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世为奴完本[古耽]—— by:篆文
篆文  发于:2016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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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宇心服口服,连日来兴致勃勃进学,这日方下了早课,见有司礼监的人捧着奏本匆匆而过,想是往本司衙门处去了,他心里泛起不满,联想起林容与其人,不禁恼恨丛生,低低说了句,“中珰可恨,揽权太过!”
楚铎却是听见了,一面整理书本,一面笑问,“殿下接下来可有安排,倘若没有,不如臣请旨,陪殿下出宫转转如何?”
沈宇一听便说好,他可是早就想出去逛逛的,可没高兴两下,他就踌躇起来,“这会子父皇在乾清宫接见朝臣,怕是没空听些许小事,也不便去贸然打搅。”
楚铎闻言笑笑,“无妨,殿下果真想好了,只交给臣来办就是。”
沈宇对他正是信服,见他自遣了人前去回禀,不过才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即有御前内侍来传皇帝的话,许瑞王出宫一个时辰,侍读楚铎全程陪同。
欢天喜地之下,沈宇终于露出几分孩童活泼的模样,师徒二人共乘一辆车打东华门而出,往来经过全是京城最为繁华的所在。
沈宇正是瞧什么都热闹的年纪,不防楚铎却命人将车停于原地,撩开帷帘看着外面,半晌也不说话。
沈宇现在对他满心服气,自然不好诘问,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只见道上正有中官策马而行。那人身上穿着公服,显见不是因私出入宫禁。内官时常会携禁中旨意前往各部衙门通传,原也没什么稀奇,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他大吃一惊。
一辆朱轮华盖车停于道边,车中走下来一个华服男子,起手向那中官互揖问安,因离得不算太远,且两人谈笑风声,沈宇便听得分明,那人竟口称中官为小爷。
沈宇登时瞪大眼,遥遥伸臂,“那人孤认得,是岐山公主的驸马,堂堂驸马都尉,天家亲眷,竟,竟对一个六品内官折节?”
他气得手握成拳,半晌被楚铎一点点掰开,细细摊开在他宽大的掌心上,“本朝太宗为皇次子,先封宁王,就藩大宁,因起兵清君侧,方得天下定都京师,此后才有两京并行。殿下熟知这段历史,自然也知道,当日从龙有功者,有不少人就是内廷中官。自那以后,中官地位大不同前。至升平年间,国朝已是宫府一体,内廷二十四监皆可称衙门,司礼监更掌批红之权,地位可见一斑。中官出外提督各大营,经营织造、银矿、仓场,林林总总都少不了要经过他们之手。就说那奏本,缺少司礼监传递,亦难以呈递御前。京师官员若要见天子一面,尚要经他们通传,遑论外埠官员,没有他们从中勾兑,岂非难于登天?凡此种种,臣想请问殿下一句,究竟是中官惑主所致,还是朝廷制度使然?”
最后这一句话,问得沈宇是哑口无言,他年纪虽小,确是聪敏过人,楚铎点拨两句他便明白过来,这些所谓流弊也好,他看不惯的地方也罢,自然不可能是一个两个宦官所能导致,可他不愿承认——承认他的先祖,承认他的父亲,皆信任那些近臣远多过于辅国的朝臣。
楚铎猜到他心意,笑笑道,“其实毋宁说是为集权所致,主君当然要集权。制衡外臣,武将尚可分兵分将,那么文臣呢?中官是天子近臣,也是天子家臣,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合适充当制衡的手段?别说今上,就是将来殿下治理藩地,管理平衡各级官吏,也一样离不开培养身边亲信,届时恐怕才会发现,陪侍的内臣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看着若有所思的人,楚铎轻轻笑了一声,“至于文臣和中官之争,何尝不是主君乐见?”笑罢连连摆首,复叹道,“臣今日说得太多了,认真论,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殿下若肯保全,也只听听便罢。”
见沈宇一怔,讷讷点头,楚铎忽然目光如炬,“臣不妨再多说一句,制度一旦成熟,再难轻易撼动,能者应当顺势而为,方能事半功倍!好比今日殿下能出得禁苑,往来市集悠游,若非有提督太监从中斡旋,万岁爷岂有闲暇顾及此事,又如何能安排周详殿下身后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侍卫随从?”
说着他拍拍少年骨相清俊的手,半是自悟,半是劝导,“历史潮流浩浩荡荡,欲有所作为者,不该逆流而动,更不该轻言忠奸,凡事多听多看,多思多辩,谋定而后动,方是大丈夫行事根本。”
惶然而又恍然的少年低声复述着他的话,良久抬头,眸光闪亮,“先生苦心,孤明白了。”
旋即灿然一笑,再低下头,将一抹森然冷笑遮掩在浓密的羽睫之下。

第106章 储妃

隆冬岁末之际,上书房和皇极门厢房的课业都到了收尾的阶段。
瑞王沈宇近来别出心裁,想出个打赏宫人的新点子——特地命人专门打造一批金豆子。举凡心情好的时候随手抛撒,看着满殿服侍他的内侍宫女争先恐后伏地拾取,豆子圆溜溜,滚得到处都是,虽然捡拾的过程堪称行止不雅,但于那些平日无甚油水可捞的低阶宫婢而言,不啻为绝好的恩赏之物。
沈宇对这个游戏显然乐此不疲,好似此刻,他起身还算恭敬的送走业师楚铎,便重新落座,伸手迅速从袖管中抓了一把,随即以天女散花的姿态将手中之物扬撒开来,瞬间厢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一连串响声,地上到处滚落的都是他的新玩具金豆子。
恰巧林升被容与打发来盘点厢房所用翰墨,走进来看见这一幕,直觉得匪夷所思。
沈宇早瞧见他了,很是满意他此刻诧异的表情,嗓音清脆的笑道,“小林典薄来得是时候,孤这里正打赏,你也去凑个热闹罢。”说着悠然一笑,“奴婢们也辛苦操劳一年了,做主子的按例是要赏一赏的。”
林升先是一愣,脸跟着涨得通红,他伺候林容与这十年间,何曾受过这样羞辱,主子打赏也没有让人趴在地上捡的,哄笑成一团成何体统,他咬着牙心道,自己决计做不出这样没节操的事来。
只是再羞恼也不能发作,他尽量把愤怒压制在宫廷礼仪之下,垂目不去看沈宇。
“小林典薄似乎看不上这些赏钱么,还是认为自己不是下人?不是孤的奴婢?”沈宇笑着问,拖长了声显得慢条斯理,“或许该说你原是提督太监的奴婢,怨不得了,平日也没什么谦卑恭顺模样,倒是应了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林升就算际遇再顺,好歹也是在内廷修炼了这么多年,应对几句冷嘲热讽并不算什么,只是难掩惊讶的发现,对方不过是个孩子,居然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远远超越年龄的恶毒。
嘴角抽了两抽,林升尽量挤出一个干笑,欠身道,“臣谢殿下恩典。只是臣素日不曾在殿下跟前服侍,不敢贸然领赏,还是留待给毓德宫众人罢。”
沈宇听罢霍然起身,许是不甘于林升尚能平静作答,他挥袖指向满地金豆子,扬声命令,“你敢不给孤面子,孤偏要让你捡起来,一枚一枚全都要捡,今日你若不捡,孤便不放你走。”
林升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眼下没有容与在身边护着,而沈宇对他的要求也不过是要他俯身弯腰去捡拾赏钱,对于一个皇室仆婢,即便命令有折辱意味,也由不得他不遵从。
垂手站着,他分明已是无计可施,只能硬挺着脊背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谁敢违抗瑞王之命?说出来朕罚他。”
笑声忽至,映入眼的是明黄锻锦龙袍,那颜色分外夺目,灿若朝阳。皇帝迈步进来,身后跟着的是身着织金蟒袍的提督太监。
眼见着林容与对周遭狼藉熟视无睹,走得依然端然昂扬,目光清朗无波无澜。沈宇面上闪过一层冷冽,却又在一瞬间换上甜美笑意,起身恭顺地向沈徽行礼问好,“父皇这会儿怎么来了?今儿外头像是要下雪,难为父皇为了看儿臣走这么远,说起来当真是儿臣不孝。”
沈徽看着他,笑了笑,“哪儿来那么多讲头,偏你嘴巴最甜,人不大,心思倒多。刚才朕恍惚听见说谁违抗你的命令,可有这回事?”他回眸看向容与,目光变得分外柔和,“必不会是厂臣的人,你这个督学一向最是懂规矩的。”
沈宇转身,神情自然,对容与温和一笑,声气稚嫩的说,“自然不是。儿臣本来备了些赏钱放在荷包里,预备打赏宫人的,谁知荷包旧了有些开线,还没等赏下去,倒让钱撒了一地,因此随口埋怨了两句毓德宫的人,谁让她们不好好经管儿臣的东西。”
“什么大事,眼下过年了,宫人们尽心服侍了一整年,你也该对他们略宽些。走罢,跟朕回养心殿,朕让人预备了你喜欢的羊肉锅,叫上你哥哥,咱们倒是热闹会子。”沈徽一手牵起沈宇,回身对容与笑道,“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晚些时候再过来。”
容与欠身应了,目送他们父子二人离去。这头步出厢房,林升忍不住问,“万岁爷才刚在外面听了多久?”
“怎么?”容与笑问,“你还怕没听全,不够坏了他在皇上心里的印象?”
林升怔了怔,禁不住发狠抱怨,“本来就是嘛,他这么糟践使唤人,就该让万岁爷也知道知道。看他在皇上面前装得多像,谁晓得明里暗里全是恶毒阴损。不过还是个孩子,就这么刻薄有心计,幸亏他不是储君,不然天下人还不都教他算计了去。”
见容与不言声,林升摇头叹道,“看来换个师傅也还是没用,这么个性子竟不知随了谁。现如今可好了,我瞧他是正经和您杠上了。”
晚晌容与自去暖阁,因午膳用了羊羔肉,沈徽便吩咐膳房,将晚膳菜色换成清淡的蔬菜和芡实枣粥。
他用的很少,饭毕令服侍的人退下,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之后,才问道,“今儿的事我全听见了,二哥儿是借刁难林升下你的面子,恐怕不止这一回了,怎么你早前不告诉我?”
容与其实懒得抻这茬儿,只淡淡笑说,“我知道早晚会有人告诉你,那便无所谓了,多忍两天还能让你更心疼些,博你一个好感总不为过罢。”
沈徽一哂,“满嘴胡沁!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觉得,他的事我既托付了你,你便不想对我食言,不想让我失望么?”
容与颌首,对他和缓笑笑,“其实倒也没什么,他还是小孩子,气性颇足,借着这个由头让我难堪,充其量不过恶作剧罢了。”
沈徽拧着眉毛直摇头,“折辱宫人,沉溺声色奢侈,分明是德行有亏。罢了,我已暗示过他。等过了年,再没点子改进,便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他。”
叹一口气,他推心置腹的说,“他怨恨你是他自己想左了,更有嫉妒的缘故。三番两次在我跟前递话儿,我如何能听不出来?明面上他倒是装得对你足够友善。你知道现如今别说宫外头,就是这宫里,多少人看你眼红,看你不顺眼,巴不得寻个错漏,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顶好是让我对你生出嫌隙。虽然防不胜防,你也该知道好好利用你的优势,你最大的靠山是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可到底也没见你好好用过。”
这话倒不尽然,今时不同往日,容与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震慑,什么时候该怀柔,什么时候又该合情合理的祭出沈徽这面大旗,可事涉沈宇,所谓矛盾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人恩怨,对方又是个孩子,难道为这个让他动辄就去诉苦告状不成?
思忖半日,容与也诚恳吐露心中所想,“我不愿多说,是为瑞王年幼,但我也从不觉得孩子个个都是天真无辜,不管多小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我固然不想辜负你所托,不过对于瑞王,我心里还存着惋惜。这话说起来无聊,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倘若他生母还在,能让他感受到更多疼爱,或许也不至这样偏执。”
沈徽深深看他,半晌嗤笑一声,“有日子没出去办差,心肠又软了不成?满脑子都是些歪理。依你这么说,他最该恨的人是我,所有的事都是我招惹出来的。”
容与想了下,笑说不会,“世人都只恨皇帝身边奸佞小人、红颜祸水,即便有安史之乱,白发宫娥照样闲坐忆玄宗,至于离乱的骂名,便都交给杨妃来背也就是了。”
他目光柔缓,在沈徽脸上缱绻流转,那模样虽有故作轻松之嫌,却别样地生出一股天然韵味,沈徽听得大笑不止,伸手捏着他的下颌,“你如今越发脸皮厚了,拿自己比上杨妃了?罢了,我倒说不过你,那便只好似玄宗宠杨妃那般宠着你。总不能让你白担着虚名不是。”
彼此相视一笑,很快容与就被沈徽裹挟着,一路跌落到榻上去了。
销金帐幔曳地,室内暖香萦绕,一片暧昧和销魂间,谁都没留意那番不伦不类的比方背后,暗含着并不太吉利的寓意。
天授十四年上巳节刚过,端贵妃召礼部侍郎长女袁太清,英国公孙女范英,嘉定侯之女许敏等人入宫赏樱。
这一回阖宫上下人尽皆知,此举意在正式为太子挑选太子妃。
上林苑中的樱花经过数年悉心栽培和内务府不断供奉新品,已几乎集齐了世间所有名贵品相,虽偶有几株花期与众不同,也足以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樱树下坐着的,是几位花朵般娇艳的少女,时而品茶闲谈,时而观花赋诗,话题从京城最有名的胭脂铺子到时下最流行的珠宝式样,再到清明踏青究竟是城北的回龙观好,还是城西的高梁桥好,话题涉猎广泛,不一而足。
其间皇帝和贵妃只是含笑听着,偶尔会鼓励她们再多说些,尤其是宫外头那些最新鲜有趣的事儿。其实在场服侍的宫人心里也怀着好奇,未尝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就连贵妃在内亦如是。只可惜她到了为人母的年纪,在这些小姑娘面前还需装出一副端庄之态,也算难为她了。
容与早前怀着好奇问过沈徽,究竟属意哪位小姐做太子妃,他的答案是礼部侍郎之女袁太清。三年前夏至宴时,他已觉出袁氏大方稳重,容貌秀美,才思不算最出挑,但也对得起家学渊源,而他认为合适的未来国母,头等重要的便是冷静大气,不会因为些许小事而乱了分寸。
这会儿少女们说到因盛传瑞王中意东山枇杷,导致近日京城中的枇杷价格疯长,恨不得千金难求一两,随后纷纷笑个不停。连沈徽也感慨内,宫贵人们的喜好传到外头当真是风靡一时,倒惹得百姓连寻常的枇杷都没得吃了。
说话间,他转顾一旁径自闷坐不语,神情落落寡欢的太子,笑问,“幸而宪哥儿在吃的方面没流露过特别嗜好,不然只怕外头跟风起哄的更多些。”
英国公的孙女范英出身将门,性子爽快,话说得直截了当,“殿下虽说没有喜欢哪个吃食,可是好音律这事也是人尽皆知。皇上不知道,如今京里差不多的人家,都赶着请最好的乐师养在府上,只等教习出自家的女孩,日后说不定还能因此得殿下青眼,从此就平步青云了呢。”
众女皆会心一笑。太子脸上倒无甚表情,仿佛她们说的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又闲话了一刻,沈徽对容与使了个眼色,随即说道,“朕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年轻人自有乐子,朕总是在这儿,你们也拘着。”又对太子叮嘱道,“宪哥儿留下罢,一会午饭就摆在报本宫里,你和贵妃一道,好好尽地主之谊。”
众女心下一喜,忙着起身恭送。却听太子道,“儿臣才过来时,已吩咐了他们把午饭摆在长春宫,儿臣今日身子实在不大舒服,请父皇贵妃和各位小姐见谅。父皇许儿臣也先行告退罢。”
有人沉不住气,听见这话面露惊异。沈徽微微一怔,语气温和的问,“太子身子如何不适?该传个太医来看看才是。”
“不必麻烦了。儿臣昨儿夜里稍微着了些风,这会儿也没什么大碍。”沈宪垂着眼,看上去是有41 几分悻悻之色,“只是嗓子有些干,话说多了就觉着疼,其他也还罢了。”
这推诿的意思太过明显,沈徽当即蹙眉,面色一沉。容与知他不悦,略微上前两步,轻声道,“昨天夜里风是有些大,所以今日的春寒也更胜些,万岁爷也快回去罢,小心着凉。”
沈徽眉间一松,绷紧的面色略微和缓些,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缓步离开上林苑。
自始至终,沈宪神色微郁。而那位深得沈徽钟意的袁太清小姐,全程都表现出了娴淑稳重,从太子拒绝陪同,到说出一个显然很荒唐的理由搪塞,她都没流露丝毫惊讶或是不快,的确称得上不会被小事影响心情和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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