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蔚苍雩打算再要逼问,倏然,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铃声。
“叮铃——叮铃——”
蔚苍雩毫无防备,浑身一震,像过电一般。脑子里霎那间一片空白,随即迅速清醒,如淋了一盆冷水,很快镇定下来。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宣央央,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暗金色的铜铃。铜铃只有巴掌那么大,上面刻满了精细密集的花纹,发出的声响清脆,细细轻轻的,却让在场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
“惊风铃!”姜沅瑾讶然。
惊风铃是永昼宫中的一件灵器,置放于揽星阁顶层。据说,此物可以召唤方圆百里的魂魄,不论生魂或是死魂,是人类还是妖魔,都可令其意识苏醒,并控制其行动。当然,若是修为不足者,催动惊风铃,只能达到前面的效果,而无法将其控制,极易造成混乱甚至反噬。
这样的东西,永昼宫的高层是不可能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的。宣央央只怕是偷拿出来的,难怪那时见她如此慌张,应是刚从揽星阁下来,怕被人发现吧。
宣央央之前一直杵在旁边,一个人默默地听着他们说话,恐惧又紧张地观察着殷玄佾身上骇人的变化。直到他完好新生,她才松了一口气,暗道,是时候了。
她自然是无法做到将惊风铃发挥出它完整的效用。不过她的目的,也只是想唤醒周墨的意识。
果不其然,方重塑肉身,双眼紧闭的男人眉目间一动,有了些许反应。
“住手!”苏无相面露杀意,厉声喝止道,“该死,早该杀了你的!”言罢,狠戾决然地冲过来攻击宣央央,却被姜沅瑾拦下。
“让开!”
苏无相与姜沅瑾缠斗起来。她自冥域无尽崖底逃脱出来,法力大减,又花了大部分的精力和气力复生殷玄佾,此刻与姜沅瑾对上已是十分勉强,败势渐显。
“叮铃——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明明不重,却能传遍百里。
宣央央的嘴角已然涌出一股血痕。她每摇一次惊风铃,就感觉五脏六腑都受了一震,仿佛有人对着她狠狠打了一掌。可就算如此,她浑然不觉,任由血液涌流,手中动作不停,近乎机械般地一下又一下。如果就这么无止尽地摇下去,那自己终会在某一刻无法支撑呕血而亡吧。
但是就算知道这么做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也要唤醒周墨,哪怕只是短暂一瞬……
倏然,铃声骤止。
宣央央愣愣地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蔚苍雩白着一张脸,死死地抓住她的手。
冷。
这是首先冒出她脑中的想法。与蔚苍雩相触碰的地方,彻骨得冷,刺激地她瞬间起了一身颤栗。
“停手!”他咬着牙,脸色极差,简短两字,却是不容拒绝地苍劲有力。
沉寂的谷底,此时却渐渐充斥了声响,四散的黑雾从地底涌出,向周围漫延,浓重的一团团黑色里,传来了鬼怪的凄声厉叫,久远以来压抑积聚的怨怒之气,此刻即将爆发。
悬珏空谷中,最不缺的,就是死去的冤魂。
宣央央目瞪口呆地看着遍地挣扎而出,早已失了原本容貌,变得面目全非凶恶可憎的怨魂厉鬼,忽然如当头一棒,如梦初醒,终于有所意识。
“这,我……不是……”她害怕起来,发着抖,牙齿颤颤,说不清言语。
“别再摇了。”蔚苍雩说着,并没有多余地责怪她。
虽然是制止了宣央央,但可惜为时已晚。
已然苏醒的厉鬼怨魂们,很快找到召唤自己的来源,目标一致地向宣央央来袭。
杀掉可能控制它们的人,从此就可以得到解脱,为所欲为。
宣央央在极力做着抵抗,但严重的悲伤和疲累的神经让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蔚苍雩跟她站在一起,显然也被纳入了消灭目标。他不可能在这时候丢下她不管,只能尽力拉着她闪避,替她击退来势汹汹的怨鬼。虽然数目众多,但是这些怨鬼放在平时,要消灭本不是什么难事。但今日坏就坏在,置身无相封灵阵之中,限制了他太多力量。他眼神微变,手腕一翻,一抹金色闪出,顷刻间几个伸着尖利手爪的怨鬼凄厉地吼叫着飞离出去。
宣央央心有余悸地看着蔚苍雩,一条亮金色的长绳一头绕着苍白通?0 傅氖滞螅硪欢巳砣淼卮怪恋孛妗N挡增Х滞笫保鹕髟诳罩谢隼溴倬⒌暮奂#胺钢锿惩郴魍恕?br /> 突然,她的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她一个趔趄,险险跌倒,慌忙低头一看,一只小鬼长着一口獠牙,正死死咬住她。宣央央欲抬手将它打落,却不想那小鬼突然松口,抓着他的腿猛然将她向后一拽,一口气拖出两丈远。
她面向下摔在地上,眼冒金星,感觉后背有两个东西跳上来,紧接着她的脖颈和肩头一疼。
身上的血在源源不断地被吸取、流失。她全身僵硬,一动都动不了。从脚底开始泛出的寒意很快遍及全身,如坠冰窟的冷。
她心内极度地恐惧,但扔然紧咬着牙,拼了命地想要挣脱,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蓦然,身上一轻,有人跃至自己跟前,尽量不触碰她的伤口,将她扶起。
“阿央。”那人喊她。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嗓音。
宣央央模糊了眼,多日焦虑惧怕,备受折磨的内心,此刻仿佛终于得到了安宁。一瞬间,她想让时光停留,永远沉溺在这一刻的温柔。
“你受伤了,不要逞强。”他皱了皱眉,眼中露出疼惜。
宣央央将他抱得很紧很紧,好像要把自己深深嵌进他的身体一般。她的头埋在他的肩膀,眼泪无法克制地流淌。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蔚苍雩一转头,就看见了相拥无言的两人,刹那间,心情无比复杂,连手上动作都慢了几分,被一个小鬼偷袭成功,纯白衣袍红痕点点,如雪中落下的红梅花。
他回头,面无表情地将来袭的小鬼撕得粉碎。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之际,突然间,一股强大的力量蛮横地插手干预,裹挟着明显的冥域之气,搅起漫天尘沙。半盏茶都不到的时间,被惊风铃惊扰召唤出的怨魂厉鬼已然烟消云散,半点不见踪迹。
姜沅瑾的第一反应是沈映凉,苏无相面色一喜,轻松不少。
而当看清来人,她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翻滚的烟尘逐渐散去,露出一张清俊瘦削的脸,着一身墨青色衣裳,漆黑的瞳仁里有着摄人的神采,如长夜中灿烂的星辰。
孙不逊。现任冥域轮回殿之主。
“怎么是你?”苏无相冰冷的声音似从牙缝中生生挤出。
“很奇怪吗?”男子嗓音清清凉凉,听上去有几分恭敬,“您从无尽崖底逃出的那一刻,就要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哼!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区区一个殿主,也敢跟我这样说话?”
孙不逊却认真道:“我不觉得刚才有冒犯到您,况且,不说现在您没有一职半位,您是上一任轮回殿主,虽是前辈,但实与我同级,我对您的态度应该没有问题。”
苏无相眯起眼,语气十分危险:“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逃犯。”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轻笑。
苏无相怒极反笑,正要发作,却听闻孙不逊不咸不淡道:“沈殿主向我说了你的行踪,我本来还不相信,但还是决定来看看,结果被我找到你,看来沈殿主偶尔还是可以信任一下的。”
苏无相的盛怒转化为错愕,震惊,不可置信。
沈映凉背叛了她,也背叛了殷玄佾。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不是要帮她,就没想要让殷玄佾复活。
沈映凉这个人,有着千副嘴脸,不同于自己擅长易容,她真是将“女人心海底针”的展示地淋漓尽致。背叛、虚伪、暗算这些事情,她耍起来简直炉火纯青。
而她的每一次背叛,都是致命的。
自己明知道她不可信任,却还是落入了她的算计,可恨至极。
苏无相暗暗咬碎牙,就算到了这般田地,也不输骄傲:“就凭你想要抓我,没那么容易。”
随着话音甫落,她的眉心显现一道卐字绿印,与地上的阵法相应。苏无相淡紫色的头发无风自动,衣袂翻飞,周身一瞬爆出一股强大的灵力。
她不能逃跑,否则就会功亏一篑。而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做一个逃兵。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将孙不逊斩杀当场。
“这不是你的力量。”孙不逊心中惊讶,面上仍旧平静,毫无惧色。
“这是……”姜沅瑾却是无比熟悉,他看向蔚苍雩,道,“这是你的龙神之力。”
蕴藏在龙骨之中的巨大灵力。无相封灵阵果真不止是封印,还吸纳储存着龙骨之中的力量,可必要之时化为己用。
“本是用来对付冥域之主的吧。”蔚苍雩对此并没有什么大反应,“但其实,她不适合用这股力量,冥域与天域,终究是不一样的境域。如果是……”他下意识想说出一个名字,转过头,看见那个背影,又硬生生咬住了牙关。
苏无相不发一语率先出手。她简直就是用蛮力在战斗,出手极快,招式单一,输出的力量却是十分强大,且源源不绝,不用担心力尽耗竭。
任何的花招巧式在绝对的速度和力量面前,都不值一提。
孙不逊苦笑,措手不及地只能躲闪。许多次,他脚边的地面轰然炸裂,只差一点,炸得四分五裂的就是他自己了。
他在仓皇的窜闪中,冷静而镇定地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破绽,一个能够接近苏无相的空隙。
别人的东西终究是别人的,灵力无法很好地与招式融合,那力量就不足以是绝对压制,而他亦有十分敏捷的身形,一举突破的机会,来得不算慢。
苏无相喘息之间,孙不逊已然欺近眼前。他的手扣上了苏无相的肩膀,向后一闪身,转到她身后,从背后猛然抱住苏无相。
“抓住你了。”悦耳的声音响在耳畔,伴着丝丝凉意。
苏无相怒气盈上,肩头一动,正欲震开他的手。突然,眼角余光处,环抱在她胸前的手臂倏然急速腐烂变形,墨绿衣袖不见,转眼竟成骷髅,骨骼殷红如血。
苏无相骤然变了脸色。
“无生法相!你竟然带着无生法相……啊!放开我!放开我!……”苏无相发疯似的尖叫着,拼尽全力地挣扎,然而都是无用。她根本想不到孙不逊会用这招,拔高的语调和尖厉的叫喊,比起方才百鬼齐出的嘶叫,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不逊只身立在她前方十步处,冷眼旁观,看着她的身形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身后的骷髅登时散落了一地,被青色的火焰焚灭。了无踪迹。
他长舒了一口气,自顾自喟然道:“不放个大招,还当我是病猫……”
“……”
四周一片沉静。
孙不逊的脸色比方才初见时白了几分。他环视了一眼在场之人,最后对着蔚苍雩十分微浅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而后径自离开,身影由清晰转为模糊,消失在远处。
苏无相被孙不逊带走,但无相封灵阵还未破。在场的四人一时没有言语。
蔚苍雩的心思又转到某个人身上,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脱口道:“糟了……”
姜沅瑾疑问道:“怎么了?”
“忘记问苏无相……”
蔚苍雩还没说完,一个声音突然接道:“他在天慧山。”
那人转过身,直视着蔚苍雩,道:“沈映凉让我引他去了天慧山剑庐,找一个叫姜媱的人,说能取出我留在他身上的心头血。”
姜沅瑾瞬间脸色煞白。
蔚苍雩反射般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一刹那间,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一条墨色长龙腾空而起,响彻山谷的龙啸,震耳欲聋……
待到一切再次平静下来,空旷的山谷中,只剩下两人。
地上的卍字阵还大展着,愈发将谷底映衬地诡异。殷玄佾一步一步走到阵中,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干脆席地而坐。
宣央央红着眼,干涩的双眼已然流不出泪。嗓子一定是发肿了,连吞咽都觉刺痛。
“为什么不继续了?”
“继续骗你吗?”
宣央央想了想,哑着嗓子道:“我可以装作不知道。”
“一辈子都装不知道?”
“有什么不可以呢?”她抬头,看着暗沉的天色,乌云如铅块一样沉坠在天空,目光有些空茫、单纯而又天真。
“你是不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是。”
殷玄佾笑了。
“……哈哈哈……如果,我喜欢的是你就好了……”
宣央央垂头看他。
那人有一张同自己恋人一模一样的脸,他伸出手掌,放在眼前,十指张开。
“可惜,我只有一天的时间。”
“这里是离他最近的地方了,我能感觉的他的气息。”
“我也很想和他在一起。”
“所以,不能装成你的爱人,来陪你。”
“很抱歉。”
……
“……没关系。”既然无泪,那便只能以血代之。她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心痛得难以呼吸。
“那换我来陪你吧。”
☆、第二十二章
姜沅瑾一辈子都没飞过这么快。
地上的行人眼睛一闭一睁,只能依稀瞧见个黑影子,多半以为自己花了眼。
结界的障眼法瞒不过蔚苍雩。在天慧山上空盘旋片刻,姜沅瑾突然朝着那个位置向下俯冲而去,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威势,一举冲破了结界,落地的时候一阵地动山摇。蔚苍雩废了好大的劲才没让自己被甩下去。
弥漫的烟尘散去,姜扬黎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收起因受到惊吓而一脸惊慌的表情,就被姜沅瑾一把摁倒在地上,膝盖无情地顶到他的胸口,蛮横的力道让两人都清晰地听闻肋骨断裂的脆响。冰碎刀贴着他的脸重重地插在地面上。姜扬黎的脸上瞬间破了道口子,只渗出一点点血渍,砭肌彻骨的冷却深刻入骨,他的半边脸麻木地没有知觉。
“你!姜、沅、瑾!”他愤愤道,脸部受到影响,连带舌头活动不利索,说话都有些费劲起来。他试图反抗,却发现根本不是对手。
姜沅瑾一身戾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语气如同他的刀一般冷硬:“说!他在哪里?”
姜扬黎强行压下内心的慌乱恐惧,挑着嘴角明知故问:“嗯?你在说……谁?”
脖子瞬间被掐住,力道大得让姜扬黎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断去,他甚至听到了骨骼的错位的咯咯声。
“你……”他的脸一边充血的红,一边是没有血色的白,看上去奇怪又可怕。他的眼睛吃力地瞟向一边,“你……来得……太晚……已经来……来不及……”
姜沅瑾的手开始发抖。他顺着姜扬黎的目光,慢慢地偏过脸,同他看向一处。
他来的时候就已看清,那一处,是天地炉的入口。
他摇着头,眼神的光开始聚不到一处:“不可能……不会……你骗我……”
“哈哈哈哈哈……呃!”姜沅瑾方才松了松手,姜扬黎得以喘息,他似乎忘了现在自己的处境,只想好好地放声嘲笑一番,却不料掐着他脖子上的力道又一重,噎得他两眼一白。
“姜沅瑾,你其实……心里清楚得很……何必……自欺欺人呢!”
他不顾姜沅瑾逐渐狂乱的神色,继续刺激着,挑衅着他:“当年,他断我一剑……让我颜面……扫地!我说过,一定……一定会讨回……这笔仇怨!”
蔚苍雩和沈映凉对峙着。两人之间,一道金和一道白互相缠绕较劲。
沈映凉紧握白鞭,手上虎口处已然震裂,伤口颇深,握柄和衣袖处均猩红一片。这只手之前被棠铃斩断,才接好没过多久,骨骼经络还未长好,做到这样的程度,已实属勉强。
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不过就算如此,她依旧笑靥如花:“呵呵,用自己的龙筋做武器,苍雩,你真是特别呢。”
蔚苍雩身上缠绕着数道枯藤般的物体,蚕食着他的灵力。他面上表情还是清清淡淡,平静道:“物尽其用,总比拿去炖汤喝要好一点。”
沈映凉笑意盈盈,眉眼幽深得如不见底的暗谷。“苍雩,依然这么爱说笑呢。”
“冥域的噬鬼妖,繁殖速度很快,破坏力极大,你竟然把它带到人界,你这份胆量,也是很特别。冥主同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