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妄言喜欢坊间下九流的东西,自然不知道上层人士会用怎样绮丽华美的诗词来勾勒这种美貌,他只觉得真的是好看极了。
所以他也就此说出了心里话:“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又怎么舍得与你当仇敌呢?”
墨铮:“……”
他突然有些明白魔尊当年为什么会找上他了。
第6章 造化
“喝下这坛造化酒,你便可夺了这天地造化,瞒天过海,脱离这方世界的束缚。然而就算是这样的瑰宝也不过只瞒得过这世间百年而已,若百年内你达不到破界的实力,你会被这方天地排斥。”
道妄言摸了摸那不过巴掌大小的一坛,颇为不舍,这壶酒可称得上是他这一生巅峰之作,然而他却半点都喝不到。罢了,罢了,给美人喝也没什么可惜的。
他重新将视线放在了墨铮身上,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可知若是再被天地排斥就不仅仅是眼瞎腿瘸了?”
墨铮覆在玉带下的眼慢慢睁开,弯唇一笑,一字一顿道。
“不过是形神俱灭,消弭世间罢了。”
轻若飘羽,犹似叹息,映着那个平平淡淡的笑却分明透出一股魔性。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懂得这后果,无论他有多少进境,都得不到那个境界的修士该有的寿命,他只能看着他的寿命一天天减少,不达飞升之地一切都是妄言,他承受不起转修之后修炼新体系的时间,所以前世他走了仙道便只能一道走到黑。
道妄言见此也不在说些什么,只是拔了酒上的红封。
酒香自坛中飘散出来的时候,一股心悸的气息突的以灵犀坞为中心荡开,神光冲霄,迷蒙的神雾蒸腾,霞光万丈,而后便是天地生花,金光照亮了半边天,这正是至宝出世之景!
离这最近的是十大宗门之一的拜月宗里,静室中老者突然睁开双眼!望向神光中心,目光一滞,只得长叹一声,然后便咬牙背过身去,闭上了双眼,眼不见为净。
宝贝虽好,却得有命拿!更何况落到那魔道手里哪还有吐出来的余地?
他不来招惹就好,还想着主动招惹他?又不是像那魔道一样有病!
一时间无数人作出同样的反应,就算有不明所以的愣头青也被旁人拉着普及了一遍修道常识。
而在原地等了半天却看不到半个人影的道妄言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这一个个都学精了,不好骗了啊。
他晃了晃手里的坛子,笑道:“这造化酒要配上等魂魄之灵才能更好地发挥效用,本想找个人物祭酒,倒是不曾想本尊一手酿的仙灵酒居然生了灵,还破了对这酒出世异象的封印,却是省了一番功夫。”
望了眼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墨铮,他勾唇继续慢悠悠道:“只可惜那些老头子不上当,那就只能拿你祭酒了。”
一番话说得端是血腥无比,抽魂夺婴,明晃晃的魔道手段!
说话间一道灵光自酒中掠出,射向端坐一旁的墨铮!它混沌间生出的意识明了,天地给它的一线生机就在这人身上了!这是唯一的突破口!
墨铮端坐在原地并没有半点反应,它心下一喜,加快了速度!
然而进入这人周身的一寸之地,它悚然一惊,面露骇色,高位者的威压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来,一时间这片空间仿佛凝滞,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道妄言眸光一闪,只手一翻,便钳住了那还在挣扎的酒灵,问道:“化仙境?”
只差一步便可飞升。
“你介意?”墨铮反问,语调平平。
他垂下眼,傲然笑道:“当然不,只是一介化仙可当不上我的对手,还是老老实实换个选择吧。”
言语间,他便毁去了酒灵尚不完全的灵智,将灵体融入了酒中,酒色愈发晶莹透亮,一瞬间酒香便盖过了满庭桃花香,让人单闻着便醺醺然,心神迷醉。
“这壶酒,以你现在的残废躯体还承受不了全部,就算加入灵体减弱了酒水对身体的刺激,你也要喝上一月之久。”
说着,他翻手化出他前些日子得到的蟠龙杯,将造化酒倒了进去,递给墨铮。
也不讲究什么先后,随手拎起另一坛酒,仰面倾下,浓烈的桃花香流泻于衣间,敞开的衣领露出的麦色肌肤一片水润,无端添上一股情/色滋味,活色生香,只可惜,这里唯一的活物是个瞎子。
他一口气灌完半坛酒,发出满意的唏嘘,叹道:“今日美酒,美景,美人,这可惜天公不作美。”
话音刚落,便有风自山外来,吹的衣襟呼呼作响,开的正盛的桃花刮了一地,落英缤纷,想想明日便是遍地残红话春泥之景,飘至灵犀坞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化为一柱,自最后暮色间倾盆而下。
“堂堂魔尊难道……不能翻江……倒海,只手换天?”
墨铮断断续续笑道,饮下那杯造化酒,浑身骨骼仿佛被一寸寸打碎再一寸寸粘合,有鲜血自七窍渗下,艳丽的血迹缓缓流淌在那如冰雪雕砌的容颜上,反而有种别样的瑰丽,纵使疼痛入骨,他依旧腰背挺直,肩头和手臂的距离仿佛用尺子测量,每一处都赏心悦目,让人找不到半点错处。
若不是他言语间的颤抖和脸上的鲜血任谁也无法看出他此刻经历的痛苦。
半倚在柱上的道妄言闻言眸光一转,瞥了一眼墨铮,灌了一口酒,嘲讽道:“这就是皇室培养出来的气度吗?真是愚不可及,没听过坊间的土话吗?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说罢,定定看向他,戏谑道:“你现在若求我,说不定我可以大发慈悲帮你缓解下痛苦,小太子?”
墨铮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自嘲道:“1 我只知道……就算会哭……也不一定有奶吃,那么为什么……不让自己变得更……好些?”
“做的好了自然会有……人关注,好到极致便会有人欣赏,慢慢的,也就不需要什么……哭求,也不会再有什么……求而不得。”
或许是这酒让他醉了,他觉得有些冷,说的话也带上了些不该有的情绪。
“是吗?那你还真是可怜啊。”
道妄言轻笑,慢步走了过来,俯身捏住他的下颌,灌了他一口桃花酿,“既有愁容,那便多喝点酒,一醉解千愁。”
“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要么你够强大,能把它扭转为你想看的结局,要么沦陷其中,如坠深渊。”
说着他将壶中剩下的小半坛酒一饮而尽,笑道:“至少你该感谢自己不是千杯不醉,还有愁可消。”
墨铮眼神有些迷茫,“是吗?”
然后呓语般地吐出几个字,“如果这样,我宁愿滴酒不沾……”
语罢,便朝右侧倒去,落入早在一旁等候的道妄言怀中,桃花酿本就是一种后劲极大的酒,遇上这种明显没沾过半点酒的少年,足以让他安眠一晚,自然也可避开饮下造化酒后最疼的塑体期。
他扶着少年的背,扯下他缚住双眼的玉带,密而长的睫毛下,一颗艳色的泪痣璀璨生辉,夺人心魄,他像是被迷惑了般,不由得用指腹轻点那颗泪痣,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还真是像啊。”
说像,不如说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梦里的人是青年,而现实中的却是少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做起这些奇奇怪怪的梦,但既然这人送上门来了,他自然也没有拱手之理。
这么好的苗子不修他魔道,天理难容!
……
墨铮再次醒来时,身上的隐痛已经消失,双膝以下也隐隐传出不同以往的酥麻感,他甚至感觉他不日便可如常人一般行走。
正当他思绪流转时,一道懒散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这几天晚上我会用仙灵之力温养你的眼睛和双腿,减少你的不适。”
“那便却而不恭了。”墨铮也没有推迟,既然能减少痛苦,为何还要另寻他法呢?至于债,欠多了,就不愁了。
道妄言望了他一眼,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拒绝。”这些时日的相处早让他明白这人有多不喜欢染上因果,能保持距离就必然不会多靠近一寸。
墨铮自是明白他未尽之意,摇头道:“自我随你离开皇宫之时,这份因果便算不清了,更何况入世修行,讲究少沾因果,却不是不沾因果。”
道妄言直接将手搭在少年的头顶,揉了揉那柔顺的黑发,将梳好的发辫弄得一片混乱,“啧”的一声,嘲笑道:“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大道理。”
墨铮:“……”
他突然有些怀疑前世看到的那个纵横无敌,将天下人玩弄于指尖的魔尊是真是假。
“走吧,小太子,之前你不说出去时都要捎上你?见惯了阳春白雪,今日便带你去看看下里巴人,离喝第二杯造化酒的时间还差五六个时辰呢。”道妄言也不征求什么意见,直接背起墨铮像昨日来时离开。
他早就打听好了,今日有个黄梅戏大家在渭城搭了戏班子,还差一个时辰便开场,他也刚好趁着这些时间让这小太子体会体会“民间疾苦”。
若不多体会体会这红尘,以后道途怕要多经坎坷了……
墨铮面无表情地回道:“那还真是谢谢道兄了。”
“叫我阿玄,我字玄真。”道妄言听着那句道兄总觉得别扭,修道中人同辈之间大都互称道兄,那不是有很多个道兄了,他道妄言的称呼怎能那么寻常?
“阿玄。”墨铮顺从地换了称呼,心中却暗自记道,上辈子他可从来不知魔尊还有字。从前挚友都不说,如今遇上个少年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道妄言背后突然有些冷,晃了晃手臂,上面的重量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便皱眉再次提了一遍:“你这身量也太瘦了,合该多吃点。吃得少,以后可是长不高的。”
墨铮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反差了,他八风不动地回道:“阿玄总不可能指望我一天就吃成个胖子。”
“也对,那就一点点慢慢累积吧,今天的目标就是吃三碗饭。”道妄言点点头,一脸严肃地定下了今天的目标。
饭量从来都是半碗的身无二两肉的墨小太子:“……”
辟谷多年,从未见过三碗饭的饭量。
第7章 泼酒
“来,吃串冰糖葫芦,方圆百里这家冰糖葫芦的滋味可是独一家。”
墨铮接过冰糖葫芦,不由提醒道:“这已经是第八串了,我不想年纪轻轻就掉光了牙。”
道妄言啃着自己的糖葫芦,垂下头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道:“那你就努力入道啊,在掉牙之前修成无漏宝体啊。”
墨铮有一瞬间想把整根冰糖葫芦糊在他这个昔日挚友的脸上。无漏宝体修成之后无缺无漏,不但能像化气境修士般辟谷,更能迅速分解体内杂质,所以无漏宝体别名无垢之体,吃根冰糖葫芦自然不再话下。
然无漏宝体必须在修士前三境凝血,炼骨,开魂境中都达到大圆满之数,而真界中能达到这等要求的屈指可数。
的确,以他的资质是不难达到,但掉牙只需要一瞬间……
只是细思之后墨铮叹了口气,还是接过了,不得不说,这家冰糖葫芦的确做得不错,圆润鲜艳的山楂裹上一层薄薄的金色糖衣,一口咬下,甜中带酸,脆中带糯。
然而他刚咬下一个山楂,手中的冰糖葫芦便被道妄言抢了去,他抬眼望他,有些不解。
“我看了看,还是你的那串比较好吃,反正你都尝过了,下面的就由我来消灭吧,小孩吃太多糖容易长蛀牙。”道妄言面不改色道。
墨铮一怔,却是莞尔,轻声道:“世人皆传魔尊心狠手辣,厚颜无耻,然而这么多天的相处,我却觉得……”
“比传言好得多对吗?我知道的,这你就不用多说了。”道妄言摆摆手,告诫道:“坊间传闻信不得,真界中许多修道者就是被这些小道消息所误,遇上扮猪吃老虎之辈,小命难保。”
“阿玄这倒是误会了”,墨铮依旧保持着标准的弧度,纵然好看,但看久了就会发觉那只是皮笑肉不笑。
“我只是觉得坊间传闻还是矜持了些。”
道妄言:“……”
至于吗?不就一根冰糖葫芦。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新生的朝阳跳跃在红砖绿瓦间,仿若燕子戏水般点过楼阁飞檐,为嘈杂的闹市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行走着,身前身后是一张张或清新,或苍迈,或风雅,或世故的脸。
车马粼粼,人流如织,不远处隐隐传来商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偶尔还有一声马嘶长鸣,一派盛世之景。
墨铮忽的想起昔日王城的风景也如这般,甚至犹有过之,而这番风景虽不能全部归结于景帝一人,却也差不了多少。景帝这一生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发妻,对得起他,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他自己。
而一月之后便是花灯节,届时会发生一件改变整个景朝命运的事。整个王朝覆灭,景帝陷落在那场劫数之下。那时他一觉醒来,一切都结束了,他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但轮回倒转,他既然又回到这里,又有何种理由独善其身?
就当是最后以景国太子的身份为这大景王朝做最后一件事吧。
想到此,他垂下眼,轻笑道:“我们一月后去王城看看花灯吧,毕竟也算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似要散在风中,缭绕着莫名的悲哀。
“人事万千,时生时死,在天道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指尖蜉蝣,无人可以改变,就连修道者也不过是高级一点蝼蚁罢了,你又何必着相?”道妄言笑意吟吟,金色的瞳仁中浮光婉转,却透着莫名的残忍和诡异,让人背后发凉。
墨铮顿了一下,启唇笑道,似是嘲讽:“只可惜我这人天生傲骨,最恨被人轻视,怕是只能着相了。”
道妄言垂眼望他,将吃剩的冰糖葫芦再次塞回他的手里,语调轻快:“那就以天地为刍狗吧。”
然后望着他,用锋如刀刃的视线一寸寸描绘他的五官,重复道:“既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着相的你也只能以天地为刍狗了。”
说罢,他哼着轻软的扬州小调,缓步朝人群走去,没入人流中。
被留在原地的墨铮望着手里那颗缺了一半的糖葫芦,缓缓重复道:“以天地为刍狗吗?”
语毕他轻叹一口气,似是无奈地叹道:“也就只有魔尊会说出这般话了吧,非天纵骄狂,而是我自骄狂。”
然后咬下那颗残缺的糖葫芦,墨色的瞳仁中混着的幽蓝荡开,愈发深邃,波澜不惊下蕴酿着惊世风暴,低声笑道。
“但,阿玄,既然你敢为先,我又怎敢谦让一步?”
随即,快走两步,没入人群,化作芸芸众生的一部分。
……
一月的时间不过眨眼,一坛造化酒也只剩下明日最后一杯,附近戏剧大家也看了大半,话本也被道妄言收集的差不多,花灯节也不过是明日的事。
今夜月色十分圆满,月如银盘,将灵犀坞的桃花勾勒的纤毫毕现,并为其镀上一层银霜,恍若梦中仙境。桃花围住的八角亭中,一人端坐在石桌上,一人斜倚在红柱上,一人温雅,一人豪放。
“今夜月色正好,正和之前有个家伙说的举杯邀明月,对饮成……”站着的那人提着手中的酒坛,将酒坛对着坐着的那人,本想邀人对饮,却发现忘了词,“等等,对饮成几人来着?二四五六七八?”
坐着的那人只得放下酒杯,无奈地提醒道:“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道妄言摆摆手,毫不在意道:“我们两个就够了。”
墨铮摇摇头,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翻手为自已倒了一杯酒,道:“今夜月色虽好,我却更爱残月如勾。”
“啧”,道妄言嗤之以鼻,眯眼嘲讽道:“你就是还没残够。”然后又瞥了一眼他的腿,又看了一眼仍然缠着玉带的双眼,颇为不满,“既然腿好了,就多走动走动。”
“对于阿玄站着喝酒的豪放姿态,我实在学不来,有人偏爱清风明月,有人偏爱大江悬刃,阿玄何必强求?”墨铮我行我素,神态淡然。
这些天不知是造化酒的滋养还是天妒被慢慢治愈,他的身体愈发好起来,前些日子他的腿已然能如常人一般走动,身高也向上长了一些。
道妄言仰面倒酒,酒水顺着喉管滚入腹内,浓烈的桃香盖住了酒的醇烈,却依旧将喉间烧的一片火热,眼中的锐利似乎也被融化。
他踉踉跄跄走到石桌前,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挑起墨铮的下颌,轻佻的像个登徒子,然后大声笑道:“来,喝!磨磨叽叽的算什么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