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也是隔三差五地下着,还真就一直到了毕业典礼那天,全城一片大雨滂沱,学校里再一次淹了。
一大早七点钟过一点儿,孙功伟和宿舍的人就集体起床了。
昨儿衣服和帽子才到手,都懒得拿出来过,依旧原封不动塞在那包装袋里,丢在门边上。
几个人手忙脚乱拆着包装袋,一边套衣服,一边踢了拖鞋,找鞋穿。
末了大家伙都要出门了,最后面的张一又想起来桌上帽子还没拿,跨过四处堆着的行李包,差点没摔个狗啃屎。
下了楼,四个人站在大门口,看着罕见的磅礴大雨,砸得校园里嗡嗡作响,都快看不清路了,那些个走在大雨中的人,撑着的伞盖被打得簌簌直抖。
“妈的,怎么毕个业,这么背?”
“开学来那天也下大雨,毕业这天还他么下大雨,报了这个学校,整个儿一首尾呼应的悲剧。”
“草蛋!”
孙功伟也禁不住跟着骂了一句:
“孙子!”
……
然后,四个人便早饭也没吃,就赶去体育馆了,混在路上行走的,一大批今年的毕业生里。
拨穗正冠时,张一的帽子掉到了院长的脚上,出来时揪着孙功伟的衣服问,是不是这辈子的前途就这么没了。
孙功伟找着自己的雨伞,往前走,穿过拥挤的走道,毫不客气地讲:
“得了吧你,就算你帽子没掉,这辈子也没什么前途可言。”
张一愤愤然。
找了伞,两个人往外面走,雨还是下个没完,孙功伟打算回食堂,最后吃一次三楼的肠粉。
路上没走几步路,当张一在边上侧着头,大声地问着:
“哎,孙功伟,你啷个时候回……”
路的对面就慢慢驶来一辆黑色的轿车,响了响喇叭。
孙功伟抬伞看了看,是自家的车。
雨水模糊中,仍旧看到了前面坐着俩人,副驾驶上,是一个女人。
“走。”
孙功伟对着张一说道,继续前进,可是张一觉得那车就是来找孙功伟的,便说:
“车里的人,你不认识?”
孙功伟看也不看,说:
“不认识。”
……
之后,这辆车便在两人前面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打伞下了车。
四十来岁的模样,高,有一点点胖,关了车门,回头走来了。
打了照面,老孙开口了:
“上车。”
又看着张一说:
“孙功伟的同学吧?也一起上车吧,送你们回宿舍。”
张一看了看这人,又看了一眼孙功伟。
孙功伟绕过站着的老孙,不吭声,张一也跟了过去,一起上了车,孙功伟看着副驾驶上的那个女人,问道:
“你是钟蕾吧?”
张一是有些神经敏感的人,听到旁边自刚才起,就不太对劲,冷着脸沉默的孙功伟,此时冒出来一句问话,很自然的,就缩了缩身子,企图成为一个透明的存在。
……
车上是香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
那个被问话的人,大大方方转过身来,看着后面坐着的孙功伟,孙功伟坦荡荡迎上一看,这一看,却是吃了一惊。
这时候,老孙也上车了,钟蕾转过身去,拿车上的纸巾,帮他擦了擦衣服上的雨水。
老孙开起车,对着后头的张一说道: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是孙功伟的爸爸,这小子,应该都管我叫老孙吧。你就叫我孙叔叔好了。”
张一有点儿被拎了回来,暗自擦了把刚才的冷汗,回道:
“哦,孙叔叔好,我叫张一,重庆人。”
老孙响起了亲和的笑声,说道:
“重庆人哪,重庆火锅可是大家都知道的。”
回宿舍的路上,就老孙和张一在车里说着话。
孙功伟坐在后面,一言不发,盯着车窗上倒水似的大雨,就算有着些许谈话,也照样消除不了他那股子传出来的僵持感。
张一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事儿,但直觉,猜测这一定跟前面坐着的那位叫“钟蕾”的女孩子有关。
对,那是个女孩子。
年纪基本和孙功伟和张一不相上下,多两岁都不太可能,张一心里想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是怎么个身份,为什么会让孙功伟这样一身不友善的低气压。
☆、钟蕾
孙功伟的妈早年间去世了。
车祸。
去厂里处理事情的时候,被一辆货车给撞上,抢救无效身亡,人这么说走就走了。
那时候,孙功伟把这件事全部怪罪在了老孙的头上,因为本该是老孙去的,但是他在外面喝醉了还没回来,只好孙功伟他妈当夜过去。
即使这么多年又过去了,孙功伟依然觉得是老孙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妈,这种冷漠的态度也从没有改变。
老孙又怎么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想法,他心里也一直很内疚,曾经酗酒过很长一段时间,差点没能走出来。
所以,孙功伟那天,听到老孙的电话里响起一个叫钟蕾的女人的声音,一下子想起了过世的妈,继而便是冷到心底的沉默。
……
老孙把孙功伟在学校里的行李收拾到了车上,三个人回头路上,他才对孙功伟介绍了旁边坐着的钟蕾。
“小伟,这是钟蕾,她……”
孙功伟直接摊牌:
“你要是多说一句,我立马就下车。”
老孙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地一动。
副驾驶上的钟蕾,至始至终都很冷静,端着她自己的姿态,不卑不亢,不撒泼,也不讨好,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呵。
孙功伟真是突然被打得叫一个始料不及,难道这么可笑的事情也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亲妈走了,当爸的又找来一小后妈。
本来父子二人之间存在着难以修复的障碍,这下,于孙功伟,是彻底没法了。
接着,孙功伟回到家就待不下去了。
空降的钟蕾,让孙功伟无法忍受,更无法忍受这样的老孙,显然,孙功伟已经没有了再相处的能力。
不到一个月,孙功伟就决定了找工作搬出去住,投了简历,陆续过去面试,在月底的时候定了一家公司。
随后,就打包自己的行李,做离开的准备。
快要收拾好的时候,才想到一件非常现实的事,孙功伟他没钱。
是的,没钱,住到哪儿去?
……
上一刻还热着头脑的身体,此时便一下子冷了下来,孙功伟向后走两步,颓废地瘫坐在沙发上。
孙功伟都22岁的人了,就没想过存钱的事儿,到如今,身上卡里是一点多余的钱都没有,现在想到出钱租房子了,简直是给自己泼了盆凉水。
不过,事情也能办下来。
孙功伟跟老孙面对面坐着,半天,好不容易才扯过一张纸,拿起一支笔,放在了桌子中央。
立一张借条,借款人孙功伟,放款人,老孙。
写好了,推给老孙一看,老孙也静静看完了,没说什么,只是把这张纸给当面撕了。
“我借,就是借。”
孙功伟闷声说。
老孙站了起来,也说:
“给儿子的,就是给儿子的。”
后来,孙功伟搬了出去,开始工作,这房租由老孙出了。
每天回到住的地方,孙功伟都想着快点把钱还了,重新找一地方,只要住着一天,孙功伟面对的,都是自己的无用,和那不愿接受的事实。
孙功伟走后,钟蕾从老孙这儿听说了这消息,说是他要出去工作赚钱,没待家里。
外人听了,都说是老孙的儿子自力更生,趁年轻多多尝试也是挺好的,但是,听着的钟蕾可不这么想。
出去工作,怕是不想回这个家吧?
老孙是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的,面上笑笑,其实里子是苦的,自己知道。
只不过,他也不跟钟蕾多提这个事儿,以为不敞开来说,能让钟蕾轻松些。
事实上呢,钟蕾看得很明白,也不需要老孙开口。
要说钟蕾,今年和孙功伟一样大,论起各自的出生日,钟蕾还要小上几个月,不过,她上学早一年,比孙功伟早一年毕业。
孙功伟大四的时候,钟蕾已经毕业在家里的厂里帮忙了,钟蕾家是做电器附件的,壁饰开关,插座等制造和研发。
钟蕾之所以认识老孙,是由于钟蕾的爸妈与老孙相识,一次宴席上将钟蕾介绍给老孙,希望劲头正足的钟蕾,能以后跟老孙多学习学习。
老孙经营的是制药厂,规模不小,算是有着成功的经验,作为一个长辈,能给出些提点。
而命运又是这么的不可捉摸,由此认识的钟蕾和老孙,一个90后,一个70后,竟然是圈在了缘分下的爱情里。
从师徒为名,到惺惺相惜,两人放在心底,彼此相知,却从未说出口,更没有公开过。
知道的第三人,也就是那次打电话给老孙,意外得知钟蕾存在的孙功伟了。
晚上九点多钟。
车,夜行。
“冷不冷,要不要调一下?”
老孙看见钟蕾身上只穿着一条不过膝的修身红裙,看上去没什么设计的简单布料,穿在钟蕾身上,是真好看。
也许,这就是年轻的,钟蕾的魅力。
“不冷。”
盯着手机的钟蕾,转过去看了一下旁边问话的老孙,翘了翘嘴角,说:
“我又不是你这把老骨头,哪儿冷了。”
老孙笑了笑,还是把车里的膝盖毯拿了出来,钟蕾伸手接了过来,盖在了双膝上。
“哎,你还真是跟我爸有点像。”
钟蕾望望开车的老孙,眼里闪着她对恋人的温情。
“那可不是吗,都是一辈的人。”
老孙笑的时候,眼角有着鱼尾纹,这反而让他更显和善。
两人都懂得点到为止,对于一些不好继续谈下去的话题,适时地止住,这样,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撇开一些事情,剩下单纯的快乐。
就像,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儿。
车里放着晚间电台,一首轻缓却又悠沉的歌曲响着。
老孙不太懂英文,便问旁边侧头靠坐的钟蕾:
“小蕾,这歌唱的什么意思啊,感觉是首伤心的曲子……”
车里播放着这首陌生的歌曲,与窗外的黑夜,像是完全隔开了。
“I built a home”
我建造了一个家
“for you”
为了你
“for me”
也为了我
“until it disappeared”
直到它悄然消失
“from me”
从我身边
“from you”
从你身边
“And now,it's time to leave and turn to dust”
我也要化作尘土离开这里
钟蕾看向老孙,轻轻问了句:
“你想她吗?”
老孙回视了一下钟蕾。
……
方向盘上扶来一只白皙的手,微微握上老孙的手。
老孙的左手上,无名指上仍戴着那枚婚戒。
☆、林丹
拐到公司所在的那条街上,孙功伟去了一家店里面要了杯豆浆,插上吸管喝起来时,就此想到了以前在大学里看美剧《犯罪心理》那会儿,凯文对加西亚说,男的豆浆喝多了会长胸部,自己还跟着没品地笑了一笑。
现在喝了两口之后,倒是有点心有余悸。
“明天还是吃个阿婆摊的煎饼吧……”
孙功伟出了 店门,朝着对面的公司走去,正巧看到同一个办公室的韩辉也来了,韩辉是去年子开始就职的,听说是老板从竞争对手那儿挖来的,给的薪资待遇要好得多。
喝完最后一口,孙功伟进楼之前,将手里的豆浆杯给放进了垃圾箱里,然后乘电梯,按了七楼。
这边老板自己就忙很多事儿,所以在上班迟到早退这方面,不是很上心,比较好说话,办公室里的同事,大多都是踩着点,或者迟到个十分钟才来。
孙功伟第一天来上班,只早来了十五分钟,结果那层楼一个人也没有,门都关得紧紧的,最后还是老板来了,亲自开了门,给孙功伟整理好桌子,让他坐着,客气地都快给上杯茶了。
小公司,又不是什么电视里看得着摸不着的五百强,松散些也是正常的。
孙功伟学了遥感,却是没能学到去航天局的层次,高不成低不就,专业还特冷门,就业都是个问题,每次面试的时候,还总被面试官各种冷眼相对。
听得最多的话,就是:
“遥感是什么东西?”
“你除了遥感还会什么?没有双学位吗?”
“对不起,你的专业技能和我们的预期不太符合,抱歉。”
孙功伟都被拒绝地麻木了,真是搞科研搞不成,还剩成了一职场废物。
……
因小时候看太空片,想进航天局的愿望,也在二十二岁这一年残忍地破碎了。
而偏偏还有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自尊心,让孙功伟除了进航天局外,其他技术公司一律不考虑,把自己变成了一头丧失梦想的倔牛,自此放逐野外田地。
目前,做着完全不相干的工作,真有种深切的失重感。
孙功伟自嘲,自己还真是当代大学生里面失败的典范。
七楼到了。
孙功伟走向办公室,和同事打了个招呼,按了打卡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每天千篇一律的工作内容。
在这里,孙功伟是一家教育公司的银行考试咨询师,挂在公司的官网上,有自己的主页和资历介绍,官方名叫做“孙老师”。
孙功伟把厚厚的一本材料书看完,上过公司安排的教授讲课,从对这个行业一窍不通,到熟门熟路,没费多大精力,而自从公司将大家的形象照贴上后,孙功伟“孙老师”的人气,很快竟超过了其他的所有人。
也是,一个90后,能不比那些年纪稍大,长相又让人客气的人受欢迎么。
公司楼上的同事,也拿这个跟孙功伟开玩笑,让他以后也露脸开个咨询课堂,帮公司里赚赚人气。
……
上午过去了,下午坐了两个多小时后,孙功伟出去抽根烟。
手指头夹着烟,那烟头灰积了好长一段,孙功伟低眼看了看,轻轻抖动,让烟灰掉落。
最后,站直了身体,递唇边吸了一口,把烟撵灭。
孙功伟抽烟有个毛病,每根烟只抽两口。
总是开头抽一口,然后像是忘了抽烟这事儿一样,等到余烬的烟灰慢慢积长,快要结束时,才习惯性地最后吸上一口,撵灭。
抽烟是高三的时候学会的,学习压力大,班上的男生又大半都会抽烟,于是孙功伟也沾染了这不良习好,有时是累了,抽上一根,有时,是想妈了,抽上一根。
……
转过身要走,就看见韩辉也过来抽烟了。
韩辉对着要走的孙功伟说:
“等等,小孙,再抽根烟?”
孙功伟摇摇头,说:
“不了。”
顺便也再停留一会儿。
韩辉来到一边,瞧着孙功伟说道:
“小孙,咱隔壁办公室编辑部的林丹,她下个礼拜生日,说是要请大家一起出去聚聚,你去的吧?我看,那林丹像是蛮喜欢你的。”
林丹,公司的网站编辑,和韩辉同年进公司,也是刚毕业的学生,文文静静的一个女孩儿,据说性格温和,在公司的人缘不错。
孙功伟见过她几次,长头发,笑容清甜,是个好女孩儿。
“前辈,你别这么说,说成真的,我可要负责任的。”
孙功伟对林丹暂且还没那意思,这种话,还是躲开的好。
笑谈了几句,过会儿孙功伟便先回去了。
不过,韩辉说林丹要过生日,万一自己要去,这送礼物就是头疼事儿了。
孙功伟大学孤身四年,光棍惯了,高中那套送女生礼物的招儿,不知道现在还是否受用。
……
日落西山,下班按打卡机出了办公室,孙功伟和大家往电梯处走,碰巧遇上了今日的话题女主人公,林丹。
她穿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显得身材细瘦苗条,打理好披在背后的黑色长发,让她的确显得有些出众。
孙功伟对女生的长相要求不高,林丹这样的,算是挺好的了。
但,似乎就是没有对上眼的感觉。
一起进了电梯,林丹站在角落没怎么说话,旁边的女同事跟她聊天,她微笑作答,眼神,也似有意地悄悄望着孙功伟,孙功伟这下,还真是有点信了那韩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