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林容与是他打心里喜欢,想要疼惜的人,他不忍用任何粗暴的方式,对待爱人么,还该细水长流。
素有智计的人突然变得患得患失,想起方才自己流露出需要关怀,惹得他柔声安慰,那么不如给他存在感、被需要感,也许才能慢慢打动他。
放下手,沈徽温柔的笑着,“日久见人心,我是不该勉强你。”
转身回到床边坐下,脸上呈现出一抹伤感的疲惫,“那么陪陪我呢,”他拍了拍床,“陪我一会儿,我累了,却又不想就此睡过去,也不知道,这一夜会不会梦见那个无辜的孩子,向我索要他的母亲……”
攻心为上,显然奏效。容与的态度立刻软了下来,虽有迟疑,还是慢慢走过去,放下了帐幔,坐在床沿,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再靠近,“皇上睡吧,臣陪在这里。”
殿中静默流转,无言相伴,却安然的没有半分尴尬。沈徽那般听话,也是少有,只是目光犹自坚定,放肆地捕捉心爱之人每一个细小的神态变化。
“不怪你不信我,实在是我这个皇帝做的有几分失败,让你失望了。从今往后,我会让你看到,前朝内廷没有人能伤得了你。包括慧妃的孩子,我一定保他周全。当作是我对你的承诺。”
他再一次使用我这个称谓,缓缓承诺,“容与,再等等吧,一定会好起来,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还你一份心安。”
微笑阖眼,他想象面前人柔软沉静的注目,好似静水深流,缓缓地镌刻入心。
犹豫良久,直有种柔肠百转的纠结,容与看着他浅浅笑颜,渐渐舒缓了呼吸,方才带着一丝颤抖,还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出的渴求,低低回应道,“我会陪你,等下去。”
因为他记得,多年前的一个春夜,沈徽救他逃出生天,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他没有别的选择,唯有相信,何况到底还是愿意的,他凝视沈徽的脸,轮廓清晰,俊美到看久了会生出想要流泪的冲动。近在咫尺的人呐,也许碰上一下也不为过,至少可以给自己的心寻一线慰藉——沈徽是真的在意他,只是不知道能维系多久。
可放肆的想一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你喜欢一个人,又刚好知道,他也在喜欢你,还要令人觉得幸福愉悦?
虽然对象有偏差,感情终究没能完全战胜理智,他还要坚忍下去,不过在这凄清的夜里,厚重的帐幔之下,始终只有他们两个,就让这些帐幔,这个被包裹起来的细小天地,替他守好秘密吧。
心里的防线土崩瓦解,他伸手触到了他的脸,年轻,充满了活力,即便睡着了也透着股子劲道,再过些年,留起胡子,会是个很性感的模样。也不全关乎皮相,这个人待自己是真的好,兜兜转转,猜心猜意,却没料到他的耐心,竟也会持续得这么久。
他百感交集,转脸看向那锦帐上旖旎的花色,丝丝缕缕都是牵绊,今生今世,怕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在那团晦暝的光影间,睡着的人陡然睁开了眼,唇角上扬,无声笑了出来。
第72章 同心
该不该把沈徽的话当真,容与认真思量过了。终究还是不能全信,又或者说信了沈徽,却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全赌在——他看上了自己这一点上头。
是因为孤家寡人当腻了,还是因为自己性子和软,看上去刚好符合了沈徽的要求?恐怕连沈徽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清楚。
容与不是个较真难为自己的人,更不是个只想自己的主儿,大不了退一步,先不论接不接受,承诺过的话总要兑现。陪在他身边可以做到,帮他排忧解难也是可以有的。
何况他深深明白沈徽的无奈,如果内廷中的矛盾集中在秦若臻和自己身上,容与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要沈徽仓促之下,得罪前者转而维护他,他并不敢做如此奢望,也不想因为他,而打乱沈徽全盘计划。
不过对于林升,他却怀有明显的愧疚和感激。容与向他诚挚道谢并道歉,“对不住,这回真是连累你。我本以为我可以保护你,却没想到尚需你来替我解围,我很惭愧。”
林升不在意的笑笑,眨着眼强调,“我是被您保护的呀,所以我才不怕呢,罚俸算什么呀?我一点不发愁,因为知道您肯定会养我的。”
尚有闲情开玩笑,两人不禁相视而笑,林升却忽然正色道,“其实也怪我,是我没留心,才让他们在您房中做了手脚,所以我去认下也不冤。可就是怕您心里难过,嗐,其实呢,对那么一个害您的女人,您大可不必觉得惋惜。”
这话说的是慷慨赴死的谭氏,容与回忆着自己当时的心境,坦言告诉他,“也说不上惋惜,我知道无论她是否成功,她背后的人都不会放过她。我只是有那么一瞬,被她的顾虑打动,她心里想要呵护的最珍贵的东西,不惜以生命来维护的,是家庭和亲情。后来我问过自己,如果我还有亲人尚在人世,有人拿他们的性命来要挟,让我做违背良心之事,我会不会就范。”
“那您会么?”林升瞪圆了眼睛,好奇的等着答案。
容与有些茫然的摆手,“我不知道,那时到现在,我都没能想明白。”
也许该庆幸的,是他在这个世界,终究是无牵无挂。
此后一段时间,日子过的平静无波,然而宁静的湖水下头,总少不了会暗藏湍急的水流。
秦若臻对容与的态度,一日往昔的冷淡。只是在偶尔的攀谈中,她有意无意提及他对书画的鉴赏,继而轻描淡写的夸道,“厂臣房中挂的那幅班姬纨扇图,大异重彩工笔,画工倒是颇为独到,想必赠画之人也有傲世之才,是你的好友?”
容与神色坦然,“是一个故人,臣不知能否算是他的友人,只是萍水相交而已。”
秦若臻听过付之一笑,“那便罢了,太过恃才傲物者并不适合你的性情,厂臣交友亦要谨慎。”
明白她在提醒他,谭氏的事,或许就是为警告他,不该对冯敏和许子畏表露支持和同情。可他已按心意从事,便无谓顾忌太多。正如当日所想,既然麻烦总不会断,那么也不必事事委曲求全。
内廷无波无澜,前朝却有不少人开始陆续上疏,建议应多派他出去历练,监军也好,提督税务也罢。容与初时略感惊讶,后来转念想到,若长久在内廷自然不易被拿住错处,不如外放,反而更能让他们找到机会来攻讦弹劾。
天授五年伊始灾难频发,从元月开始,甘陕大旱几近颗粒无收,又兼有云贵地震,入夏时,淮河流域更是遭遇了水患。
沈徽终日愁眉不展,“凤阳府一岁而水患蝗蝻三灾叠至,禾稼尽伤,孑遗颠离。周边官仓米储备尚足,太仓却拿不出赈灾的银子!朕该拿什么安抚那些失了田地房屋的灾民!”
他想到了漕银,用漕运折粮银万两先来填补赈灾所需,然而户部并言官们纷纷上疏反对:漕粮为京储重计,难以议留。
“漕粮是供宫里,勋贵,京师官员所需的,他们自然反对,说的冠冕堂皇,好似为朕的内廷考虑!如今拿不出钱来赈济百姓,难道非要逼朕下罪己诏,他们才满意么?”沈徽愤而将折子掷于地下,慨叹道,“容与,朕此刻,若是能变出几十万两银子来就好了。”
银子事大,可那句罪己诏,更让人心恸,举凡君主在大政上有过,或国家遭受天灾,或政权出于危难,惯例是要颁布自省和检讨所犯过失的这类诏书。
可说句良心话,沈徽并不是个很坏的皇帝,相反则是足够敬业,足够有企图心,想要建立一个更强大更稳固的政权,想要建立一个更为辉煌的帝国。只可惜,底子弱了些,确是不能怪在他头上。
那么钱该从何处来?这个时代,财政收入归根到底还得靠赋税。
容与俯身拾起奏疏,替他忧心,也替他思虑,“国税历来是田赋和徭役两项,如今农民生活已是艰难,自不能再增加他们的税赋。但矿税和商税则不在其列。所谓农事之获利倍而劳最,愚懦之民为之;工之获利二而劳多,雕巧之民为之;商贾之获利三而劳轻,心计之民为之。商贾之利可三倍于农事,赋税却较农税为轻。臣以为并不合理。皇上不妨考虑,增收商业赋税。”
沈徽面有隐忧,摇了摇头,“朕也知道如今商业繁茂,赋税却还只集中在农事上,倒让天下的官商都得以轻松发财。可就因为如此,这税才不好征。朕的臣工们,哪个不是自己有商铺有矿产,再不然就是和巨贾们勾结在一起发财。叫他们去收税?岂不是收到自己头上!他们哪个肯替朕去要这笔钱?”
断人财路,不亚于断腕之痛。容与想了想应他,“臣可以去要这笔钱!皇上若是准的话,臣即刻就上疏奏请,您可以派两京司礼监的内臣,前往各地收取矿税商税。”
沈徽微微一怔,随即转头看他,缓缓道,“这是要被那些官员痛骂的事,到时候百官群起而攻之,你不怕么?”
容与牵唇笑了笑,将刚刚起意的一点点担忧,隐藏在这片浅笑中,“不怕。只要能增加国库收入,臣被骂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沈徽侧头,幽幽说不然,“只怕届时不只骂你那么简单。然则眼下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商税是长久之计,朕需要的是立刻就能摆在眼前的银子。”
容与心念微动,遂道,“臣有办法。那年奉旨去两淮,盐商江春作为代表曾暗示,倘若朝廷能长久保证他们在两淮经营盐业,所谓八大家即便多纳点子税也是心甘情愿。臣以为这个提法如今可以兑现,不如干脆允了他们。臣早前担心,这么做会令他们官商勾结起来更容易,所以没做答复,现如今再看,在没有其他好办法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法。索性卖他们一个世袭的资格,当然这好处不是白来的,须用银钱来表表他们的诚意。”
沈徽摸着鼻翼思忖,“你是说,让他们出银子来买世袭两淮盐商的资格?”
容与颌首说是,“这笔钱虽然不少,但和他们日后能赚的相比,其实不过九牛一毛。而这样的买卖,这些大盐商心里自然都有本明账。”
沈徽再度转头盯着他,凝眉问,“两淮转运使阎继,一向认为盐商应该公平自由选拔,谁有能力皆可为之。他一定会反对你这么做。”
容与默然,半晌笑对他道,“那么端看皇上的心意。您如果同意臣这么做,臣便没有任何顾虑。其余反对的人,交给臣来应付。日后就是有人攻击这项政令,皇上把责任都交给了臣,其中过失当然也应该由臣来负责。”
沈徽沉默良久,半笑半叹,“朕朝中百官,坐视民生。百姓之疾苦和他们痛痒不相关。请赈,朝廷没有钱,一个个的只知道推诿支吾,想不出一丝一毫办法。他们何尝有忧民之心,倒是想着把过失都推到朕头上。最后竟还是朕身边的人,是你,替朕来分这个忧。”
其实不奇怪,官员么,做的少担的责任就小,混混日子骂骂人,日子过得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天下治理的不好,总归有皇帝在上头顶着。退一万步说,谁做皇帝都无所谓,反正总需要有人来做官,有人来替皇帝看管住底下的人。既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然是护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最为稳妥。
内侍却不同,没了皇帝做仰仗,还真就什么都不是,出了宫门不知道多少人唾弃,民间甚至有说法,无根之人连祖坟都入不得。这是套牢在这个群体身上的枷锁,除了用心侍奉皇帝,他们别无其它出路。
但他呢,心态又和这个时代的内侍不一样,却是有自己的选择。他不在乎什么声望、家业、认祖归宗,更不在乎身后虚名。何况还有沈徽那晚切切实实的一番表白,姑且打个折扣吧,也足够他甘愿替他卖命。
甘愿,其实是顶诱人的字眼,是唯一能说服他的理由,也是多少年以后,即便伤痕累累,也并不后悔的缘由。
容与澹然笑道,“那么臣便请旨去凤阳府督灾。臣会在凤阳见两淮盐商,谈妥了这桩买卖,皇上便可以下旨允八大家世袭两淮盐商。臣自会想办法说服阎继。若他一味坚持,臣也只好拿钦差的身份,来压一压他了。”
想着日后可能遇到的种种,心里多少还有一丝涩然,容与佯装轻松,拱手笑道,“届时,还请皇上多担待,臣少不得在外头狐假虎威了。”
沈徽轻轻一哂,勉强点了点头,“你今日说的两件事,都是得罪人的。他们不敢骂朕,只会把矛头都对准你。朕都能想出来,他们一定说你谗言惑主,挑唆朕下这些政令,你可以要想仔细。”
从前一直到刚才,容与已将这些结果反复想过,迎着他忧心忡忡的目光,含笑答他,“罪臣者在所不计,臣唯求天下间有一人知臣,臣便余愿足以。
第73章 卖官
凤阳府隶属南直隶,淮河贯穿其境。容与到达凤阳时,已近秋凉时节。官仓稻米倾出,尚且还有不足,他于是请旨向滁州、淮安两处官仓再借粮,方使受灾百姓得足救济,得以勉强度过接下来的寒冬。
余下的事,无非如何筹措银钱。来时路上,他已修书盐商江春,请他来凤阳府一叙。信中虽未写明原因,但想来对方也能猜到大略,毕竟朝廷现在急需的,唯有钱这一项。
江春来访时,容与正备下了锡制玲珑汤瓶,油滴茶盏并御赐的建州龙团。
他双目炯炯打量容与,见他只着一袭青衫,一身恬淡,不由拱手笑道,“一别数年,大人风采依旧。江某人却是老了。”
容与含笑请他坐了,寒暄过后,一壁吩咐林升煮水,一壁笑问江春,“江先生可还记得那一年,曾向我提过的建议?”
江春微眯起眼,似在回想,“大人是说,在下建言,希望朝廷能许我等在两淮长久贩盐?”
容与颔首,“不知道江先生如今对这个提法,还感兴趣么?”
江春略一扬眉,不动声色的问,“大人此行,是带了皇上的旨意?实话实说,在下自然是感兴趣的。不过现如今嘛,怕是大家伙都知道,朝廷正需用钱。若是让我们盐商帮着救灾,原本我们也是义不容辞。”踌躇一刻,他继续说,“只是赶上这个节骨眼儿,忽然旧话重提,朝廷的意思,倒是有些令人猜不透了。”
大商人的嗅觉果然敏锐,猜到圣意和他此行的目的,既然胜券在握,索性要摆开架势,讨价还价一回。
容与淡笑,“我来凤阳前,朝中是有人建议,让我找你们这些大户纳捐,可我没答应,朝廷还不至于穷到那个份上。咱们一码归一码,道理上还该算是朝廷恩典,也是为了日后盐务管理起来更方便,是有利于咱们双方的好事。所谓世袭,那可是多少人眼红盯着的好买卖,皇上也是想趁我在凤阳,赶着把这事办了,回去便好跟朝中百官交代,如此而已。”
“哦?”江春慢悠悠道,“可是江某听说,太仓银已然告罄了。”
容与抬眉一笑,“江先生这是道听途说了。偌大的太仓,若说连银子都没有,那就像我说两淮的盐场一粒盐都不剩,一样不可能吧?何况,今岁两淮盐运司还罚没了两万余盐引,就是拿这笔钱也大略够救灾一用了。”
江春狐疑的盯了他半天,见他面上一派轻松,不免讷讷点头,“那许是江某听岔了。话说回来,朝廷这次真的许我们世袭盐商?”
容与抿了抿唇说是,“朝廷的意思,是往后将盐商所领盐引编成纲册,分为十纲,每年一纲行税引,九纲行现引。册上有名者具有世袭行销权。其后,朝廷不收盐,盐户将应纳课额,按引缴银。朝廷只卖引,盐商自行赴场收运。如此一来,对你们是不是更便利?”
江春合计着,缓缓点头,听罢直抒胸臆,“那么请问大人,朝廷开的什么价呢?”
伸出两根手指,容与回答,“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江春立即挑眉,“一个盐商二十万,单是两淮一处,就能有二百万两的收益。恕江某直言,朝廷这算盘,打的比我们盐商还精啊。”
容与笑着应他,“江先生说笑了,这账不是这样算的。二十一个盐场里,两淮占最大,每年赚得的银子超过一千五百两,可盐税最多也才二百五十两。朝廷如此让利,藏富于民,盐商才能富甲天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见他半晌不语,容与耳听着汤瓶中滚水的声音,示意林升向油滴盏中注汤,不多时,茶盏中呈现云雾状的乳花,待乳花破灭现出水痕,容与方将茶盏递至江春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