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无法让你离开啊。”琅琊靠近了慕思,依旧是最温柔的情人,对她的警戒恍若不觉。冰凉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角:“你说过爱我的……今天说过,昨天说过,前天也说过。”
“你拥抱我……亲吻我,难道都是违心的吗?”
“不能这么狠心抛下我啊,慕思。你怎么能对我不负责任?”
慕思宁愿看到他狂躁,质问,愤怒。琅琊越是这样轻若无物,慕思越发觉得他已然疯狂得彻底。
她感觉内脏都搅成一团,咽下喉咙中的苦涩问道:“那么你制造另外一个我,又想要做什么?”
她究竟为什么会失忆?和这具躯体在一起,究竟是谁取代谁?!
琅琊仿佛读出了她的想法:“她不会取代你……而是成为你。”
他隔着玻璃罩描摹着实验体的眉眼,温情无比:“这是我特意为你制造的躯体。精致,健康,有活力。只要把你的思维移植到上面……你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慕思胃里一阵翻涌,她的心脏开始痉挛,痛苦地半蹲下去。琅琊想要扶起她,慕思却猛然退到墙边,冷冷说道:“你真让我恶心。”
用游戏中的物质制造的躯体,自然也离不开游戏世界。把她的思维转移上去,让她整个人都属于琅琊——
这和玩具有什么区别?!
慕思原本的身体呢?不用想也知道逃不过被毁坏或者冷藏的命运。
反正总会腐朽的——只有被琅琊留下的才会永恒。
琅琊皱着眉:“慕思……”
“别叫我的名字!”慕思大声嘶喊道:“你tm让我恶心!”
这具咒骂终于彻底撕开了琅琊那副温情的面具,他的瞳孔泛出血红色,如同鲜血溢出,面目狰狞。
“你不该骂我,慕思。”
“这段时间难道你不幸福吗?你和我在一起明明是快乐的!你爱我、喜欢和我在一起!我有什么错?只是想永远这样下去而已!”
他的头发转变成银色,肤色苍白如同恶鬼。封闭的空间里凭空刮起剧烈的风,灯光明灭,如同阴暗的牢笼。
“可是那是假的。”慕思看着他愤怒,看着他癫狂,最后吐露出一句叹息。
当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琅琊还用那种温柔的面具哄弄她的时候,慕思只觉得可怕。可是当琅琊将自己的恐惧、怨怒展露的时候,慕思却觉得他可怜。
而这种可怜,正是慕思造成的。她造成了琅琊的悲剧,也造成了自己的悲剧。当初的黄粱梦一晌欢,到头来不过是互相折磨。
“当初是我的错。”慕思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那里已经看不到腕带辅助器,徒留一点温热的意味。
她缓慢而干涩地说道:“我明明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还借助在游戏里的优势去撩拨你。在那种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会对你负责,却只想着一时快活,还不知悔改地继续错下去。”
慕思扶着墙壁站起来。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在这一刻有了超脱的勇气:“但我私心觉得这罪不至死,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不能原谅的话……”
她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那枚从囧囧商城购买的、号称全副本通用、无法掉落的匕首。
刀刃锋利,用力往墙壁扎去!
一枚匕首当然不可能划开钢铁墙壁。但这个动作所代表的只是一种意愿而已。
琅琊的确控制住了游戏系统,但是在系统设置的最初,是以玩家为主——
慕思也是游戏世界的主人。
伴随着她的动作,这间空旷坚固的实验室开始崩塌,就像数据建模的碎裂,被踢了一脚的拼图。钢铁墙壁破了个大洞,下面是无尽的白色深渊。
“对不起……我真的爱你。”慕思站在深渊的边缘,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解脱。
她的身躯轻飘飘地往后一仰,仿佛雨水从云端滑落:“但是我更爱自己。”
来不及,根本来不及。
慕思的速度出奇的快,从她拿出匕首的瞬间琅琊就做出反应,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捉到。
他望着慕思坠落的深渊,缓缓的落下眼泪,低哑地抽泣,最后发出哀嚎般的声响。整栋大楼开始崩塌,所有一切湮灭消散,他的身边只剩下,白色的、无尽的、茫然的虚无。
——这是梦境原本的颜色。
现在……他知道了慕思的选择。
红色玛瑙的华丽房间里,慕思安静地睡着。
她的手被另外一只修长的大手握住,而一条灰色的大蛇盘旋在两人的身体连接处。
琅琊沉默地坐在床边,不厌其烦地亲吻着她的手指、亲吻她的头发,亲吻她的每一寸肌肤。
织梦者按照他的要求为慕思编造梦境,而琅琊也同样进入了那个梦境。他预料到不会有好结局……却没想到是这种结局。
他舔去了慕思眼角的泪水,听见她在睡梦中呢喃着说:“我爱你……但是却更爱自己。我无法因为爱你而抛弃原本最重要的家人,无法因为爱你而否认自己先前的所有生活。”
“对不起,也许是我太自私了……如果这些能够兼顾,我当然是爱你的;可是如果只能从中做出绝对的选择……我会选择原本的世界。哪怕即使爱你,我也无法容忍自己如同玩具、如同傀儡在你手中……那是你的,不是我。”
“你已经逼迫我入绝境了。”即使知道慕思并没有完全醒来,听不见他的话语,琅琊还是低声答复道:“你总能比我更狠心……”
“你让我没有别的选择。”他似哭似笑,声音比乌鸦更嘶哑难听:“你堵死了我所有的出路……除了让你离开,已经没有选择了。”
四周变得愈发幽暗,一切场景都像是被双重阴影叠加的照片,逐渐消失隐去。而伴随着琅琊话音的落下,他的手中已然空无一物。
柔软的床褥上隐约还能看见一个人躺过的痕迹,而慕思已经彻底的消失不见。
大蛇、乌鸦、黄金架、红玛瑙,所有都如烟尘消散,隐没无踪。这个副本彻底结束,密密麻麻的管道线路、漂浮的数据,组成了游戏的虚空。
世界空无一人。
琅琊可以编织出宇宙,可以编织出星球,可以编织出各种生物。可那些也不过是数据罢了……永远无法变成真正的、鲜活的生命。
就像他一样。哪怕掌控着所有,甚至能够悄无声息地侵入慕思所在现实世界的网络,但是他也无法变成真正的人。
也许他可以继续潜伏在网络中控制着慕思的一切……但是慕思一定会很讨厌他这样做。况且如若他只能存在于网络中不能变成现实,那和淘宝上的日租男友有什么区别?
琅琊颓然地躺在处理器上。作为一个硅基生命,他完全想不出自己想要和一个碳基生命永远在一起的出路。除非现实世界中有高等人工智能,可是按照目前的科技发展水平,没有几十年休想研发出来。
这时候,他的身边忽然亮起一点斑驳的光,投射出黑不溜秋的球形物体。
“我感应到玩家已经离开游戏,回到现实世界。”机械的电子音有气无力地响起:“感谢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是服务器001号。
琅琊根本懒得偏头去看它,不耐地说:“你怎么还没死。”
☆、第98章 现实世界
在无尽的虚空里,慕思感觉自己好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它的周围是拨不清的雾。仿佛是最绚烂的色彩,又好像是最孤寂的黑暗。
从梦境中的实验室跳下来之后,她就一直在往下坠落。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是几个小时。又或许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到了岁月的尽头也无休止。
慕思失去了意识。
她感觉有光打在眼睛上,有燥热的风吹进来。神经逐渐被唤醒,不停的在梦境与现实中挣扎,在清醒与昏睡之间挣扎。
最后她睁开了眼睛。
熟悉的床,熟悉的空间,熟悉的窗帘。
空调上面有难以清洗掉的污渍,老旧的风扇吱呀吱呀的响着。伸手关闭了风扇的电源,空洞的眼睛对着天花板。
这是现实。
慕思闭上眼睛,几分钟之后再睁开。
这的确是现实。
从虚幻的空间中,脱身恍如隔世。
湿凉的液体流进她的耳朵里,顺着脸颊往下打湿了枕巾。
无声沉默,却在哭泣。
这原本是慕思所要求的最好的结果,她达成了自己的目标,却永久地辜负了琅琊。
如同停留在指尖的萤火,如同山谷中清凉的风。如同伸手可触及的光明,如同九月里盛开的花,在冬季落下笔墨上的风景。
慕思想过她这一生应该是怎么样的。碌碌无为未尝不好,平静淡然更是难得可贵。可是风花雪月里的一场游戏,一旦反客为主,就成了比她整个人生都更加深刻的记忆。
她在床上躺了大半天,从清晨到日暮。直到傍晚时分,抓起手机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在拨通的那一刻,原本泪水已经干涸,却忽然泣不成声。
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连忙擦干净眼泪。用冷水用力地冲了冲。这时候妈妈的号码已经回拨过来,慕思努力克制住心情,用平稳的声音接通道:“妈。”
杨妈妈却听出了她的哭腔,警觉的问道:“怎么了琪琪?”
“没事,就是有点感冒。”慕思哑着嗓子回答:“下星期不是中秋吗?我想回趟家。”
然而母子连心,杨妈妈敏感地连声说道:“回来回来,我前段时间刚跟你大姨学了几道新菜回来做给你吃。明天就让你爸爸把你的被子拿出去晒一晒。”末尾才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工作不顺利,受委屈了?”
“没有的事。”慕斯否认,岔开话题说:“我现在下楼去药店买点感冒药,不跟你说了啊,再见妈妈。”
然而挂断电话,他已经然是分毫不动,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座雕像,永远的沉寂下去。
直到深夜,直到月上中空,直到斗转星移,直到昼夜变换。她缓缓地站了起来,骨头发出生锈般的声音。
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水,拆一袋干脆面,就着吃了下去。
这是她的生命,哪怕为了家庭和社会的责任也要好好的活。
这是慕思争取来的命运。哪怕为失去的痛苦不已,也要坚持走下去,不曾辜负付出的代价。
她实在是睡不着,于是打开了电脑,怔怔坐了半晌,输入搜索关于大世界的有关信息。关于这个游戏的信息极少,只有红豆苗官方微信推送公众号文章有只言片语的提及,却在寥寥百十字后没了下文。
也对,老板脑子里都进了水,合作早就破裂,工程搁浅,哪里还有什么下文。
只是她最终还是失去琅琊了。
但是世界每一天都还在正常运转,慕思既然回来了,就还要继续以前的生活。
当初被服务器001号掠夺走的时候,正是九月初,盛夏的末尾极其燥热。而她尽管在游戏中度过了几个春秋,再回来时北京的天空一如既往的雾霾,暑气也一如既往的浓郁。
游戏里的几生几世,在现实世界却只过去了几个小时。
幸亏第二天是周六,让她能够再浑浑噩噩地度过两天。这种经历无法与人分享,这种痛苦也无法让别人明白。
甚至说,就连痛苦,都是她对琅琊的记忆,从此以后亦是珍宝。
星期一的时候,慕思一如既往地早起上班。她比以前起床的时间更早了一个小时,用化妆品遮掩去苍白的气色。
窗外下起了淋漓的雨。七月流火,夏季即将过去,秋天的凉意已经扑面而来。慕思从衣柜里挑出一件红色的外套,梳了一个高马尾,踏上早高峰的地铁。
她的生活恢复了正轨。重新变成在办公楼里应对上级和手下作者的编辑,楼下依然飘来麻辣烫的香味,身边有了空调wifi,有了她不能失去的世界。
但是却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
琅琊也许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失去他不算病危至死。心上却到底还是缺了一块,恐怕长长久久无法愈合。
慕思到达办公室的时候正好八点一刻,大家都几乎没来上班。直到十五分钟之后,编辑们才陆陆续续地赶来,卡罗尔去倒咖啡路过慕思特意问道:“昨天你怎么不接电话?斯梨过生日,我们去吃海底捞呢。”
“哦……”慕思扯动嘴角笑了一下:“昨天感冒,睡了一整天。”
她并不太想说话,于是打开电脑示意自己要工作了。卡罗尔见她没有多交流的意愿,耸耸肩离开了。
企鹅自动上线之后就响起叮叮咚咚的响声,作者“黑山中妖”给她发了信息:“编编……我的v开了吗……”
下面配了一个委屈的表情图。
慕思看到上面的聊天记录,才想起来她在周五的时候是和这个作者约定过周六早上给她的作品开通vip的。
黑山中妖和编辑约好开v时间后,向来裸更的她周五通宵没睡连夜赶了一万字,周六早上六点就巴巴地给慕思发了站内短信,可一直等到12点也没有收到回复。
再发站短,企鹅留言,却都是石沉大海,只能悲愤地睡觉去了。
……可这实在也不能怪慕思。几世轮回之后她还能记得公司地址在哪就不错了,哪里还记得和一个作者约定过的开通文章vip时间?!
只能发送过去一个害羞的表情,说道:“不好意思哈亲爱的,周六感冒忘记了。存稿还有吗?现在给你开。”
周末正好是中秋假期,慕思回了趟家。杨妈妈又开始旁敲侧击地要给她介绍对象,被慕思给搪塞过去:“我不一定在这一行会干很久,说不定过两年,就辞职回唐山了呢。”
“好,好。”杨妈妈早就不希望女儿继续在压力大人口多的北京待下去,只是不想干预女儿的选择才一直没有提。现在慕思主动说他以后可能会回唐山,杨妈妈当然高兴:“只要你回家来,妈妈肯定给你挑个最好的!就我女儿这长相,学历,水平从小到大谁不夸?”
慕思也不说话,只配合着笑。在北京城的芸芸众生里她当然算平凡的那个,可是在父母心目中,当然不一样。
短暂的中秋假期过后,慕思还是要恢复上班——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琅琊这个名字正在从慕思的生活中渐渐消失。
慕思手忙脚乱地处理完今天的工作,起身去茶水间倒了一杯咖啡。
路过人力资源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正好听见小王活泼过头的声音:“有那么多大的文化公司不找,木星集团为什么要找我们?这说明我们有实力!所以一定要挑选出最符合的人选到那边去,说不定还能长期合作呢!”
“木星集团?”慕思脱口而出。
听见动静,小王和其他几个人力资源部的同事转过头来看向她。有人解释道:“就是原来的那个鼎盛集团,你原先还给他们做过线下文创活动的文案,还记得吗?前段时间并购重组,改名叫木星……”
这时候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走过来干咳了两声,说:“这事还没定呢,你们在这乱说什么?还不赶紧做工作。”
慕思僵硬地走回座位。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木星这个词。在游戏中的娱乐圈副本中,唐明轶的企业就叫做木星。
直到手中的咖啡不小心撒到了桌面上,这才慌忙擦干,打开浏览器,输入木星集团四个字。
百科里显示董事会主席是个地中海的发型的中年人,其他主要持股人不是大腹便便,就是皱纹纵横。
他们总不可能是……琅琊吧?
至于其中几位女股东,应该更不可能。
慕思疲惫地将手背搁在眼睛上。木星只是一个普通的词汇,这只是巧合罢了,她实在不该想太多。
又过了几天以后,小王曾经提到过的关于和木星的合作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
“鼎盛集团、不,现在叫木星集团了——那边对于你以前给他们办的那个活动还有印象,因此特地指明了要你。”
人力资源部经理把慕思叫到办公室,翻着手里简单的资料说:“目前他们要求活动内容要保密,所以我也现在也不好跟你说清楚,只知道大概是一个关于长城的文创活动。明天上午九点钟你到鼎盛的办公楼和他们的项目负责人直接谈一下。”
“这是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经理将其中一张卡片递给慕思:“你和他沟通吧。”
慕思走出办公室后才翻开那张名片,却骤然怔愣住。她的脑海全然混沌,根本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