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着藏狐满身的绒毛,也吹着沈青青纯白的裙摆,此时此刻他们离得那么远,又那么近。
天色渐暗,商四带着陆知非站在屋顶,看着四合院里亮起的灯光。
陆知非疑惑道:“这样看,沈青青好像很正常,刚才她的笑很温暖,没有一丝阴霾。”
“因为被救赎的不止一个。”商四略作沉吟,“但是藏狐不能化形,这样的救赎只是饮鸩止渴。想要救她,必须找到症结所在。”
“怎么找?”
“等她睡着你就知道了。”
入夜。
藏狐守在沈青青窗外,一边跟她聊天,一边警惕着言灵咒再次发作。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藏狐一惊立刻回头,就见商四和陆知非站在那里。
商四调笑,“大晚上的守在女孩子的房间外,可不太好啊。”
藏狐冷漠脸。
“这个时候,就要大胆向前。”商四揶揄着,而后就真的大胆向前,直接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你想干什么?!”藏狐急忙跟上,声音压得很低,深怕吵醒沈青青。
“帮你了解了解你的未来女朋友咯。”说着,商四从他的袖口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鼎,鼎口黑烟弥漫,甚是诡异。
“这是什么?”藏狐警惕。
“梦魔。放心,我只是用它来还原一下沈青青的梦境而已。”说着,商四轻轻朝那股黑烟吹了口气,黑烟自然飘散出来,渐渐地变成一缕长烟,朝沈青青飘去。
“这跟言灵咒有关系?”
“还是小鹿鹿聪明。”商四朝他眨眨眼,嘴角勾着一抹不正经的笑。
陆知非淡然处之。
当然,这是在他不知道此鹿非彼陆的情况下。
“南英说过,言灵咒往往活跃在一个人心防最薄弱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人必定处于放松状态,或许我们能看到些什么。”商四解释着,而他的话音刚刚落下,那钻入沈青青梦境中的梦魔就有了反馈。
沈青青忽然皱起眉,而整个房间里,也飘起了浓雾。沈青青的梦境,就在这浓雾间,若隐若现。
十八岁的沈青青,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病房里人来人往,一张张模糊的脸围绕在她身旁,那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关切陆知非看不清楚,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格外清晰。
“医生说,你的耳朵可能很快就会彻底失聪了。”
“青青啊,你可千万别想不开知道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耳朵以后肯定有办法能治的,坚强点,也别让你爸妈太担心了。哎,他们也不容易啊……”
“青青啊,不能去上学了也没关系,我们先不管那些,坚强点,想开点,知道吗?”
沈青青坐在病床上,为了不让大家担心,把所有的痛苦和担忧都藏在眼底,微笑着说:“没关系,我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那时候的沈青青,脸上的笑容虽然有所牵强,但那依然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温暖的笑容。
画面一转,是四合院外的胡同。
两个彻底看不清面容的中年夫妻牵着个小男孩,站在沈青青面前。那个女人摸了摸沈青青的头,说:“爸爸妈妈走啦,你要跟爷爷奶奶好好的。我们在国外多打听打听,说不定就有医生能治你的耳朵呢,放宽心,坚强一点,不要太给你表妹一家添麻烦,知道吗?”
“嗯,我知道啦。”
“我们青青真是个好孩子,那我们走啦。”
“嗯,爸爸妈妈再见,弟弟再见。”
沈青青站在胡同口目送着三人远去,静静地没有说话。
整个画面是无声的,那三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浓雾里。可沈青青还站着,她反复跟自己说,“我没事,我很好。”
眼泪潸然落下的时候,沈青青,彻底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藏狐在旁边看着,已是忍不住想要上前。然而商四一把将他拉住,画面再一转,沈青青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沉默无言。隐约的黑气从她的心口飘散出来,她痛苦地强忍着,但似乎终于忍不住了。
她霍然站起来,颤抖着手打开房门,看着近在眼前的温和慈祥的奶奶,眼眶里已经有了泪意。她张张嘴,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就在这时,杨晓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她兴奋地拉住沈青青的手,“表姐!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沈青青听不到声音的事实,连忙双手合十说抱歉,然后拿过一旁的题字板写给她看。
上次我跟你说的漫画那件事,网上好多人都留言说被感动了,你知道吗?你经常去的那家福利院,听说还得到了捐款!真的特别棒!大家都说你好坚强,又特别努力,所以都在下面喊加油呢。
杨晓开心地说着,邀功似的把微博上的评论翻出来给她看。一条又一条,一条又一条,感叹着她的坚强和乐观,然后说着加油的话。
沈青青知道这些都是好意,她知道她该更好地去回报他们,她知道她该更勇敢。可眼泪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眼眶掉落,她抱着手机蹲在地上,无声地哭着。
杨晓一开始有些慌了,然而沈青青写下一行字——我没事,不要担心,你替我谢谢她们。
沈青青笑了,杨晓放心了,而自沈青青心口散逸出的黑气刹那间蓬勃而出,在半空凝成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丑陋怪物。
她开始逃亡,可一根黑色的丝线从她的心口蔓延出来,将她跟怪物连在一起。无论她怎么逃,都像是在放一只永远扯不断的风筝。
“言灵咒。”陆知非深深地蹙着眉,语气沉凝。
这时一道身影闪电般地从他眼前掠过,是藏狐!他死死盯着那根黑色丝线,愤怒地亮出了锋利的牙齿,想要将那根黑线咬断。
然而,雾气翻涌,藏狐落地,回头去看时,黑线依然在。
是啊,这是沈青青的梦境,他再愤怒仔心疼,又能怎么样呢?
他颓然着,用哀伤的眼睛看着还在沉睡的沈青青。看着她在梦中仍然紧蹙的眉头,忍不住伸手想要替她抚平,然而他伸出手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爪子,而不是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爪子,忽然哭了。
然而就在这时,翻涌的雾气里画面再度变幻。一直在逃亡的沈青青奔溃地坐在地上,正当她快要撑不住被那怪物吞噬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
孤独患者给她发来了一条信息。
她看着那只四方脸的丑丑的藏狐,忽然就像在连绵的阴雨天里,看到一丝悄悄从乌云后面探出头来的光。
那是她随便查找的一个Q'Q号,就像溺水的人随手抓住的一根浮木,她问他:你好,可以跟我聊会儿天吗?
他回答道:你好,可以啊。
你喜欢藏狐吗?
喜欢啊。
我有点方。
我也方,很方。
你有好多藏狐的表情包啊,可以传两张给我吗?
可以啊,我有很多很多。
我们一直这样聊天好不好?
好啊,没问题。
我第一次跟陌生人这样聊天,真好。
我也是,很高兴认识你。
对,很高兴认识你。
第24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八)
回书斋的路上,陆知非和商四踏着月色并肩走着,气氛有些沉默。
良久,陆知非忍不住问:“真的就这么放任不管了吗?”
“接下去的事情,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商四抄着手,悠悠地踱着步,神情泰然。
“可你先前也说了,藏狐迟迟不能化形,那就是饮鸩止渴。”
商四看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你为什么那么急切?”
陆知非一怔,“我没有。”
“你有。”
“没有。”
“你有。”
“没有。”
“你就有。”
“好吧,我有……”
商四一脸你怎么可能瞒得过我的骄傲表情,说:“沈青青现在要做的就是坦然面对自己,承认自己的脆弱,大方地去依靠别人,而不是伪装坚强活成别人希望看到的样子。”
“这很难。”
“难在哪里?”商四反问,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陆知非,似意有所指。
陆知非顿住,两人都停下了脚步,陆知非看着商四,说:“不是所有人都遇得到属于自己的那只藏狐。”
语毕,陆知非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商四追上去,眨巴眨巴眼,“生气了?”
陆知非神色淡然,“没有。”
“你有。”
这个对话似曾相识,所以陆知非明知地选择闭嘴。
商四却跟他卯上了,一会儿转到他右边,一会儿转到他在左边,像个多动症小学生。陆知非本来想忽略他的,但商四身高太高了,一不小心就挡住了他的所有视线,完全无法忽视。于是陆知非忍无可忍:“你到底想怎样??”
“我就是想看看你能憋几分钟不跟我说话。”
陆知非:“……”
“五分四十六秒,你果然心软。”
你走开好吗?
陆知非不理他继续走,商四笑着看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走过去,肩膀撞了撞陆知非,“走,请你喝酒。”
陆知非差点没被他撞飞,没忍住,“你有毒啊!”
结果商四挑眉,“正确的说法不是你有病吗?”
“不,我有病。”我就不该跟你说话。
“哈哈哈……”商四被他逗乐了,陆知非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生无可恋的表情有多可爱,但商四不打算说,一个人笑着,抄着手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像以前北平城里的大爷。
陆知非落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气又想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商四说要请陆知非喝酒,那就真的是要请喝酒,言出必践。
只是陆知非看着这夜市摊上来来往往的人,闻着浓香的烤串味,很难相信生活一向考究的商四会喜欢在这种地方撸串。可是看商四跟烤串摊主毫无障碍地谈话,陆知非不得不相信,大魔王也是很接地气的。
不过大魔王依旧很挑嘴,喝的酒仍然是自己带的。百年陈酿,那酒香,陆知非光是闻着就觉得要醉了。
摊主很快就端了烤串上来,闻着那酒香,竖起大拇指,“还是四爷的酒厉害。”
“坐下一起喝一杯?”商四笑问。
“不了不了,我这儿还忙呢,四爷您喝,这位小兄弟你也吃啊,别客气。”
陆知非了然,原来这是个认识的。
“他以前是宫里的御厨。”商四一边倒着酒,一边说。
“御厨?”陆知非诧异,堂堂御厨,怎么会沦落到夜市里摆摊?不,用沦落也不对,看他那张黝黑脸上的神情,明明很开心。
商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莞尔,“看着不像吧,但他做的菜确实是京城一绝,从前也是心比天高,王公贵族想吃他的菜,那都得提前预约。”
“那你呢?”
“我商四那是俗人能比的吗?”商四挑眉,“不过这小子那会儿确实有些欠揍,竟然比我还会摆谱,气人。可后来他忽然就不干了,跟我说,宫里的菜再怎么做都不好吃,因为从御膳房到贵人的餐桌上,距离太远,端过去菜都凉了,还有什么好吃的呢?名利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等看清了,才发现一文不值。”
陆知非听他娓娓说着往事,目光扫过周围人群。隔壁桌的小情侣吃根烤串都要互相喂,也不怕戳进对方的鼻孔;那边三五成群的上班族解下了勒人的领带,挽起袖子拼酒,骂着上司吐着苦水解放自由;还有后面寂寞的单身狗,独自面对着五十根羊肉串散发着清香。
而在这浮生百态里,商四喝着小酒说着往事,这一幕,竟然意外地和谐。
“其实呢,最美味的菜,就在每户人家的餐桌上。”商四说着,对着陆知非举起酒杯,“为陆大厨干杯,恭喜你战胜了宫廷大御厨。”
陆知非知道商四又有点喝多了,他爱喝酒,几乎每天都喝一点,但酒量一直不好。但意外的是他也从不会醉,总是在半醉半醒间徘徊着,透过他那双微醺的眼睛看这世界。
“其实呢,人类真的是个很神奇的物种,看起来很渺小很脆弱,但又很伟大。有的时候你们爆发出来的潜力我也无法解释那是从哪里来的,或许真的只能用网上说的洪荒之力来概括。”商四说着,嘴角盈着笑意,看着陆知非,说:“我喜欢人类。”
陆知非对上那双深邃的眼,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而商四却已经收回视线,慵懒地单手撑在桌面上看着四周的人,手指敲打着桌面,悠悠说道:“你看,这么多的人,竟然没有一副相同的样子。”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吗?”陆知非有些不安地压下刚才心里的异样感觉,随口问着。
然后商四转过头来,笑道:“当然,就像你,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陆知非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晕,虽然没有喝酒,? 路鹨灿辛诵┳硪狻?br /> 抬头看,一轮明月当空照,皎皎月华和人间的烟火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此方独有的景色。他不再说话,商四不再说话,岁月也无声,陆知非忽然有些恍惚,这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境呢?
他这样愣愣出神了半分钟,端起雪碧喝了一口,然后“噗——”地全给喷了出来。对面商四眼疾手快地挡住了自己的脸,而后摇头惋惜,“多好的酒啊,可惜有人不识货。”
陆知非也没空呛他,他不会喝酒,自己就被呛得脸颊发红了,哪还管得了商四。结果商四看着他这样子,哈哈哈地笑到趴在桌子上。
刚刚的一切一定都是错觉,陆知非想。
这只妖怪,有毒啊。
之后的三天,藏狐都没有出现,而沈青青的窗台上却接连出现了好几个藏狐的小木雕。每天早上醒过来,她一推开窗就能看到一只小小的可爱又滑稽的巴掌大小藏狐站在窗台上。或插着腰雄赳赳气昂昂、或瘫在地上生无可恋、或一脸冷漠鄙视全宇宙。
沈青青第一眼就很喜欢上了这些小木雕,可每次她急急忙忙探出头去看,却什么人都没有。她失望地收回视线,可心里却暖暖的——会是他吗?
他来了吗?
藏狐就躲在窗台下面,每每看她失望地收回视线,都焦急又无奈。沈青青发信息问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
他想着要好好修炼尽快化形,可是他发现——北京的天地元气还不如西藏浓厚,他有罪,他不该埋怨自己的故乡。
第三天,令藏狐更心急的事情出现了。
那天来看望过沈青青的男生又来了,他的手语明显比之前流利,而且还约沈青青出去吃饭!藏狐躲在门后面,不禁亮出了他的利爪。
但庆幸的是沈青青拒绝了他的邀请,男生也没有生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比着手语说:“是我太唐突了,其实我们那些同学都挺想见见你的,真的。当时听说你爸妈出国了,我们还以为你跟着一起去了国外,我的学校也正好在那边,我还傻乎乎地去找过你呢。”
沈青青明显愣住,急忙打下一行字——你去找过我?
“对啊。”男生不好意思地笑着,“早知道你没去,我就不出国了。”
沈青青心神震荡,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藏狐却在门后僵直了身影,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对啊,她那么好,怎么会没有人喜欢她呢?
不一会儿,男生走了,沈青青独自站在门口,很久都没有动弹。
藏狐透过门缝注视着她,也很久都没有动,他有些失落,更有点难过。然而就在他垂着头转身走的时候,忽然有收到沈青青的信息。
喂马劈柴人:[藏狐冷漠.jpg]
孤独患者:[藏狐'瞅我干啥呢.jpg]
喂马劈柴人:刚才高中同学来找我,约我去吃饭,可是我的藏狐纪录片还没有看完[藏狐冷漠.jpg]
藏狐看着那行字,心海陡然间刮起了巨浪。他忽然想起那次下过暴雨后,信号不好,他的消息怎么都发不出去,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雨停了,他连忙叼着手机跑啊跑,跑啊跑,满山头地找信号。
他也不知道找了多久,跑了多远,只知道当他看到“发送成功”那四个字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山头上,看见一轮红日从前面的山峰后升起,巨大得像一个赤色的火轮。那场景很美,很震撼,如果不是因为找信号,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看见。
他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世界的美好,就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