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玥少见他这般淡漠,再细看时,更觉得他脸上表情接近于冷漠,不由嗐了一声,“你倒是更洒脱了,我还是那句话,有皇上一日,你自然万事无忧,可人无远虑终究不成,你自己不要太痴了,早就打算并不为过。”
容与一笑,点头说好,随即便岔开话题。
他不是洒脱,而是得过一天是一天,自问并没有受虐倾向,也不可能再向太子投诚,反正除死无大事,连生死都放得开了,便没什么值当挂怀。
从封禅回来至今,沈徽对他比从前更上心,堪称无微不至,那些个食补、药补的吃食,见天换着花样叫人整治出来,再软磨硬泡逼他吃下去。这会儿开了春,那屋子里仍旧炭火不断,只要天稍微阴下来一点,太医院特制的膏药就贴上身。更吩咐了院判每日来给他请脉,呵护得不能再周到,当然,也把人彻底圈在了乾清宫里。
才过清明,沈徽忽然提出要去西山行宫,“我让人从山里引了一处温泉,也问过太医了,说温泉水对你的腿疾有效,要经常去泡一泡才好。往后一立秋你就搬过去住,夏天多雨,山里湿气重倒是不好,趁着这会儿乍暖还寒,我陪你去休养一段日子,好不好?”
他说陪,让容与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心下蕴藉,脸上只淡淡的,“才回来几天就又出去,千头万绪的事都不管了?皇上可是越来越任性了。”
“我就是任性,你第一天知道么?”沈徽深深看他,一面放低声气儿,带了点恳求味道,“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你当我肆意也好,心存愧疚补偿也好,千万别拒绝我。”
他说得真挚,容与便没再劝阻,索性都由他去,将来的事谁都抓不住,他能顾及的只剩下这些实在的关怀。
西山行宫的温泉是一个月内开凿出来的,因动用人力财力有限,汤池修建得不大,很像后世别墅里自带的游泳池,也就仅够两个人戏水罢了。
原本一池硫磺味极足的水,被沈徽特意在室内熏蒸了不少名贵香料,冲淡了原本难闻的味道。
他不过略略蹙了下眉,沈徽便忙着在一旁解释,“我怕那味儿你不喜欢,你虽不爱熏香,却向来身上雅致。这么着闻上去还是有点怪,要不,你将就一下?”
真是煞费苦心,容与本来就是承情之人,当即笑说无妨。两人一道用过晚膳,食材都是早春江南特供上来的,有鲜笋、河虾等物,就着桂花酒,两人都是食不厌精的主儿,容与又自律惯了,每道菜不过浅尝辄止,用得不甚多。
饭罢,沈徽陪他去温泉,那水温很高,不同于后世真假难辨的温泉水,纵身入内感觉很舒服。尤其是双腿,比膏药热敷更能缓解酸胀。
容与专心治愈风湿,没留神一旁的人正专心端详他。沈徽目不转睛,望着身边人。那一头乌发沉沉垂下来,有一多半散在肩上,发梢上的水珠被室内灯火一映,闪着晶莹的光泽,微微侧过头时,露出挺直清秀的锁骨,在一汪碧水之下,影影绰绰浮动着修长清瘦的轮廓,其人伸展手臂慵懒搭在池边,透着别样的飘逸韵致,也映衬出了他一身明亮清澈的光华。
被水流滋润着柔嫩的肌骨,眼前的人分明还是绿鬓潘颜的少年郎模样。
“多少年了,样子也不变,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沈徽兴叹,自背后环绕住他,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泉水便自缝隙中缓缓流淌。
容与敏感地觉出身后人起了反应,想想他忍耐许久,心里既好笑又有些酸楚,这些日子沈徽待他珍重疼爱,他能感受得到,于是转身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什么都不是,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林容与。”
一个吻一句话,像点燃了火捻子似的。沈徽猛地握住他纤细的腰,将他人整个扳过来,借着水势按倒在池边。
他的手顺着那突起的肩胛骨向上,抚摸到平直的肩膀,再沿着那修长的双臂蜿蜒摩挲,最后握紧那双手,牢牢地禁锢住。见容与并不反抗,一味柔顺超乎想象,他脑子里顿时兵荒马乱起来,既想疼他,又怕他疼,然而一头已是扎进深渊,痴绝的目光停在对方身上,眼见着爱人的身体弓成一道优美弧线,不是欲拒还迎,而是实实49 在在供他予取予求。
沈徽有些忘乎所以,越发尽心力地去爱他,容与承受着所有撞击伐挞,渐渐气息微弱低吟出声,却又在一瞬咬唇忍耐爱人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这不算公平,沈徽一面享受,一面暗暗自责,直到干涸已久的眼眶泛起潮湿,视线模糊一片。
什么江山万里,宏图霸业,一代英主,迟早都会烟消云散,他是一个连未来都安排不了的人,还说什么千秋万代定要林容与青史留名,根本全是自欺欺人!这世间没有什是他能抓牢的,也许只有紧紧贴合在一起的温度,不会随着东逝水,无声无息地流走。
沈徽满心餍足,却也疲惫不堪,容与则是趴在池边不出声,他只能把他转过来,环抱着他的腰,抱了好一会儿,摩挲爱抚,珍重得仿佛怀中人本就是稀世珍奇。其后倏地一下,他把他顶上岸边,见他带着茫然,怔愣地坐在那里,精瘦的腰身线条纤细中带着力度,美好得任何一个画师都描摹不出。
沈徽欣赏的看了一刻,忽然对着容与一笑,出人意料埋头下去,吻上了那处不可言喻的地方,然后伸出舌尖,一厘厘将它彻底包裹住。
目光清澈望着他的人,呜咽一声,惊得睁大了眼,“你……沈徽……”
底下的话已不可闻,全被剧烈颤抖弄得支离破碎。容与下意识合拢双腿,又被沈徽大力分开。他在探他的底线,同时也使尽浑身解数,全然抛闪了皇帝身份。被疼爱的人禁不得这般宠溺的痴缠,瘫软成一池春水,间或还伴随着不可遏止的战栗。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徽才蹭上来,咬住他的耳垂,语调半是诱惑半是威胁,“说你爱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我们生同衾死同穴,好不好?”
这是一个帝王的爱,其实和普通人没有分别,他惦念一生一世,还贪心希图永生永世,欲望是无止境的,可倘若没有不安、惶恐、担忧、顾虑,又何用这么刻意地去强调。
容与抿着唇不说话,理智残存,被逼问之下更是头脑清晰。有些话,承诺了未必做得到,还不如给彼此留个余地,留条退路。
“说你爱我,”沈徽眼里一片湿润,却执着的燃烧着熊熊火焰,“你不会离开我。”
依然试探不出结果,他不甘心,低下头去,再度如法炮制,又一轮汹涌澎湃,又一轮好似洪流宣泄不出的折磨,容与犹自咬牙抵死不开口,最终还是那任性的人先屈服了,抱紧他的腰身,哽咽着喊出声,“永远别离开我,容与,朕求你……”
这一声哀恳听得人心尖发颤,该拿他如何是好,该怎么办?爱情真能抵得过时间消磨,权力腐蚀,人心变幻?有谁知道呢,未来抓不住,只有这幽暗的天地,这一池碧水,才是他们眼下唯一能掌控的天地。而那些言语,那些爱怜,还有那些痛楚,不算多的一点回忆,却是要嵌进脑海里,留待日后翻出来,再细细地一帧帧品咂温故。
第126章 西山行宫
天青似水,窗外春色明媚。容与沉沉睡了一夜,早起发觉身边空荡荡的,枕边人已不知去向。
看看更漏,也才卯时三刻,想是沈徽去了外间书房处置政务。来西山已有月余,宫里头太子还在禁足思过中,是以皇帝本人并不轻松。不止格外勤政,甚至更一反常态,不教容与在那些案牍里花费心神,事无巨细全都亲力亲为。
容与在床上懒了一会方才起身,外头内侍听见动静,忙进来打水伺候。除却林升,他至今不大习惯别人贴身服侍,看了一眼那脸生的内侍,便挥手打发了人,自去梳洗更衣。
毕竟是在山里头休养,他只穿月白直身,头戴一根束发的乌木簪子,周身一派清爽,踱步到廊下呼吸会儿新鲜空气,见院子里已有内侍捧着食盒鱼贯而入,预备伺候早膳。
吃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打开来看时,连新蒸的羊羔肉并各色小点心在内,粗粗一扫,没有一样和前些日子用过的相同,显见着是又变换了花样。
只是两个人而已,哪里吃的完,非要日日都这么铺张,容与因叫人去请皇上,一旁内侍笑答,“万岁爷大清早就起了,先去前头正殿批了会儿折子,顺带吩咐小的们预备好早膳先用了。这会子正在山腰上瀚海亭,会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容与心下好奇,“什么客人?是朝中哪位大人造访?”
内侍笑着摇头,“那倒不是,并非京中官员,却是一位,啊不,应该说是两位高人才对。”
一头说着,见容与仍不动筷,内侍便把离他近的一碗燕窝粥往前推了推,“万岁爷才刚特地交代,说厂公近来胃口一般,旁的不吃也就算了,就只这碗燕窝粥一定要用了,内里加了些芡实枸杞,最是补身的。”
这话说的,好似乎他身子骨多弱不禁风似的,不长肉只是因为怎么吃都胖不起来罢了,让沈徽这么一惦记,倒像是他才生过一场大病,十分孱弱不堪。
容与腹诽一道,也没多说什么,匆匆用罢早饭,那内侍又捧了茶盏上来,“这是今春新供上的龙井,万岁爷说厂公尝尝味道如何,交代小的们用玉泉水冲泡出来,专为给厂公消食提神用。”
接过茶盏,容与微不可察的苦笑了一下,这算什么呢?在乾清宫外跪上一跪,就成了要特别照看特别关怀的对象,好像略一碰就能碎。自己的身体自己最知道,哪里有那么糟,就说现在去爬西山,他也未必比沈徽跑得慢。
只是心里郁积的事,却是多少极品清茶都化解不开的。
沈徽没说让他在房里候着,喝罢茶,他便转出殿,往山下慢悠悠去了。远远看见山间亭子里,沈徽穿着燕居常服正谈笑风生。对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他认得,正是白云观的清和真人,另一个却有些稀罕,竟是个高鼻深目碧眼金发的年轻洋人,身着一袭黑色袍子,看样子该是个传教士。
三人正举盏,那传教士似乎喝惯了绿茶,丝毫不以为意。容与见状本欲上前,忽然听见沈徽淡淡笑问,“贵国教义里可有对人死后的描述,所谓人死身灭,那么灵魂又该归于何处?”
容与心下一动,停住步子,将身隐匿在一棵参天古树后,只听那传教士操着不甚标准的汉话回道,“皈依天主,虔诚仁善者死后入天堂,作孽为恶者则入地狱,入天堂时会有天使接引,似皇帝陛下这样造福万民,当然是会升入天堂。”
沈徽笑笑,指着清和真人,“这倒和你们常说的地府,还有佛家的西方极乐接近,可见宗教都是差不多,万变不离其宗,灵魂一事或许也是有的。就是不知对于前世今生,你们有哪些说法?”
清和真人笑道,“前世来生皆属虚妄,其实世人太过执着红尘,却是误了。不过皇上乃帝星下界,专为拯救万民于水火,造福四海八荒,那么百年之后自当飞升回归本位。”
“做神仙么?”沈徽一边唇角轻扬,“世人都道神仙逍遥,可痴妄还是放不下。朕如果对尘世有留恋,对尘世中的人有留恋,又该当如何是好?”
皇帝执着起来,弄得想要虚虚实实回答的两个人各自一怔,容与静静听着,猜测沈徽近来当是有所思,才会突然问起这个话题。想了想,便从树后转出来,假装闲逛至此,举步进了瀚海亭。
一见他来,清和真人忙起身施礼,满脸含笑,“厂公别来无恙,许久不见,小道看您是越来越有仙家况味了。”
容与起手还礼,当着人前,又转身对沈徽问了安,得他赐坐,方在一旁石凳上坐了。
不防才坐下,沈徽忽然一把拉起他,回身吩咐人快取茵席来,等都铺垫好了才放开手,殷切道,“那石头上凉,仔细别冻着了。”
一番举动教容与微觉尴尬,虽说眼前二人不是朝臣,或者也称得上一句世外之人,可这般亲昵落在外人眼里,终归不大好。幸而那清和真人是老而弥坚巨滑,全程只装喝茶浑似不曾留意。只那传教士是个实心眼,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老半日,又毫不含糊地打量起容与,满眼都透着好奇。
余光瞧见他的注目,容与看向其人,见他那对眼睛十分漂亮,是纯粹而没有杂质的湛蓝,澄澈如头顶天空的颜色,且带着一种友善的孩子气,他不由地笑了笑,对方顿时一愣,旋即也回以一记明亮笑颜。
其后继续闲谈,你来我往说得热闹,容与于是知道那传教士名叫乔治,来自英吉利,当然这会儿的英吉利还不是什么日不落帝国,他来中国传教,自然是对遥远的东方怀有浓厚兴趣。
话题不知什么转到了航海,以及西洋目下各国政体,沈徽听闻英吉利现任君主是位女子,登时觉得新奇,“你们国家倒是允许女人当政。”
乔治点头说是,“在鄙国,我们实行的是继承制,女人也有顺位继承权。说到国家决策,其实很多都出自内阁议会,君主只是个象征,因为民众需要,真正治理国家并不是靠她,依贵国的话说,就是群策群力,少数须要听从多数。”
沈徽嗯了一声,神情若有所思。清和真人最是乖觉,见涉及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忙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向旁的内容。
容与正对这个感兴趣,乔治的出现,勾起了他对外界事物的好奇,愈发想了解外面的世界发展成什么样,单看航海和武器,的确已和后世有几分类似。
“不知先生远道而来,有没有带些贵国书籍来可供学习交流?”
乔治从怀里取出一本袖珍小书,“这个是圣经,还有一些最新的关于生命哲理的书,还有一些演算天文类的,本人对这些一直都很有兴趣。可恕我直言,我来到贵国,也翻看过一些经典,发觉贵国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却对自然、科学涉猎不多,似乎更偏重一些为人生处世的哲学,连数理,物理等方面知识都很少。不知贵国人是否对这方面不感兴趣,以至于很多事都停滞不前,也没有新的发现创造来推动社会进步,好比……到现在连武器都是从我们西洋那边购进。当然,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贵国地大物博,实在要了解和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容与看了一眼他手边的圣经,颔首笑道,“你说的不错,可也不全对。中国人历来偏好研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对人和物,人和自然的关系不甚关注。所以缺乏改造自然的愿望,这一点时至今日,确实应有所改进。但从古到今,中国从不缺乏开拓先驱,譬如造纸术,就是始创于中国,至唐玄宗天宝十年,一个叫高仙芝的将领与大食国交战,他麾下工匠中有会造纸的,战后这些人流入当地,造纸术便从大食流传开去,西洋诸国得此技艺,才能使得这本经典为更多人了解学习。”
还有后半句他没说,中世纪欧洲因为纸张稀缺,那时的圣经都是写在羊皮上,羊皮厚实沉重不方便携带,因此并不利于教义普及。直到造纸术传入,终于改善了这一局面。而西方人大抵思路和中国人不同,传圣经的结果不是全民尽信,而是有了造反基础,继而开始轰轰烈烈的宗教革命,以此推动政体和全社会的改革。
这样一个源自于中国人发明的古老技术,却远渡重洋帮助西方人推动起改革的巨轮,是缘分使然,还是日后劫难,确是有些一言难尽的玄妙。
这厢乔治听得很认真,半晌竖起拇指,“原来这位厂公大人学识不凡,博古通今,我刚才是在真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他似乎很爱笑,夸赞人时又露出灿烂的笑靥,沈徽在一旁看着,见容与被称赞,心里自然与有荣焉,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些看不惯旁人对着容与那般傻笑,特别是那双眼睛还乌溜溜的,总是盯着他的爱人看个没完,简直不知所谓。
皇帝一时气恼,脸上不免挂相,清和真人察言观色,连忙匆匆结束话题,寒暄几句带着乔治起身告退。
人都走了,沈徽转头看向容与,“你怎么来了?山里头风大,也不多穿件披风,还一个跟着伺候的都不带。”
容与懒得理他这股子蝎蝎螫螫的劲儿,愈发迎风笑道,“春暖花开,晒晒太阳也好,不是说来休养么,难道成日躲在屋子里就算好生作养?”微微一哂,他转口问,“怎么想起召他们来?是有什么布施要做,还是万岁爷从此打算崇道灭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