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有今天!”他仰面狂嘶,“你也有今天!”
这疯子半死了,他的眼神却依然灵动如孩童,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虚无之处。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应当不是在对我说。
他又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边说,一边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冲到门外。
我没有拦着,然后他就走了,死在我的湖里。
戮道和王黎不一样,戮道是个天才,王黎只是个普通人。我只是想起他,想起他的未尽之语。
作者有话要说: :)
第57章
我不常这么做,放任我的思想脱缰。
这是极其危险的行为,哪怕是对一个普普通通活到七八十岁的人来说也是一样。太多的人和太多的事会占据心神,太多的感情混淆在一起,酸甜苦辣麻咸都吃尽了,却怎么也吃不腻。
在没有真正得道成仙之前,人总是要和别人交往的,即使是最讲究清静无为的宗派也是一样。谁也不能只是远离人烟地清修就能修成正果,那些修士确实可以孤独地过上几百上千年,打坐、吐纳、修炼,不舍昼夜,不问外事。
但假如地面没有凡人,周边没有同伴,他们未尝不会感到寂寞。
我一直觉得另一个世界的修真对于修心的理解偏颇太重,过犹不及。在我看来,最为理想的心境并不是“看淡”所有除了己身以外的一切,而是知晓感情的多变、命运的无常、生活的多艰后,依然珍视所有值得珍视的东西,不蔑视地摒弃,也不狂热地追求——来了就接受,没来就不动;有当然是好的,没有也无妨。
然而我在修士里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我遇到的每一个修士都有或大或小、或严重或隐秘的心理缺陷,这个汇集了人类历史上最为高精尖的天才的圈子是一个怪圈,人们要在怀着坚定的信念的同时,兼具有淡泊所有的心灵。或者说这也正是映衬了“天才总是疯子”的戏谑之言?
可能是。如果真的是,这玩笑未免有些风趣。
我得说说我见过的拥有我心中最理想心境的人……真是稀奇,我活了三千年也才遇到了两个这样的人而已,而且这两个人都是一生都没有仙缘的凡人。
其中一个是一位舞女,一位处于她所在的食物链底层的舞女。
让我从我们初见的时候说起。
我们初见是在一场狂乱而又奢靡的贵族聚会里,我是明面上深受主公器重的谋士,真实身份是他的小儿子。她是为在场的大家伴舞的舞女,穿着轻而薄的红色纱衣,内里不着一物,旋转时衣袂飘飘,能隐约看见胸前柔弱的蓓蕾和圆圆的肚脐。当时她距离我的座位最近,而且我也觉得她跳舞的姿势最为轻盈,所以我就盯着她下酒。
她发觉了。
任何在底层挣扎求生的人都不会单纯和天真,她是在跳舞,但她不可能跳一辈子舞,等待她的最好结局,就是在红颜未逝、风韵尚存的年纪嫁给一位富商,最差也不过是在年老色衰之际,凭借早年养出来的好身段做些廉价的皮.肉生意,最后饥寒交迫而死。像她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放弃赌一把的机会的,毕竟对她来说成本低廉却回报不菲,所以当我对她投以感兴趣的关注时,她毫不迟疑地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就在这场宴会结束后的半个时辰之内。客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内休息,我因为不可明说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的身份,分到了仅次于主公的房间,确切来讲,这是个小院落,圈着一个比主公房间里的稍小一些的温泉池。
接下来发生的都是套路,不用详谈你们也知道。不过我还是得说说,因为那真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曼妙的,女人的身体。
她把自己浸在温泉里,没有脱掉她红色的纱衣。她的裙摆如同玫瑰花瓣浮在水中上,和她散落下来的黑发、她雪白的胴体,和温泉与空气接触之处的烟沫、泉水边细腻无瑕的沙子,形成了层层叠叠、水乳.交融的诱惑。
这画面中最为醒目的无疑是她的身体,每一寸皮肤下都是柔韧的肌肉,肌肉贴合天生的小骨架,因而她纤细得像一弯杨柳,又健康和有力,像一只洁白的羊羔。
我拿不准怎么应对这份小小的心机。我喜欢漂亮的肉体,不论男女,但我着实对女人没有性趣。随后我在温泉外踌躇了几分钟,还是决定假作不知,从另一个方向下了水。
这个院落之所以排在第二位,是因为在泡温泉时往外眺望,目光会被树木遮挡,而不能观赏远处的崇山峻岭。温泉呈现出被包裹的姿态,像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的洗浴间,只有把脸和地面平行,才能看见树木间漏出的的天空。我背对着舞女,感受到水波随着她的靠近轻轻拍打我,像一支不急不缓的小夜曲。
头顶半月稀薄,星子点点滴滴。
她以侍妾的身份随着我离开,搬进我的府邸。
谋士都是住在主公府上的,但我不是真的谋士,所以我平常都住在主公赐下的别院里。这里面平常除了维护的仆人外,一年到头,最多会有几个访客,她的到来简直是给毫无波澜的居处注入一股清流。
原本的名字在跟了我之后就抛弃了,我给她取了新的名字,叫花想容。
但这名字似乎没什么用。我从来不叫她,也没有人会用名字来叫她,这名字里的美好无人问津,就如同没有人在乎她到底是什么人、没有人在乎她到底在想什么。人们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或者不忙的人在发呆,这条年轻的生命活在一个囚笼里,值得讽刺的是,这囚笼也正是她渴求的□□。
另一个世界里的女人地位和盛唐时候相比要高出很多,女人做官有做到宰相的,也有女人当皇帝,因为最重要的事情是,在修真界的顶层构成中,男女的比例大概在三比二左右,基本维持着平衡。
大体而言,这还是一个男权社会,而在所有资源都会向某一个性别倾斜的时候,另一个被忽视的性别不可避免地显得庸庸碌碌,绝大多数都沉寂无声,但能够冒出头的,又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且性格强势的人——这短短的片刻我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张潋滟的脸——我是说,可以预想得到,会有多少有才的女人,因为得不到教育,就这么嫁人生子。
花想容是个天才。
毕竟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我常常会投以关注。我看见她是怎样慷慨地资助家贫的小厮,对方反而以为她对他有意,勒索不成后一状告到我面前倒打一耙;我看见她是怎样体贴地关怀她的侍女,在侍女被排斥后和她讲自己过去的故事,反而让对方有了谈资,然后那些夸大扭曲后的“丑事”流传在下人之间;我看见她是怎样对着镜子跳舞,一颦一笑,竟有种薄凉的天真。
后来我教她读书。
我教她习字,教她琴棋书画,能够教给她的我都教了,她就教我跳舞。我换上舞女才会穿的服饰,甩水袖,捏兰花指,大概就是这么回事——随便学学而已,到后来我也只会跳那么几曲舞,而她学得太好,她的潜力好像永无止境,那种天才的光辉在她幼稚的发问里光芒万丈,让我觉得她简直是个转世重修的大能。
但我要她背下修行心法,她一听就笑起来,然后拒绝了。
“我学这个做什么?”她说,“学了给心里添堵?”
很好。我竟无言以对。
我只好教她佛经,教她打坐入定,用来帮助她强健身体。不过相比起儒学的半灌水来说,我对佛经的了解基本就只有一瓶底那么多,教到后来完全是她自学了之后反过来教我。
这之后的某一日,我想起来了,问她,“你怎么处理这些人?”
小厮和侍女跪在地上,抖得像是筛糠。
她说:“哎呀,你把他们抓起来了?为什么啊?”然后又在自问自答中做了决定,说:“放了吧,怪可怜的。”
身处高位的人往往宽宏大量,并非是他们宽容,只不过何必要为弄脏鞋子的黄土大发雷霆?出身卑贱的人往往锱铢必较,并非是他们吝啬,是因为他们所拥有的如此稀少,以至于一把破扫帚也显得十分珍贵。
但花想容对他们没有愤怒和怜悯。她的感情显得过分丰富也过分贫瘠,总是很轻易地付出,又很轻易地收回,好像非常仁慈,实际上只是她虽然会受到伤害,但对疼痛反应迟钝。好像任何时候她都做好了开放真心和受到伤害的准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并列的,一方的结果不会影响到另一方的施行,这套应激措施完备得无懈可击,足够她处理任何场面。
她死得很早,才不过四十岁,外表还是那么年轻,身材还是那么妖娆。我想了又17 想,给她换上一身红色的纱衣,下葬时要人们奏响欢歌。我猜想那是她会喜欢的离别方式,轻描淡写,不留痕迹。
花想容。花想容。
这女人不算是我的朋友,我们有没有交心的时刻。我从来没有向她释放过“来做朋友吧”之类的讯息,她就不越雷池一步。她对我来说并非必不可少,我们的交情也没有深到哪里去。
但莫名的,她的死让我有些舍不得。
反倒是她笑了,笑得是一贯的轻浮好看:“我不怕死。既然人活着,怎么能不死呢?”
这个在我所知的聪明人里能排得上前几位的女人豁达的不像是个凡人。她的眼睛里也有秘密,只是终其一生,她也没有提及。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好了。
睡觉了睡觉了,明天后天还要忙= =这几天就是忙。
改了一句话简介。忘改了……
第58章
如果不算每周被宋教授在课后留下教育的事情,这学期到目前为止还很平静。
其实按照教授给我的论文题目和小灶,被填鸭式指导了几十年的我是可以轻轻松松过关的。难就难在我要时刻注意自己答题的范围,不要随便引用一些这个世界没有的诗词,还要小心不要流露出一些过于“陈腐”的观念,要避开宋教授发表的著作里面的思想——绕着打转儿都可以,主要是不能写得比教授的研究还深。
钱铮的灵力目前来看非常稳定,虽然我觉得完全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不过既然没有暴动,那就等着未来的某一天好了,未雨绸缪实在是太考验心力智商,我完全不想天天思考那些。
只在搬来的那一天露过面的王黎很快又奔波在剧组和剧组之间,每天的朋友圈就像弹幕一样充满了辛辣的点评,吐槽这个当红小生又怂又弱逼,摆个poss拍个定妆照都拯救不了面瘫晚期;吐槽那个当家花旦又作又丑逼,没化妆简直是一张每颗痘痘都在发芽的毁容脸。我看她每天都过得多姿多彩,整个大写的现充模板。
而李衿还没有回来。
她已经和我们失联超过一周了,以往最多也只有四天五天找不到人,这一次打破了往日创下的记录,连水杏都从一开始的漠不关心地问几句,转而变得有些紧张和不安,甚至提出了“不然我们偷偷去找找她在哪儿”这么不靠谱的提议。
她还活得好好的,所以我没有答应,而是说再等等。
楚家的事件还在持续发酵,上一次的新闻、浏览器推送刚沉寂下去,又猛然上了更大的一波。这一次不仅仅是新闻、热门头条上的中规中矩看起来很是客观的报道,还有无数的社交平台转发消息,网络上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无数言辞凿凿的分析软文,无数“业内人士”唱衰,“楚家倒闭”的言论突然就有了一个巨大的市场,股票连日暴跌,无数员工离职……这个商业帝国风雨飘摇、人心浮动,好像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
这节骨眼上赵漫沙还给我打电话,很遗憾地解释说最近太忙了没办法请我出去玩,还说手上的事情处理完毕一定要好好招待招待我,言谈中很有一种过去的招待都委屈我了的意味。
我算是服了她。这一家子都自带逻辑,先不说脑回路神奇的小儿子,说话的时候绕来绕去活像宫斗宅斗里走出来一样的妈就让我大开眼界。我也不是没见过真的太后,就是那种皇帝不是她亲生儿子的太后——人家根本不讨好皇帝。但凡太后没有掌权的野心,那她就完全没有讨好皇帝的必要,就算皇帝来了她闭门不见,也没人会道太后的不是。
但赵漫沙太讨好楚博雅了,那种仅仅只是在谈起他的时候下意识展现出的小心翼翼,那种话里话外的陪着小心,那种唯恐自己惹他生气的感觉,让我觉得该死地熟悉。
哦对,还有,楚博雅一直在给我打钱,每个月不菲的定额,即使是我没有再和赵漫沙聊天了也是一样。
我觉得楚家要完这个传言可能是他放出来的□□。
又是一周匆匆过去,李衿和我们失联超过两周了。虽然她人还活着,而且状态还挺不错,但结合她怎么也不联系我们的做法,我估摸着她是失去了人身自由,比方说监.禁play……咳咳,比方说被关了小黑屋什么的。
我感应不出来她的心情怎么样,所以也不清楚这件事是不是非自愿的。最大的顾忌就是万一他们就是好这一口情趣怎么办,李衿以前也不是没有失联过,这次失联时间特别久也可能是闹分手之后和好了,一个激动就玩儿嗨了忘了东南西北时间地点。我偶尔而想过,觉得李衿还是挺能接受这些大尺.度,不像徐晶晶,失联就肯定出了事。
直接瞬移过去查看情况也行,但万一撞上什么……也没什么,只是我不太乐意,这不太好,不是朋友应该随便管的。
我想着再等等,随时分一点儿心关注着她,打定主意在她遇到危险的前一刻过去了就行。
然而这一等没有等来李衿,却等来了气若悬丝,命不久矣的齐颖峰。
来的时候他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是用轮椅推过来的,推他来的嘛,也是个熟人。
我笑了起来,只有我知道这个笑容里的惆怅和古怪:“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说是吧。”
来人倒是很镇定,“桑……大师见笑了。”他顿了顿,好像很不习惯这个称呼,也不太能做出卑躬屈膝的姿态,“往日多有得罪,还望您海涵。”
我说:“你这话说反了,应该我来讲才对。你可别还记恨我绑着你还吓唬你这回事儿啊,我可受不了折腾。”
他便也微笑起来,长相平凡无奇,但笑起来真有股英雄或者枭雄的味道。他手上还推着齐颖峰,语速却不急不缓:“您说笑了。当初还是您为我驱邪,手段不当是另说,帮了大忙才是实话。大恩不言谢就罢了,我怎么能恩将仇报?”
“嗯——”我随意应了一声,忽然略过了寒暄,单刀直入道,“说吧,什么事。”
“您也见过我侄子……”
我打断他:“你直接说。别废话。”
他还是好脾气地笑着:“有人算过,说我侄子命里有大劫,非要贵人相助不可……”
我又打断他:“找李衿去。就他那前女友。我不是那个贵人。”
卜算命理这门学问我学得有多用心成绩有多差你知道吗?你都想象不出来!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给人改命!戮道死了之后我收了他的玉简,出于好奇,毕竟修真界神经病虽然多但是神经病得像他一样清纯不做作的着实也没几个,我剩下来的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日子里基本都耗在这门学问上了。
风水我能看准,什么灵气充裕的风水宝地,什么地下有灵脉的贫瘠草原,乃至于门派兴衰大势,我都手到擒来(只不过不管我算多少次,那些门派都显示会很快衰亡,哪怕最如日中天预计能红火个几百年的也不例外,而且前因模糊,所以虽然结局明确,准不准是另一回事)。可是那些特别难的我都会了,一到我想要算具体的人的命运,相面测字看手相,甭管使什么招,硬是没有算对过一次!
我回来之后明明简单看看命数还是能看准的!我在那边连一个人上一顿吃的什么我都看不出来!
那边的天道就是不要我好过!总有一天我要它好看!
……我就是喊喊口号。我不可能打得过天道的,没有人可以战胜“规则”,除非是更高的“规则”。
齐颖峰这事儿我是真没办法,当然要是我真的想要他好起来,我猜天道爸爸还是会哄哄我开心,不过我又不是他女朋友,他好不好我也无所谓。要不是李衿,我们完全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圈子里的两个人,而且我混的圈子远远比他混的要排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