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开始就记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但只要看得到,他就一定能从人群中把对方认出来。
所以在一家豪华饭店的门口,衣衫破旧的丁伟稳稳的站在了一辆正欲发动的高档轿车前。他看着从车上走下来的唐尧,艰难的扯出一抹疲惫的笑容,告诉对方——
“我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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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2000年元月一日,北京时间凌晨三点半。
电视里面到处都是喜庆的景象。千禧年,跨世纪,千年得遇一回的盛大节日。
越是在这种热闹喜庆的日子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才越加寂寞。
尤其是唐尧他们这种远在异国他乡的雇佣兵,看着电视机屏幕里那些人们脸上灿烂的笑容,只能沉默的低头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亚的斯亚贝巴,埃塞俄比亚的首都。不熟悉地理的人多半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城市,虽然是一国之都,但它的确与什么国际大都市完全扯不上边。
渣滓团,这个唐尧一手组建起的小型雇佣兵团,目前就暂时驻扎在这里。一方面是接到了埃军方的邀请,为那些刚刚接触到新式武器没多久的埃部队担任一期段的教官。另一方面,则是来了结一场雇佣兵团间的私怨。
烟不对口,抽着燥的难受。唐尧独自一个人坐在临时据点的客厅里,漫不经心的捏着电视遥控器反复换台。
准确的来说,他是在等人。
只批了件睡袍的丁伟用毛巾擦着头发,慢步从客厅外走了进来。唐尧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因为那种懒洋洋缺乏干劲的脚步声在渣滓团中独此一家。
“关了吧,唧唧咕咕的听着就烦人。”
毫不避嫌的一侧身靠着唐尧在沙发上坐下,丁伟随手把擦头的毛巾丢到一边,脑袋自然无比的在唐尧肩膀上找到了老地方,说着话眼一闭开始休眠。
“起来,床上睡去。”
反手拍了拍丁伟的脸,唐尧对于他这种独特的撒娇方式始终没辙。
“…不要,这样舒服。”抬手从自己脸上摘下唐尧的手,丁伟闭着眼睛嘟囔着,把对方的手掌握在手心里不松开,就像是害怕唐尧再用这只手去打搅他的睡眠一样。
“得了,迟早有一天我这条膀子得叫你给枕废了。”仰头无声微笑,唐尧的话一出口,丁伟就有了动作。只见他闭着眼睛骨碌碌翻了个身,脑袋顺着唐尧的胸口一路下滑,在左边的大腿根处停了下来。
握着唐尧的左手搭在自己胸口,丁伟曲起一条腿,枕着唐尧的大腿正儿八经的开始睡觉。
唐尧不说话了,他已经彻底被这小子折腾的没脾气了。
渐渐绵长的轻微呼吸声,驱散了徘徊在房间内的寂寞与孤独。唐尧咬着烟低下头,沉默而长久的注视腿上丁伟平静的睡脸。
去年他在香港,遇到了丁伟。此前他对于丁伟的印象无限接近于零,然而很微妙的,丁伟却似乎把他当成了生存意义一般,赌上了所有人生来寻找他。
然后,就真的找到了他。
这小子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强运,唐尧如此判断。因此他将丁伟带回了渣滓团,给予了对方走进属于自己所在世界的机会。很快,他就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决定有多正确。
丁伟不是天才,也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他只是个前所未有的疯狂赌徒,一旦决定要做某事,就会赌上所有去完成。对上那种状态下的丁伟,就连唐尧自己都没有多少胜利的把握。
没有力量就没有在他们这个世界存活的资格。
在这一年里,丁伟让唐尧重新认识了玩命做某事的准确定义。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在玩命,只不过玩命的程度不同,自然也就造成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光是玩命也没用,还得有运气。
赌上一切的强运加上超越认知范围的玩命,丁伟在这一年中究竟蜕变了多少次,唐尧知道的不知道的加在一起十根手指都不够用。他甚至每次在看着疯狂前进的丁伟时,都会产生一种极为荒谬的感觉,感觉就像是——
他正在目睹一个神话的诞生。
客厅外的走廊上,一个娇小的身影无声离开。那是一片只属于唐尧与丁伟两个人的,毫无隔阂、不容他人涉足的空间。
踩着楼梯走上二楼,在楼梯的转角处,黑猫狠狠一拳擂到旁边的墙上,缓慢而无助的顺着墙壁蹲下,用手臂死死的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是在吃醋吗?”
清冷的女音在耳边响起,黑猫皱着眉抬起头,发觉不知何时钟琴这个团里最让他讨厌的女人,赫然已经站到了蹲着的自己面前,正用缺乏情绪波动的冷漠目光俯视着他。
“不关你的事。”
心情因为钟琴的出现变的更糟,黑猫站起身冷冷的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他已经受够了,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有唐尧在,他早就脱离这个渣滓团,离开这个到处都是让他讨厌的人的地方了。
“我没有恶意。”钟琴站在黑猫身后,用一成不变的语调告诉他。
“我只是想采集一下你刚才的情绪资料,完善我的情绪库。”
完善你妈,你怎么不去死?
黑猫霍然转身,他真的很有捏死这个女人的冲动。最终,他还是克制了自己几乎脱口而出的怒骂,以及想要伤害对方的强烈欲.望。这个女人是团里的智囊,是唐尧倚重的对象,是不可缺少的存在。
身影凭空消失,为了早点离开这个让他无比讨厌的女人,黑猫不惜动用了异能。
“想要杀死我的欲.望与对唐尧的忠诚抵触,憎恶情绪被压制,优先级别不同吗?…不,应该是这两种情感本身的等级不同…需要重新做一份情感等级设置了,表现方式也需要进行修正……”
钟琴快速的自言自语着,在手上的记录器上把新增项目一一输入进去。随后,她深深的看了一眼黑猫离开的位置,在自己的资料库中为对方添了一条评语。
西元2000年五月十三日,也就是这场埃厄战争整满两周年的日子。目前的战局已经稳定,那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几乎被埃军完全收复,只有少部分地区还有厄军在顽抗。渣滓团为埃军训练部队的委托也已经结束,明眼人都知道这场战争持续不了多久,很快就要结束。
渣滓团也该收拾行李,打道回府了。
唐尧一向不怎么接保护任务,渣滓团最经常干的行当就是刺杀。这倒不是存心在跟那些职业杀手抢饭碗,只是因为团内的人员构成和战力倾向都更偏向于这一边。
前面所说的那个私怨,也就是由此而起。
对方也是一只野团,就是没有大公司做背景的小型佣兵团,叫银盾。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只擅长执行保护解救任务的团队,也就是说,跟渣滓团很不对盘。
两方的第一次冲突是在96年的海地,他们接到了来自不同势力针对同一个目标所发出的不同任务。很简单,银盾接到的任务是要解救目标,而渣滓团这边则是刺杀。
当时唐尧组建渣滓团还不到一年,缺乏经验,跟银盾这种老前辈在名气上也没法比。银盾在执行任务前也从情报贩子那里听说了有人接手了与他们相反任务的消息,不过弄清楚是个没名气的小野团之后,也就没有花费太多心思来针对渣滓团做什么事先准备。
目标的解救出乎意料的顺利,就连银盾的首领也没想到会那么顺利,顺利的简直不正常。紧接着,那名刚刚被解救出来的任务目标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一颗子弹打爆了头。
从那以后,银盾和渣滓团彻底成了冤家。两边的十次任务里面,总有一两次要撞车。伴随着渣滓团的名声越来越响,两边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到了现在,要是分属两边的雇佣兵偶然碰了面,就只有一个反应。
虽然还没有正式敌对,但彼此都已经将对方视为眼中钉。对于这种迟早会带来祸患的对手,唐尧在跟钟琴商量过之后,决定抢先一步下手,彻底毁灭掉这个隐患。
这一次埃厄战争,银盾也来了。不过运气还算好,他们也是受雇于埃军,为个别重要人物担任保镖。难得拥有站在同一阵营的机会,渣滓图与银盾也都默契的无视了对方。
当然,只是表面上。
‘蜘蛛’钟琴针对银盾铺设的网早已张开,现在,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
“具体的安排就是这样,至于怎样执行,你们自由发挥。”
临时据点小楼的客厅内,在会议上陈述完任务安排和人员分配的钟琴话音刚落,坐在她对面的黑猫就安静的站了起来,然后安静的一抬脚踹翻了面前的茶几。
“给我一个留守的理由。”
他看着钟琴,声音很平静,目光依旧清澈,但任谁都能感觉到他的愤怒有多强烈。
没错,钟琴把他分配成了留守人员。此前,黑猫因为他罕见的异能力,一直都是渣滓团在执行任务中的主力之一。也因此,在渣滓团中,黑猫始终觉得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这也是他留在这里的信心源泉。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对唐尧是有用的,他才觉得自己有资格留在对方身边。
“我认为以你现在的情绪状态不适合出任务。”
钟琴淡淡的说道,与黑猫毫不避忌的四目相对。由于丁伟的出现,最近黑猫的情绪状态的确相当不稳定。钟琴自身因为小时候的事故47 而丧失了作为人应有的情感,但也正因此,她始终都在研究人类的情感并试图为自己重新打造一个完善的人造智能情感系统。她对于他人的情绪判断相当准确,从任何角度来说。
黑猫不说话了,他知道他如果继续逼问下去,钟琴这个机器一样的女人肯定会把他心里所想的东西,全部都向在座的所有人解析出来。
唐尧就坐在那里,那个新来的也就那么大咧咧的靠在他肩膀上闭目养神。
在这一刻,黑猫突然觉得自己被这个空间排斥了。他不应该站在这里,站在这些人中间,成为他们的一员。
这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缓慢的扫视了一周,黑猫没有从在座的任何人脸上看到他想要的表情。所有人都似乎对他被钟琴无故冷置的决定表示认同,没有人想要站起来帮他说句话。
还有唐尧,黑猫看了过去,发觉对方正在把丁伟枕在自己肩膀上的头往上推了推,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正发生在黑猫与钟琴之间的这场争执。
很好,黑猫惨然一笑,他咧咧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迈着有点踉跄的步子,他一步一步的消失在了客厅门口。
黑猫一走,整个客厅内的气氛就恢复了正常。钟琴继续讲解着这次任务中的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其他人也偶尔插言一两句,在这个过程中,唐尧始终一言不发。
黑猫对他抱着怎样的情感,唐尧很清楚。然而他并不打算回应对方的情感,各种各样的理由。说的好听点,他是不想黑猫离他太近,因为黑猫的运势并不强,很容易被他克死。说的难听点,就是嫌麻烦。他不打算因为黑猫,而背负上什么本来不应该由他来背负的包袱。
要是没有感情,他大可满足黑猫的愿望,将对方彻底变成一只家养的小猫咪。然后这只猫咪要是哪天因为他而死去,他也不会有多少愧疚自责抑或者悲伤痛苦。
就是这样。
会议结束,钟琴离开了客厅,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边走边分析黑猫刚刚在会议中所表现出来的一系列情感,说实在的,黑猫这个研究素材让她相当满意。
“钟琴。”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点陌生,钟琴回过头,发觉那个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几乎不与唐尧以外的人交谈,名字叫做丁伟的男人正慢吞吞的向她走过来。
“你有什么事?”
彼此都不够熟悉,只不过在钟琴的资料中,这个丁伟是渣滓团未来的预定主力。
“没事。”丁伟在钟琴面前停下,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和她握手,却在中途改变了目的地,一把按住了她的左胸。
“手感不错。”
捏着钟琴的乳房,丁伟用左手捏起她的下巴,近乎于粗暴的吻了下去。
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钟琴思考了短短的半秒钟,然后从自己的情感库中挑选出了最适合的应对模式。
她开始挣扎,泪腺也被脑内的智能芯片发出的脉冲刺激,流淌出了晶莹的眼泪。
看到她的眼泪,丁伟突然松开了她。
“太假了。”
说着话,丁伟拍了拍钟琴的脸。他认真的看着钟琴,半晌,突然笑了。
“我看你欺负黑猫欺负的挺高兴,就想着也过来欺负欺负你。”
顿了顿,丁伟咧了咧嘴,有点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我可没兴趣抱个充气娃娃上床。”
他转身就走,走的丝毫不拖泥带水,留下钟琴一个人静静的站在原地,反思自己刚才有哪一点做的不够真实,让他给看出了端倪。
哪里都足够真实,演绎的相当到位。问题是,这些都不是她——‘蜘蛛’钟琴应该有的反应。
都不是只属于她,只属于她这个人的真实情感。
☆、渣滓团(中)
收网的前一天,渣滓团内被分配了任务的人员已经全部抵达预定位置,留守在亚的斯亚贝巴临时据点内的只剩下了黑猫、钟琴、丁伟三人。
这是一个相当微妙的组合。
钟琴是行动的策划者,现场指挥不用她来操心,自然有唐尧负责。行动一旦开始,她只需要留在后方,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就行。丁伟迄今为止还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渣滓团的行动,因为唐尧不允许。而且钟琴也赞同唐尧的决定,从丁伟的训练资料上就可以看出来他拥有怎样的潜力,而且正在以如何可怕的速度飞快成长。在他还没有成长完全之前,唐尧和钟琴都不会允许他出现在战场上。
丁伟对此毫无意见,他一点都不着急去战场上验证自己的能力。这是一种极为反常的现象,任何人突然拿到了一把枪,在允许的情况下都会忍不住想要开一枪试试。可丁伟就是把这把枪安静的揣在怀里,摸都不去摸它一下。
黑猫与钟琴势成水火,钟琴跟丁伟有过一场不愉快的经历,丁伟跟黑猫之间因为唐尧的关系更谈不上友爱。把这三个人凑在一堆,能造就的只有沉默和暗战。
黑猫一早就离开了据点小楼,他不想跟那两人呆在同一个空间内自找不痛快。钟琴也一直呆在她的房间里没出来,丁伟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安静的抽烟发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就会这样将这一天度过去。
毫无预兆的一颗炮弹砸碎一楼外厅的窗户投进了小楼,紧接着,爆炸。
火焰瞬间吞没了视野,是燃烧弹。接连不断的燃烧弹被射入小楼,迅速将这座小楼渲染成火的海洋。
刚刚推开房门的钟琴在下一刻被从楼下跑上来的丁伟一把抱起来扛到肩头,然后就像是坐过山车一样开始上下剧烈的翻腾。丁伟直接扛着钟琴从二楼荡着扶手跃了下去,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必须在第一时间把钟琴送到地下室,然后从那里拿到武器。
扛着钟琴的左臂一痛,丁伟奔跑间偏头扫了一眼伤处,接着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看来敌人没能用燃烧弹把他们逼出去,已经不耐烦了。也许最开始还有捉活口的想法,但投射了白磷弹之后,摆明了是要这楼里的人全部去死。
屏息,闭目,丁伟扛着钟琴凭借感觉狂冲过那片被白磷烟雾笼罩的走廊,终于抵达了地下室的入口。冷静而快速的按下密码,丁伟等待着地下室的自动门开启,终于有空闲查看一下被他扛在左肩上的钟琴的伤势。
很糟糕,糟糕透顶。
刚才那颗在左边炸开的白磷弹不仅烧伤了他的左臂,更重要的是,严重烧伤了钟琴的全身。白磷弹的特点就是远超一般火焰的燃烧力,如果被烧到了身体,那么不仅会烧伤到表面,更会穿透皮肉深入到骨头继续燃烧。钟琴已经因为剧痛而陷入了昏迷,但让丁伟感觉惊讶的是在进入昏迷前的这段时间内,她始终连一声闷哼都忍着没有发出,为的就是不让他分心。
自动门开启的同一刻,丁伟的目光锁定在地下室的某处。那是一只长方形扁平体的鱼缸,里面游动的是唐尧最宝贝的七星刀。这条一直都被小心照料的大家伙,终于体会了一把虐待的滋味。它被丁伟捏着脑袋从水里拎起来丢到鱼缸外面,差点被捏成脑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