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这是明知故问?你知道她已经病死,还给她举行了葬礼不是吗?这跟我可毫无关系。”瑞森慢条斯理地说。
“可她不见了!棺材里那个小女孩的尸体,木屋地窖里的陈年骸骨,到底是怎么回事?”卫瑟咆哮着,像头极力想要挣脱暗网的野兽,因为惊疑不解而更加愤怒,“那些似是而非的照片、对她视而不见的人……整个世界处处都不对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或许不对劲的并非这个世界,而是你自己。”瑞森直视着他,目光意味深长。
“什么意思?”卫瑟反问。
瑞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离开椅子,从容不迫地走到他们面前,“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事情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看,没了詹妮弗、没了新生活,背叛这条路你从迈出的第一步就是个错误。是你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你离开了我和我的组织就一无所有。如果你还痴心妄想拥有一些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他歪着头,意有所指地看着赫尔曼,“比如说一个新朋友?那么你的人生还会更糟糕。”
卫瑟从他的语气中,嗅出了冷酷无比的血腥味,那是他曾经熟悉的杀戮的先兆——
瑞森剥夺了他的一切:詹妮弗、爱、安宁、欢笑、正常人的生活……现在还要继续剥夺!他要把赫尔曼也夺走!
他伸出无数根黑暗蠕动、死心不改的触角,想要把他从好不容易接触到的阳光底下拖回去,继续溺毙在那块永无希望的阴森沼泽里!
他不仅践踏了他的人生,还要践踏他的人格、尊严,以及一切他所重视的东西!
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卫瑟心中对瑞森充满了痛恨与愤怒,充满了再次失去重要之人的担忧与悲伤,远远超过了对方的积久淫威所带来的恐惧感,超过了那些条件反射似的怯懦与退缩。
卫瑟像头猎豹一样猛扑上去,扼住瑞森的喉咙,高声叫道:“赫尔曼,你快走!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
瑞森从他手中滑走,全身而退,四壁房门打开,一群群打手、恶棍、魔鬼的爪牙手持武器涌进来。赫尔曼拉着卫瑟,翻滚到宽大厚实的书桌后面。
不知是谁先开了第一枪,紧接着就是子弹横飞、枪声震耳,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辛辣气味。
这些声音仿佛无数手掌拍击着水面,产生的波纹嘈杂而急切地传到水底,传进卫瑟的脑海里。他的头像要炸裂一样疼痛起来,忍不住用手紧紧捂住颅骨,想把那些四分五裂的葆护壳再拼回去——不不,不要吵他!不要叫他!这里面很安全,死一样的平静美好,他不想升上去,不想离开水底。
然而枪击仿佛动作电影或者电竞游戏一样,毫无预兆地升级成战斗,子弹变成了炮火,赫尔曼抱着一挺M4卡宾枪,身上的迷彩作战服满是污泥与血迹,他一边扫射,一边对身边的男人喊道:“我会带你回去的伙计!相信我,我们都能活着回去!然后喝瓶啤酒,睡一觉,明天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得坚持住!听见没有?你必须坚持住!”
卫瑟觉得自己没法再坚持下去,他已经尽力了——竭尽全力想将这个世界固定在他想要的正轨上,但它如今被另一种力量牵扯,已然全面失控。
颗手雷在附近爆炸,掀起了剧烈的冲击波。整栋建筑物被震得摇晃,砖石落如雨下,然后倒下的是成面的墙、一根根水泥柱子……
也许这栋楼从搭建时就违反了力学结构,也许是什么共振效应,反正它就像从一个角开始坍塌的魔方,迅速地由点到面,在轰然巨响中整个儿崩溃瓦解。
一切战斗与杀戮,敌军与我方,都被埋葬在这场崩塌之中。
赫尔曼从短暂的眩晕中醒来,猛烈咳嗽着,忍受身体被重压的痛苦。他努力掀翻压在身上的砖石,在倒塌的柱子与地面构成的狭窄的三角空间中,摸到了同伴的体温。“你没事吧?手给我,我拉你出来……”
“出不去了……我的腿动不了,一点感觉也没有……还有根钢筋刺进腹部,我出不去了。”对方低沉而痛苦地喘着气,“别救我,已经没有这个价值和必要。你走吧,赫尔曼,放弃我。走吧!”
“我不会放弃你,绝不会!"赫尔曼摸到了他的脑袋,把胳膊塞进颈后,小心托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共同遵守的信念,不是吗?‘战场上不放弃任何一个伙伴’,我绝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能放弃自己!”他紧握住对方的肩膀,试图将之从砖石堆里抽离出来,一点一点,艰难而耐心,汗水混合着血迹泥土,糊了他头一脸。
对方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用一种虚弱而坚定的力量拒绝了这份拯救:“听我说,赫尔曼。你是个好人,我很喜欢你,所以不能看着你被我拖累。我已经没有希望,而你还有。你得学会放手……快走吧,刚才的动静太大,还有敌人会继续追来,快走!”
“别说了!”赫尔曼喝止他,嘴唇颤抖得厉害,目光却坚决如铁。他从绑腿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军用折刀,低头开始割那根该死的、穿透了对方腹部的钢筋……
对方发出了声轻微而无奈的叹息,另一只手缓缓移动,将攥着的手枪的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活下去……赫尔曼,连同我的那份一起。”他说了最后一句话,然而毅然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层层碰撞,砸得赫尔曼眩晕耳鸣。
在他终于能听见、看清之后,对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用自杀这种极度绝望而又极度勇敢的方式,把生还的最大机会留给了他。
“不……不不!”赫尔曼低沉地咆哮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伤兽般凄厉的呜咽,“丹尼尔,不,拜托,丹尼尔……上帝啊!”他抚摸着对方湿漉漉的黑发,抚摸着那双永不会再睁开的黑色眼睛,把流血的脑袋抱进怀里,失声痛哭。
他怎么会忘了呢?楼塌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那个人的长相、声音和名字——他叫丹尼尔·莫勒,黑发、黑眼,说话声音温和,笑起来像一道阳光。
他脑中那个空空荡荡的大洞仿佛被瞬间填补——他全都记起来了。
怀中僵冷的尸体动弹了一下,他以为是个错觉。
但这是真的,早已气绝的尸体睁开双眼,用手抹了一把脸,说:“我以为我死了……我还活着,你也活着,对吧,赫尔曼?”
这不是丹尼尔,是卫瑟。赫尔曼像从一个梦境里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又置身另一个梦境,有种既真实又错乱的感觉。
“我们得一起逃出去,你觉得我们能成功吗?”卫瑟看着他,湿漉漉的黑发下,黑眼睛幽深而恍惚。
“能。”赫尔曼说,"我失去了一个战友和同伴,绝不会再失去第二个。”他用力掀开彼此身上压着的砖石,一束亮光从缝隙间透进来。
亮光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了一个光洞,他们手拉着手,从那里钻了出去。
他们行走在废墟上。
整个世界也像个魔方,身后这栋建筑物是它开始坍塌的一个角,由此带动起的裂变,迅速地由点到面,崩溃瓦解。
卫瑟忽然停下脚步,看见不远处站着个穿着粉红连衣裙的小女孩,胸口的布料上印着一只很大的卡通兔子。她有着一头精心打理过的浅棕色长卷发,耳际别着个亮闪闪的兔子形状的发夹。“爸爸,你一定会来救我的,对吗?”小女孩双眼含泪,忍着哭腔说,虽然这里很可怕,但我会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是的,我一定救出你。”卫瑟咬着牙,眼眶泛红,“克莱尔,我向你发誓。”
“亲爱的,做你该做的事。”
他听见轻柔的话语声,看见詹妮弗站在克莱尔身边,互相牵着手。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就像他们十年前刚刚认识时一样,金发披肩,眼睛蓝得像天空和海。
“别担心,别害怕,做你应该做的事去吧,你一直都是我的勇士。”詹妮弗微笑着对他说。
卫瑟眼中浮起摇摇欲坠的泪水。他伸出双臂,忍不住要扑过去拥抱她们,但她们的身影在空气中消失了。
赫尔曼握住他的手腕,说:“我们还得继续往前走。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彻底崩塌了。”
碎片纷纷扬扬,如水流一般从身边过去。他们逆行其间,在此经历的事情,都在重新演绎,所遇见的人,都发生了离奇的变化……
卫瑟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恍如隔世的梦中醒来,眼前有一束光线在跃动。
“卫瑟,告诉我,我是谁?”
卫瑟眨了眨眼,看清面前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女医生,说:“西维利亚医生……”
“很好。”西维利亚将笔形手电筒插入口袋,握住他的手,柔和地说,“现在告诉我,你的姓名、年龄。”
“卫瑟·特纳……三十二岁。”
西维利亚镜片后的眼中泛起了欣慰的亮光,继续问:“你的妻子叫什么?”
“詹妮弗·佩雷斯。”卫瑟垂下眼睑,掩盖逐渐湿润的眼眶,“她已经离开我整整一年了。我们有个七岁的女儿,叫克莱尔。”
西维利亚从椅子上起身,打开病房的门,对外面的一干人说:”我们成功了!这真是太棒了,虽然我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好几个人鱼贯而入,站在卫瑟面前,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的男人,梳着背头。
有一瞬间,卫瑟几乎把他看成了瑞森。但他并不是,他是——
“肖恩探员?”他认出了对方。
肖恩似乎很高兴,朝他微笑点头:“太好了,卫瑟,你终于清醒了。不枉费我扮演了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你知道,那些台词虽然都是我揣摩瑞森的心理后自己设计的,但说出来,还是有种令人作呕的感觉。”
他的搭档路易斯探员说:“至少比我好些,我的角色是个书呆子讲师,情商低到令人发指的那种。其实我一直怀疑,你给我设计那么愚蠢的台词,就是为了趁机整我。”
“我有吗?”
“当然有。”
劳恩穿着一身郡警制服,胸口佩戴着六角星的治安官徽章。但卫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是这家医院的另一名医生。“我向他们主动请缨的,因为一直以来我就想当个警察,而不是医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卫瑟笑了笑。
男护士麦克从房门外探进来半个头,惴惴地补充了句:“我的‘值班警员’就两句台词,说得还行吧?”
西维利亚回答:“没关系,就算你说得再蹩脚,沉浸在妄想中的卫瑟也不会起疑。因为在他虚构的精神世界中,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听见自己想听的,用自行其是的规则帮你们补缺补漏。”
卫瑟发着怔,似乎还有点弄不清楚状况。
“虽然有些话,说起来很困难,听着令人心碎,但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不得不说。你在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两次。”西维利亚轻叹口气,对他说,“第一次是在一年前,你的妻子詹妮弗的失踪,后来被确认死亡。”
“是的……她一直反对我为瑞森工作,说她整天担惊受怕,希望我脱离那个沼泽地,我被她说动了,于是我们收拾东西,带着克莱尔连夜去了西海岸。我以为我们一家三口逃得远远的,就能摆脱瑞森的魔爪,但我还是低估了他的偏执与残忍……那天詹妮弗在参加完朋友的葬礼后,突然失踪,我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想出去走走,可她一直没回来我报警,疯狂地到处找她,但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能见到她,直到……”
直到警察在一座荒废的林中木屋的地窖里,找到一具被囚禁后枪杀的女尸,通知他去认尸。
詹妮弗躺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心脏中了一枪,手脚有绳索捆绑的伤痕,一头漂亮的金发被铰得七零八落。她的视网膜烧伤了,验尸官说,是因为她在黑暗中被囚禁太久,在临死前骤然接触到强光。
看到她的尸体,他就知道是瑞森下的手——瑞森以鲜血与死亡来报复手下的背叛,这是他一贯的手段。
他陷入了无比的悲痛与愤怒,想要寻仇,却不能不顾及幼小的女儿的安危。他知道如果瑞森非要找到他们,那么他就能找到他只能带着克莱尔,再度逃亡,东躲西藏。
直到FBI的探员肖恩找上了门。
肖恩告诉他,联邦政府准备逮捕、起诉恶行累累的瑞森,但缺乏强有力的证据。知道内情的帮派中上层人员,也没有人敢背叛瑞森,出庭作证。“为此他已经从法律的裁决下逃走了三次,这一次我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肖恩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卫瑟,我知道你为他服务多年,手中留存着不少可以将他定罪的铁证。”
他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了。克莱尔,她还那么小,他得保证她的生命安全。为了反抗瑞森,他已经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女儿。
但肖恩并没有放弃,屡次三番地来找他,试图说服他。
天知道这个风声是怎么走漏到瑞森耳中的。
“第二次,是在两个月前,你的女儿克莱尔失踪了。你非常惊慌、恐惧、痛苦不堪,生怕她也遭遇不测。詹妮弗死亡留下的阴影,也因此而被重新激发,你终日神思恍惚,开始产生错觉,幻觉。然后你收到了一封匿名信,里面装着一把被割下来的头发,和一枚少了眼睛的兔子发夹,还有张纸条,写着‘她像她妈妈’。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的精神彻底崩溃,陷入了自我封闭的妄想中。”西维利亚说。
在妄想的世界中,为了逃离失去詹妮弗的痛苦,卫瑟把世界的时间调拨到了八年前。那是他们私奔后的两年,他设定自己金盆洗手摆脱了瑞森与詹妮弗朝夕相处,有情饮水饱,那时克莱尔还没有出生,也就不会经历后来的痛苦。
他以为可以在这圆满的妄想世界中,一直无知地幸福地生活下去。
“幸好肖恩探员找到了你,把你送进我们医院进行治疗。你知道,当我刚刚接触你时,简直是束手无策。你的妄想世界自成体系,有着十分强大的防御机制,无论是药物治疗,还是精神引导,都对你毫无用处。就在我准备放弃你,转手给另一位医生时,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卫瑟不禁望向邻近的病床,那上面空无一人。
“是的,赫尔曼,一名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役士兵,成了你的邻居。他的主要症状表现为解离性失忆症。劳恩医生认为他是在战场上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或者极深的精神创伤,但根据我的了解和诊断,这只是个爆发点,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他的精神创伤就已经形成了。果然,我发现他曾有个感情很好的妹妹,在三年前,她在酒吧打工时被一个男人诱拐,不顾家人反对跟对方私奔,最后被警方发现死于破伤风——那个男人甚至连送她去医院治疗都不肯,就这么把她丟在异国他乡,逃之夭夭。他的妹妹,也叫詹妮弗,是一个棕发褐眼的清秀女孩。”
西维利亚感慨地说:“你知道这有多巧,并不只是因为一个名字,叫詹妮弗的女孩多了去了。真正的契机在于,赫尔曼有着跟你妻子一样的发色和眼睛颜色,你在面对他的时候,会稍微恢复一点正常的意识,甚至会与他短暂交流于是我计划了个相当大胆与费力的治疗方案:用一种催眠与角色代入法相结合的精神分析治疗法,利用赫尔曼对你的微弱影响,请他参与进你的妄想世界,把你从里面带出来。
“我用催眠帮你设计每个场景,创建各种建筑、工具,正如你看到的棺材其实是一个大纸箱子,但没关系,只要给一点暗示,你就会用想象自动修正它,你的大脑觉得那是口棺材,那么你眼中看到就是棺材。但我没法做到的是,请这么多合适的人员,随着你的妄想内容的变化,来和你做相应的交流。这还得感谢肖恩探员,这个方案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他拉了不少人来,甚至为每个角色都设计了身份与台词,并亲身上阵,扮演最邪恶的那个角色。”她朝肖恩微笑眨眼,以示感谢。
肖恩十分绅士地朝她点头还礼,对卫瑟说:“我也一直在努力,想要在扮演时提醒你,那只是妄想,并非现实。但我还是太业余,台词里有不少纰漏。”
现在回想起来,卫瑟才有所感觉。
这些努力扮演好各自角色的非专业“演员”们,也有露出破绽的时候。比如在他的妄想世界中,与詹妮弗刚刚在一起两年,两人还没有结婚,一直称呼她为“我女朋友”,而主治医生与瑞森却脱口说出“你妻子”,但他当时被妄想所左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并没有察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