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手！”唐九渊看着面前的那双手，赞了一声。
唐何必于是更加不知所措了。
好在唐九渊说完这句之后，终于彻底睡了过去。
唐何必想了想，拎起一件斗篷给她盖上，然后站到院子中间。苍白色的月光洒在地上，像是覆了薄薄的一层霜。
然后他打了一套拳。
醉拳。
此时唐九渊醉倒在一旁，他这套拳，煞是应景。唐何必脚下错了几步，似醉不醉，将倒不倒，端杯仰头的那一刹那，恰巧云散月开，月光倾泻而下，将他的身影勾勒成清清冷冷的妖娆。
他打得兴起，没有注意到唐九渊突然睁开了眼睛。
唐九渊在不同的世界里生活过无数世，因而知道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武学原理都是相通的。但是……套路却绝不可能一样！
然而唐何必打的这一套拳，她分明认识。
唐九渊想到了某种绝不可能的可能，于是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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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九渊终于见到了女皇陛下。
那时陛下正在批阅奏章，明黄色的衣摆拽在地上，颜色甚浅，流露着一股清清淡淡的尊贵。直到唐九渊跪在案前之后，陛下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陛下的妆很重，两道眉画得尤为凌厉，唐九渊偷着看了一眼，眼里竟有种刺痛的感觉。
陛下忽略了她的不敬，淡淡交代几句，便叫侍卫带着她去办理一应手续。
宫中防务原本由侍卫长梅落承负责，陛下虽然突发奇想想要训练一批女侍卫，但这毕竟不是短时间内能成的事情，所以在唐九渊到来之后，宫城的部防还是由梅落承组织。
唐九渊对此毫无异议。
宫城何等重地，她初来乍到，万一一个疏漏，不小心放了什么人进去，最后搞得陛下连那张椅子都坐不稳当了……唐门再怎么底蕴深厚，估计也活到头了。
这些日子里，她最主要的事情便是替陛下训练女侍卫。陛下考虑到侍卫当中主事的还是梅落承，于是给了唐九渊一个教头的名号，勉强算作梅落承的下属。
唐九渊当然还是毫无异议。
在她来之前，陛下已经找到了一批有志于保卫宫城安全的姑娘，编制归在梅落承名下，然后把这些人交到了她手里。唐九渊接手这批人之后，哭笑不得。
陛下到底还算清醒，没有给她找些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过来。但是，这些女侍卫的来历，实在是……有些乱。
这些人当中，约摸三成是名门大派的女弟子们，对唐九渊的奇诡手段瞧不上眼。还有三成是朝中武将的家眷，听着战场上的厮杀长大，对唐九渊的奇诡手段和名门正派女弟子的花拳绣腿都瞧不上眼。
剩下四成来历颇杂，有些是学过些武艺的宫女，有些是江湖卖艺的女子，还有些人甚至连唐九渊都说不上来。
唐九渊很怀疑，陛下到底是让自己来训练这些人的，还是让这些人来折腾自己的。
她看着面前年轻漂亮、背负长剑的女孩子，愈发觉得陛下的心思难以捉摸。
“洛——教头，”年轻漂亮的女孩很艰难地说出了这个称呼，然后说道：“太白剑宗，陆琴心，请指教。”

☆、第六十四章·传召
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唐九渊很清楚，自己擅长的是杀人，不是比武。如果她想杀人的话，随便在这个自称陆琴心的姑娘身边做点手脚，陆姑娘大概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但是比武……她一直以为，比武是件很辛苦的事，尤其是毫无必要的比武。
按照唐九渊一贯的做事风格，她其实是很想认输的。
周围的预备女侍卫们都围了上来，看着陆琴心的目光里充满了崇敬。
这是唐九渊接管这批人的第三天。不止一个人对唐九渊那些不入流的手段表示过不屑，有些激进的，甚至跑去跟梅落承说她不配做这个教头。
梅落承只是对这些心高气傲的姑娘们笑了笑，也不解释，回头却让唐九渊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唐九渊看着对面身姿修挺、面容秀丽的太白剑宗高徒，再看着周围指指点点的女侍卫们，最后看了看衣着随意散乱的自己，叹了一口气。
不能不打啊。
“陆姑娘看得起我，我很荣幸。”唐九渊淡淡说道：“正巧今天梅首领带着他的人绕宫城跑圈，陆琴心要是输了，你们也跟着一起跑。”
女侍卫们的面色都变了。
宫城不算太大，绕完一圈，也不到十五里。但是梅落承跑圈的速度一向很快，一圈下来，足以让这些女侍卫跑到吐出来。
陆琴心的面色也是变了变，片刻后，昂然说道：“我要是输了，我一个人帮她们跑完。”
“硬气，”唐九渊淡淡说道：“不过没什么用，我的决定不变。你确定还要打？”
陆琴心咬了咬牙，解下背后长剑，说道：“请。”
这个“请”字一落下，围观的女侍卫们都紧张起来。陆琴心的输赢不但关系到她自己的颜面问题，还关系到她们的生活质量，没法不紧张。
大约听说过唐九渊的战绩，陆琴心一反太白剑宗的教导，上手就是杀着，一剑比一剑狠辣，直取唐九渊咽喉。
有些识货的人，见了陆琴心的剑术，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在陆琴心的攻势之下，唐九渊一直在后退，偶尔出腿反击，都被对方轻易化解。
洛教头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立刻下降了许多。
——至于陆琴心持剑，唐九渊空手，围观的女侍卫们显然都自动忽略了这件事。
女侍卫们日常训练的地点是宫城的东北角，训练场边是一面矮墙。唐九渊原本就站在墙边，这么一退，眼看就要撞到墙上。
陆琴心看到唐九渊即将退入死地，心中一喜，手上加力，逼得更紧了。
唐九渊终于退无可退。
陆琴心长剑一挺，对着唐九渊喉口直刺而来！
围观众人齐声惊呼。
惊呼声中，唐九渊右手一翻，一枚银针从手底射出，准确至极地射中了陆琴心手腕！
陆琴心剑招堪堪用老，手腕上突然一阵剧痛，劲气一泻，长剑擦着唐九渊的肩头钉在墙上。
陆琴心不愧是太白剑宗的高徒，几乎是在长剑刺偏的同时，她闷哼一声，强行止住了剑势。
可惜她没有机会把剑拔|出来了。
发出银针的同时，唐九渊身子微沉，向着陆琴心撞了过去。借着这一撞的力道，她的左肘抬起，重重打在陆琴心胸前！
陆琴心被她撞得退了一步，右手离开了剑柄。
唐九渊的左肘打中之后，没有收回，而是顺势从她腋下穿出，反手抓住了她肩头。抓住陆琴心肩头的同时，她左膝插入陆琴心双腿之间，猛地向上一顶！
陆琴心惨叫一声，剧痛之下，身上的劲力散了大半。唐九渊顶出一膝之后，左腿顺势插到陆琴心腿后，左手用力，生生把她扳到了地上。
围观群众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唐九渊已经跪在了陆琴心身上，膝盖顶着她小腹，右手扣住了她喉口。
陆琴心面如死灰，任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众人看着这一幕，皆是震撼无语。
唐九渊这样一个年轻貌美、身材窈窕的女子，竟然会采用这种混混式的、毫不避讳的近身打法，给她们的视觉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何况，她先是一味退让，然后猝不及防突然出手，一旦出手，就是一连串阴狠暴戾的招数，绝不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这种毒蛇般的打架风格，和她们往日里受到的教育极不相同。
然后她们才想起来——踏雪帮的帮主，可不正是京城第一大混混？
京城第一大混混唐九渊从陆琴心身上站了起来，原本散乱的衣着头发更加散乱了。她随手拢了拢头发，环视一周，微笑说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女侍卫们面色大变。
一个女侍卫瞄了一眼地上的陆琴心，有些心虚地大声喊道：“教头，你刚才用了暗器，不算！”
“我是唐门弟子。”
有这句话便够了。
虽然暗器一直为武林中人所不齿，但是让唐门弟子跟人比武时不用暗器，就好比不准太白剑宗的弟子用剑一样荒谬。
陆琴心便在这时从地上爬了起来，面色苍白至极。她被唐九渊打中的部位极为尴尬，又不敢伸手去捂，只能摇摇晃晃地站着，煞是可怜。
一个女侍卫越众而出，扶住了她。
众人见陆琴心面色虽然极其苍白，却没有见血，知道教头还是留了一手。
陆琴心看着唐九渊，嘴唇微微张开，正要说话，梅落承却在这时带着二三十个侍卫跑了过来。
唐九渊看见准备开始日常跑圈的梅落承，笑着打招呼道：“梅首领，真是巧啊。”
众侍卫：“……”
梅落承点头致意，从她们面前跑了过去。
唐九渊对自己手下说道：“跟上！”
梅落承有些惊讶，不过他也不想多管唐九渊那边的事情，只是稍稍放慢了速度。反而是众女磨磨蹭蹭，不想上前。
唐九渊右手一翻，一个针筒出现在她手里，“我数到三——”
一半的人立刻跟了上去。
“一——”
“教头，”扶住陆琴心的那个女侍卫站了出来，“她也要跑？”
另一半打算出去的女侍卫们都站住了脚步。她们有些好奇，作为第一个敢于挑战唐九渊的人，陆琴心的下场到底怎样。
“跑。”唐九渊淡淡道。
众女面色又是一变。陆琴心伤在那处，走路恐怕都困难，教头竟然……
陆琴心推开了扶着自己的女侍卫，勉强走了两步，倔强地一声不吭，却控制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你自己说了，要我把所有人的份儿都算在你身上。”唐九渊淡淡道：“这里有六十个人，看在你有伤的份上，今天就不让你跑六十圈了。”
陆琴心面色微变，正要说话，却听唐九渊继续道：“这三个月，梅首领每次带人绕着宫城跑的时候，你都跟着。”
剩下的女侍卫听到这里，全部追梅落承去了。
陆琴心咬了咬牙，小跑着跟了上去，没跑几步，脚下一个踉跄，控制不住地抽泣了一声。她回头看了一眼唐九渊，发现教头自顾自地把玩着手里的针筒，丝毫没有看她的意思，只能强忍痛楚追赶前面的队伍。
唐九渊听着陆琴心的抽泣声，抬起小臂，发现那上面的毒伤又淡了不少。
梅落承跑圈的路线是在训练场附近集合，从东北角供下人出入的门出去，然后沿着宫墙底下跑一周，再从同一个门进来。梅落承肩负着宫城的安全，他手下的侍卫多半在各个角落值守，因此跑圈的规模远不如唐九渊的女侍卫。
一刻钟之后，梅落承带人跑了回来，正看到靠在墙上随手把玩针筒的唐九渊。
唐九渊放下针筒打了个招呼，往梅落承带回来的队伍里瞄了一眼，发现自己的人竟然有一半没有掉队，于是对陛下挑人的眼光信任了不少。
这三十来个女孩子，个个疲惫不堪，也不管唐九渊就站在一旁，直接靠倒在墙上。
梅落承也看到了这一幕，走过去与唐九渊低语了几句。几句之后，二人说得兴起，各自拔刀。
于是第二批到达的女侍卫们就看到了一幕奇怪的景象。
一众男女侍卫围成一圈，圈中刀光闪烁，两道人影交错纵横，周围叫好声不断。她们顾不得疲惫，挤到了圈子里围观教头和首领的切磋。
很快她们就失望了。
因为梅落承和唐九渊并没有分出胜负的意思，招式虽然凌厉，却并不致命。
二人又打了一会，掉队的女侍卫们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唐九渊注意到陆琴心不在其中，于是向梅落承打了个停手的手势，准备派人去找她。
陆琴心出身太白剑宗，又是陛下交到她手里的人。唐九渊眼下虽然是半个人质的身份，可以稍稍胡闹一下，但还没法胡闹得太过分。
她没想到，女皇陛下比她更加胡闹。
一个太监匆匆地跑过来，喊道：“洛教头，陛下让你今晚去她的寝殿。”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试图和男生一起跑圈。
更不要试图负重和男生一起跑圈。
这是我用绳命换来的教训。
以上。
☆、第六十五章·洛卿
女皇屏退了服侍的众宫女，看着单膝跪地的唐九渊，问道：“听说你棋力极佳？”
关于这次召见（还是极为暧昧的召见），唐九渊在心里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猜到陛下的第一句话竟然和她那些推断一点关系都没有。
旋即她释然，这应该是顾书棋对陛下说的。
“在洛家庄的时候，臣与顾公子下过一盘，结果……不相上下。”唐九渊微低头道：“陛下如果认为顾公子‘棋力极佳’，那臣也勉强算个‘棋力极佳’吧。”
女皇见唐九渊猜出了些什么，淡淡笑了笑，转而问道：“听说你差点成为顾书棋的妻子？”
唐九渊背后冷汗流出。
顾书棋那是谁？当今陛下的男人。而她唐九渊差一点便睡了陛下的男人，这……
“只是好奇罢了。”女皇也意识到此语不妥，放下了手中的话本小说，解释了一句。
那片刻间，唐九渊已经想明白了，陛下既然不在乎顾书棋是有妻子的人，那就更不会在乎她差一点成为顾书棋的妻子，于是说道：“臣……说句不敬的话，散漫惯了，就算和顾公子的亲事真能定下来，臣也会想个办法逃走。”
女皇笑了起来，“踏雪帮那群草莽豪杰肯听你的令，你说自己散漫，朕怎么会信。”
唐九渊心想，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哪怕抗旨都不会进京。踏雪帮确实听她的命令没错，可这是在京城，天子座前，她却聚了一批江湖人在自己手里……陛下当着她的面提起踏雪帮，听起来说不出的古怪。
伺候皇帝真不是个人干的活儿。
唐九渊没有和女皇陛下分析自己性格的想法，于是回道：“大约是他们见惯了规矩的人，第一次遇到臣这样散漫的，就给臣骗住了。”
“好个骗住，”女皇微笑着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姿态优雅至极，“洛卿，你与朕说说那踏雪帮的事。”
“踏雪帮分为四堂——”
“朕要听的不是这个，”女皇放下茶杯，看着半跪在地上的唐九渊，笑意温和，“朕想听听，你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是怎么爬到那群男人的头上的。朕虽然没见过，却也听过，那些草莽豪杰，都是谁也不服的性子。”
唐九渊抬起头，看了女皇陛下的面容一眼，确认她真的只是好奇而已，于是又低下头去，道：“臣在踏雪帮的时候，着的一直是男装。”
倾血剑是陛下的忌讳，自不便提。
陛下被她勾起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说道：“继续。”
“那时臣还只是个供奉，杜老帮主想要杀臣——”
“所以你当上帮主之后，就把其他几个供奉都杀了？”
唐九渊接任帮主之后，在和向野争抢南山街的同时，便命人暗中做掉了剩下那几个供奉。她不想踏雪帮再出第二个唐九渊。这件事唐九渊做的极为隐秘，连李四都绕了过去，没想到陛下竟然知道。
唐九渊再次感叹，伺候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她咳了一声，避开了女皇陛下的问话，开始讲述她进入踏雪帮之后的事情。唐九渊知道陛下对这些事应该极为了解，便挑了些传不到宫中的事情，譬如杜若风的白手起家、曾流霜和郭无言的恋情、踏雪帮和神枪会之间层出不穷的暗杀背叛等等。至于她自己的那些阴谋算计，倒是被几句话带过。
唐九渊以为，陛下既然敢用她，肯定清楚她在踏雪帮做过的那些事。这个天底下最高贵的女人只是好奇底层的江湖生活而已。
不出唐九渊所料，听到韦笑笑把何唐留在身边的理由时，陛下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听到曾流霜复仇失败的时候，陛下已经忘记了刚才看过的话本小说；听到许莫忘的先后两次背叛之后，她的面上甚至泛起了一抹红晕。
“精彩，”唐九渊讲完之后，女皇陛下赞叹道：“当真精彩。洛卿，眼下这个侍卫教头，还是委屈你了。”
唐九渊觉得这位陛下小说看得有些多。
“臣不过是有些粗浅武艺而已，”她低声道：“承蒙陛下抬举……”
女皇举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洛卿，你是唐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