衣摆,霎时间烧伤了一块皮肉。
姜清和只定住动作回头看她,却不收回手。
守塔侍女拧眉看着自己的伤口,她坐下来从衣上撕下一段布条,缓缓为自己包扎起来。动作间,冷哼一声道:“就是告诉你们又何妨。”
☆、第四章
事件背后的真实,其实很简单:一个母亲爱女心切,用尽方法却依旧没能挽回其性命。
对于青鸾塔的守塔侍女竟是冯家小姐的亲生母亲这件事情,两人倒是没觉得有多离奇,特别是姜清和,身处名门世家,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见的听的多了,归根结底那是别人的家务事,自己在心里意会就好,不必拿来对外言传。而冯家家主明明有两房妻妾,却除了冯小姐外,一直无所出。这其中的隐秘,怕也不是那么简单。
守塔侍女一职十五年一换,期间不得有婚嫁。女子如今已做了十四个年头,再熬一年便可出头,光明正大地相夫教女,享受天伦之乐。但这一切现在都已无望,唯一的爱女已亡故,就算得到了自由又如何,天知道她日思夜盼了这么多年,几回亲见爱女却不能与之相认,不能亲眼陪伴她成长,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一切的努力和企盼一朝之间尽付流水,什么都没有了。
女子看着主室中央昂首神气的凤凰,恨红了双眼,切齿道:“自从小婷生病以来,我每日每夜跪在它面前祈求,希望她可以好起来,只要她能健康,我可以拿我的所有来交换,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她突然激动起来,“他们都说,咱们茂昌镇的青凤金像中有神灵,一百多年来福泽乡里,荫庇镇民,保佑大家福寿安康,出入平安。可是,我苦苦诉愿了四百多个日日夜夜,不求己,不求富贵,不求长生,只愿我的女儿少受一点病痛,那不是她小小年纪该经受的苦楚。可是结果呢,它听不见,完全听不见......”
“既然它没办法听到人的诉求,那要它在这里何用?要这么多的供奉何用?要这座塔何用?要代代守护的侍女何用?既然根本无灵,那又凭什么让那么多女子白白付出十五年的青春来守着这一块金石头?”女子最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目光冰冷怨毒,“所以,不如就毁了吧!”
殷寂言听后,摇摇头:“生死有命,太迷信了。”他的脸色非常不好,声音很轻,有些脱力。原本是扶着姜清和的手臂,现在是整个人都靠上去了。
“你没有失去过,也没有经历过正在失去的痛苦,这种心情,你不会明白!”女子此时稍稍冷静了一点,没有反驳谩骂不屑蔑视,她只是冷眼看殷寂言,像是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了他的未来,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你信吗?有朝一日,你将失去你最珍视之人,你所做的事,只会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转了转眼珠,去看姜清和,同样道:“你也一样。你们是一类人。”
对于她这种断言,殷寂言回给她一个白眼,姜清和不置可否。他早已觉察到殷寂言的功力似乎大不如前,虽不知为何,但还是握着他的手给他渡去灵力。
殷寂言想了想,道:“那前段时间那些人的死,也是同你有关?”
“是啊,是我做的。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死的就是我。”女子大方承认,一点都没所谓。她又仰起头,盯着那精致的凤首,道:“这尊金凤其他的部位要么是金银,要么是坠饰宝石,不过都是凡俗之物,唯有它的眼睛不一样,不是普通的玛瑙石。这对凤目,是一百多年前来到镇里让众人建塔的那个人给工匠,让他镶嵌上去的。那人不让工匠告诉别人,不过在他临死之前,把这个事情说给了他女儿听,也就是初任守塔侍女,一代代口传下来。可惜大家都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何物。不过可以肯定,这是一件灵物。”
殷寂言挑眉:“有多灵?莫不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至少,当年工匠那只残疾的手就是被此物须臾之间治好的。”
“这么好的东西,那名工匠居然没有想到调包私藏,看来那时候的人心还是很淳朴的嘛。”姜清和感慨。
“那是因为那人告诫工匠说,若不在限定的期限之前将凤像做好,将双目嵌置于凤头之上,工匠全家都将受烈焰焚身而亡。工匠胆小,自然照着办了。”
姜清和点点头:“那为何现在这对凤目还在,难道你并没有取下来?”
说到此事,女子脸上露出挫败之色。她道:“我何尝不想取下来!半个月前,我终于下决心要取此物,但我刚一碰到其中一只凤目,便见它的双眼突然闪了闪,像里面有血液在流动的活物,我还听到了一记飞禽鸣叫之声。马上,我忽觉全身一阵热烫,体内如被火炙烤,皮肤上凭空出现数处烫伤。我当下就放弃,并就近寻了一人将体内的那股热毒强行灌注到他身上。等炎热差不多散去,那人就已经被烧死了。”
“半个月来接连出现死人,也就是说你体内的这股热还会日日发作一次。他们都是无辜之人,皆因为你而家破人亡,你也是心狠之人。”殷寂言感喟道。
女子脸上并无愧疚之色,她一瞥两人,扯扯嘴角,冷笑道:“既然不想我残害无辜,那不如就让你们来代替他们。你们同那些普通人可不一样,那种程度的热毒应该能承受不止一次吧,也算是我今晚的收获了。”
殷寂言不爽道:“你当我们是废物弃置地吗?”在姜清和的帮助下,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说话也有几分力气了。
姜清和突然转头看殷寂言,问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啊?什么?”殷寂言一时没明白过来。
“我是说,你都知道你想知道的了吗?”
“呃……算是吧……”殷寂言其实仍然摸不清姜清和的意思,但好像也没有什么想要再问,于是就含糊应了。但随后,蓦然又想到什么,他紧了紧姜清和的手,道,“哦,还有一个,我是要问你,我们怎么破阵出去啊?”
姜清和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后,又对女子说道:“可是就算如此,也终归不是个办法,治标不治本。而且你还是拿不到那对火凤灵瞳。今天是冯小姐的头七吧?再不想办法,她的魂魄就要归于冥域,进入轮回殿了。你打算怎么办呢?是一边将受到的热毒灌注到我们身上,一边强行摘取吗?听起来似乎可行呢。”
女子轻哼一声,道:“是否可能,试过就知道了。”
姜清和有些遗憾:“可惜呀,你没这个机会了。”
不待女子反应过来,姜清和倏地从怀中拿出一物置于掌上,五指张开,双唇微动却不发一声。原本墨色之物渐渐有红色光丝在周身浮动,并从姜清和掌中升起,在离掌面三寸高之处停下,随即猛然间,红光暴涨,三人明显感觉脚下土地在震动,并且愈发地厉害,似有什么要从地下破出。
“这、这是……”女子睁大眼看着此时的情景,一时竟忘了去阻止。
旁边的殷寂言比她更惊诧,他的脑袋又开始作痛。甩甩头,努力忽略头顶的疼,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姜清和:“红莲……姜清和你你……你要做什么?”
姜清和方才念毕,五指一收,那段红莲碎块瞬间回入掌中,红光消失。而后整个大地开始剧烈震动,青鸾塔身也被带着一起摇晃,四处墙壁和地面裂出数十道四五指粗的缝隙,碎石沙土不住地噼里啪啦往下掉落。
几十道幽绿的光痕从裂缝中涌出,在地面上极快地蔓延,遇到岩火嗜生阵赤红色的痕迹时,红色霎时黯淡褪去,犹如被吞噬。片刻间,主室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阵,像是由成百上千个卍字组成的图样覆盖了整个地面。
紧接着阵法中央向四周裂开约两尺,露出一个黑洞,一声惊人心魄的兽吼从内中传出,响彻四野。一只身披坚硬黑鳞,身长五尺,有虎狼之貌的凶兽蓦然窜出,泛着绿光的双眼一瞬间锁定了三人。
那凶兽全身散发黑气,四肢与面部弯弯绕绕着奇特纹样,双目幽绿,目光极冷极凶,脑后连脖颈处还生有一只眼睛,张着一嘴獠牙,吐纳气息之时,从喉间带出一声声低沉又压迫的震鸣,让人不寒而栗。四根粗如成人手臂的黢黑锁链从它身上带出,被荧火裹挟着,另一端没入地中,链身松松地垂在地上。
“姜清和,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殷寂言声音还算镇静,手里却将姜清和抓得死紧。
“不是你说要破阵的吗?”姜清和一脸无辜。
“……”
当殷寂言决定要自由地释放自己的怒气之时,姜清和才正经道:“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景吗?这可是你的武器啊。”说着将手中红莲碎块递给殷寂言。
殷寂言一把抢过,怒目道:“我他妈当然知道这是红莲!不然我来这里干什么?我是问你,你为什么要启动无相封灵阵?不对!你为什么会知道怎么启动阵法?不对不对……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阵法?是谁告诉你的?”头部的痛楚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眼前开始出现叠影了。
姜清和沉默地望着他,想起了之前殷寂言那一瞬的落寞神情。良久,直到殷寂言忍不住要爆发,他才道:“你说你是为了红莲而来的,那你原本以为会遇到谁?”
“我……”殷寂言一时语塞,而后干脆道,“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这一切,是你原本以为会遇到的那人,告知我的。”姜清和打断他,“也是他,亲手将这一段红莲交给我的。”
姜清和平静地看着完全震愕地说不出话来的殷寂言,语中没有丝毫波动:“我来此的目的,便是取杲狼之心。”
☆、第五章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女子狼狈地站起来,一脸错愕惊恐,事情已经开始脱离了她的掌控,“这是什么阵法?那个......那个又是什么东西?”
“无相封灵阵,我只知这是冥域轮回殿殿主苏无相的手笔,世间再无第二人可设出此阵。那只是冥域轮回殿镇守之兽,杲狼。”姜清和还算耐心地为她解释着,说到最后,他转过身,复又抽出腰间的冷月剑,蓄势待发。
殷寂言这时重新冷静下来,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开口:“杲狼兽是冥域之中,最凶邪的生灵之一。于一年之中阳气最旺之时孕育成胎,阴气最盛之时诞生,在母体内将至阳体转化为至阴体,故杲狼之心是最好的转化阴阳之物。但它自身有邪恶之气护体,又受冥域之主言庇,凡是伤、杀杲狼兽者,此生将受报应诅咒。”殷寂言认真道,“虽不知报应程度如何,但伤及自身总是一定的。你何故非要如此?”
姜清和没有作答,神色坚定。殷寂言又想起他离开永昼宫的那一天,那个义无反顾的转身。他知其心意已决,原因如何已不重要,那句“值得吗?”终没说出口,却鬼使神差地问起了另一个人:“他……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姜清和倒没想到他此时会提起姜沅瑾,噗嗤一笑,道:“你这话问的,我说好或者不好,你听了都不会太高兴的吧。不如你自己去问他,见了他顺便帮我跟他说一声,我就不回去那地方了,免得见了别人平添尴尬。”
殷寂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看着虎视眈眈的杲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那四条锁链是冥域的鬼狱链,瞧着是细,可打在身上重若千斤,伤口流血不止,还会伤及元神,普通人或者修为不足的人中一击便会魂飞魄散,也是件邪物,更重要的是,它们会给杲狼提供冥力,助其快速自愈,你最好先斩断锁链,不然它死不了,打起来就没完没了。”
“哟,这么说来,你都不打算来帮我?”姜清和故意表现出一副心痛的样子。
殷寂言白他一眼:“我没来阻止你已经很不错了,你应该感谢我!”
姜清和却是想到了什么,点头同意道:“也对也对,是现在的你的话,来帮我说不定最后还得我来救你。嗯,你去一边盯着那个女人,她还有两下子,别让她捣乱。”
这么明显地说他弱,虽是事实,殷寂言却还是想要梗着脖子抗议几句,但身侧瞬间没了姜清和的影子,不远处冷月蓝紫的剑光骤然暴涨,强大的剑气四溢。第一剑落下去,一条鬼狱链应声而断,断去的漆黑锁链碎块很快被链上丛生的幽荧绿火烧尽不见,没留下丁点痕迹。两物相交的瞬间发出剧烈的震荡,充斥四壁,墙上的砖石碎块掉落地更加欢快。几番缠斗,当斩尽四条锁链时,几处墙面已开裂洞穿。
殷寂言看着他灵活利落地身行,虽然嘴上不肯承认,心里还是有几分赞许的。姜清和的实力本就很强,这么多年过去,想必又提升了不少。他的武功路数与自己相似,均是大开大合,一鼓作气,一上来就是猛招,不给对手留余地。而姜沅瑾就不一样,他谨慎小心,精于算计,每一招每一式都用得刚刚好,力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所以那时当他们都还在永昼宫的时候,殷寂言尽管同姜沅瑾关系最好,却更乐意找姜清和切磋,因为可以打得酣畅淋漓,尽兴方休。
姜清和确实不需要他的帮助,即使杲狼兽十分凶猛,一人一兽斗得不可开交,他还是游刃有余,武力摆平是迟早的事。
随着最后一道鬼狱链断裂,无相封灵阵发生了一些变化,一部分逐渐暗淡隐去,原本密密麻麻的卍字图案开始变得稀疏。
而此时,殷寂言忽感心悸,原本只是轻微的头疼猛然间厉害起来,神智恍惚,脑中闪过几个画面。画面中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他有自我意识以后所经历的,而是更久远前便已发生,始终埋藏在他的记忆深处,一直不曾打开。
他看见一片广阔辽远的空间,天与地无限延绵没有尽头,四周断壁残垣遍布,碎石瓦砾乱飞。荒芜的大地上,有两个人对立怒视,双方浓重的杀伐之意透过亘古久远的战场,压得殷寂言胸中窒闷,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两人他都不陌生,其中一人不久前见过,还救了他性命,正是蔚苍雩。只是此时的他衣饰华丽而张扬,脸上尽是狂傲恣意,睥睨嚣张之态,与那时的温润谦和完全不同,一样的脸,完全不一样的气势。与他对峙那人,一身纷繁复杂的厚重玄衣,微乱的乌紫长发随风扬起,脸上面容好似三九寒天般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殷寂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殷玄佾了。
他的主人。
他在天域时还是作为一块灵石而存在,对外界的感知十分有限,所以并不知道殷玄佾的身上发生过什么。就像现在,瞬间变化了的画面中,殷玄佾站在无相封灵阵正中,设下一道咒令,伸掌向前,五指张开掌心向地。顷刻间,一块通体乌墨的大石凭空而现。他取自身心血,在石壁上绘写,血气触及的刹那隐没不见,片刻后又缓缓清晰浮现在石面上。最后,殷玄佾将刻画好的符石封入阵法正中,霎时阵中的卍字印仿佛有脚一般纷纷涌上符石顶端,然后消失不见,阵法外围迅速向内收缩,如同被符石吸收一样,直至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