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在殿中行了一礼,蓦地里没有征兆的,脚下猛地一踉跄,跌跌撞撞往前扑了几步,接着左摇右摆,两臂挥舞开来。
只听他口中呓语,“月悬明镜,好笑我贪杯酩酊。忽听得道边喁喁,似唤咱名姓。我魂飞魄惊,便欲窥动静,争奈酒魂难醒睡瞢腾。”
又晃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挣扎许久也起不得身。见他将醉酒之态演绎的活灵活现,众人都不觉笑了出来。
阿丑瘫坐于地,仰头手指天,口内谗语道,“月儿弯弯照楼台,楼高就怕摔下来,今天遇见张二嫂,给我送条大鱼来。”
崔道升正拿着粉彩小茶盅抿着,乍听阿丑念白,险些将水喷出,急忙一口咽下去,不免呛着自己连连咳嗽,他身后侍女连忙跪坐他身旁,轻抚他的背帮他顺气。
此时钟鼓司另一名内侍上前,指着阿丑,喝道,“兀那小子,哪里灌了两碗黄汤,竟撒起疯来!还不快些家去醒酒,若冲撞了官人,定要你好瞧。”
“莫慌莫慌,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官人会管咱喝点小酒?”阿丑挥着双臂,高声调笑。
“这小贼,不知避讳,我且吓他一吓。你快看,那前方来的,可是钟鼓司掌印刘吉刘太监。常言道,现官不如现管,你顶头上司驾到,还不快快起身迎他。”
“刘太监?可怕他做甚,钟鼓司出了名的清水衙门,一年到头御前露脸的机会,咱一个手掌都数得出来。刘太监无权无势,勿要理他,勿要理他。”
听他这般调侃钟鼓司,在座的都会心一笑,连一旁侍立的宫人们也忍不住掩口葫芦。
“嘿,果真是个死贼囚,却不怕那刘太监。待我说出个大的,来吓吓他。阿丑,你且看前方来的,正是内阁首辅秦阁老,他可是百官之首,还不麻溜儿的起身肃立!”
“说你不省事!那阁老和咱有甚关系?他再是文武百官的领袖,也不过一介外臣罢了。在内廷,他管不着咱!咱且逍遥快活着。”
“这倒也有理。且待我说个内廷主子来恫吓。哎呀呀,你看那銮驾来了,正是坤宁宫皇后娘娘驾到。”
阿丑做聆听状,神情毫不在意,“哪个?娘娘?无妨无妨。娘娘自管她的六宫,与钟鼓司那是井水不犯河水。”
满殿的宫人再度笑起来,有人偷眼去看秦若臻,但见她面色平静,似乎不以为意,唇边犹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一旁那内侍接着道,“这贼厮,竟是谁都管不住他?!我偏不信,再说出个人来,看你如何!阿丑,你睁大眼睛瞧仔细了,前面来的是谁?却不是那司礼监掌印兼西厂提督!”
话音刚落,只见阿丑霍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身子犹自晃悠,却忙不叠的打躬作揖,口内唯唯称道,“小人见过厂公大人,大人万福金安。”
“嚯,这又是何意?娘娘驾到你敢不起身,这厂公大人来了,却是吓成这副模样?”
阿丑站得东倒西歪,指着那内侍,讥笑道,“说你混不出头,原是心不明眼不亮。在这内廷,咱可只知有厂公,不识有他人,再要说旁人,统统与咱无关!”
言毕,他站直了身子,在殿中郑重行礼,“回皇上,臣这出戏已演完。”
沈徽沉默片刻,微微一笑,“这本子说的都是目下之事,是何人所做?”
阿丑欠身道,“回皇上,是臣自己想出来的。”
沈徽一晒,不置可否的笑笑,“难为你了,下去领赏吧。”
那厢崔道升双眼一转,看了看秦若臻,不解道,“这司礼监掌印是什么大官么?怎么好似比皇后娘娘还要威风?”
齐国公主笑着解释,“司礼监是内廷十二监中第一要紧的,掌印也就是内侍中最大的头儿了。”
崔道升皱了皱眉,“内侍里最大的头儿,那不就像祖母公主府里的总管一样?也不过就是个奴才罢了,竟比主人还有体面?”
“道升可别乱说。那林掌印自不是一般的内侍。原是万岁爷身边最得意的人,万岁两次派他出去,做钦差代天子巡政呢。”崔景澜含笑接口,眼风不时地瞟向容与,“皇上,景澜在家时都听过的,林掌印大名鼎鼎,从甘肃回京,一路赫赫扬扬,沿途都有官员在驿道上跪迎,只为能见他一面,好多人恨不得挤破了头呢。”
一番描述下来语气活泼,神态天真,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
崔道升撇嘴,满脸鄙夷,“不过内侍罢了,如何敢受外官跪拜?这般不知礼仪,岂不令天下人笑话?常言道,礼失而求诸于野,我看这内廷的司礼监,还不如咱们公主府有规矩呢。”
“道升不要妄言。”秦若臻忽然开口,意味深长的笑着,“你这般说,是要得罪这位内廷掌事的,他可是万岁爷跟前,一等一的心腹要人。”说着懒懒抬手,指了一指容与。
崔道升的目光倏地转过来,上下打量着,神态愈发轻蔑,好似在看一个不讨喜的物件儿,“原来这人就在眼前啊。万岁爷给一个奴才这么大脸面,怪不得内廷中人只忌惮他,连娘娘都不怕了。”
“道升!你的话也未免太多了。”齐国公主温言喝止,又对着沈徽赔笑,“道升年纪小,性子有些冲,说话便没有顾忌。请皇上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计较才好。”
“哪儿的话!姑母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沈徽牵唇笑笑,“道升坦诚质朴,朕很喜欢。他既这么爱热闹戏文,朕就将适才那个阿丑赏给他。道升带回去好好调理,可要让他成为一代名丑才好。”
崔道升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谢了赏,毕竟是少年人心性,得了赏赐,转脸儿就把刚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
“朕今日坐的有些乏了,想起前头还有些事要处理。梓潼,你且受累,替朕好生招待姑母和两位外甥。姑母勿怪,朕便少陪了。”沈徽说着,也不等众人反应,已然站起身来。
皇帝要离席,余下人等也都跟着纷纷离坐,施礼恭送。沈徽目不斜视,只淡淡瞥一眼容与,脸色沉下去,不置一词,缓步走出了太素殿。
第61章 拈酸
步出太素殿,容与亦步亦趋跟着,知沈徽正自不悦,更存了小心探问,“皇上是真的累了么?”
沈徽顿住步子,眼神犹带了三分阴鸷,可蓦然间又嗤笑出声,“里头酸气太重,朕的牙都快倒了。陪朕回乾清宫透气儿去。”
这么说,倒像是不计较阿丑编排自己那些话,容与正想着要不要解释两句,见他脚下步子又顿了下,回首问道,“你说刚才那出戏,是何人所编?”
容与看他眯着眼,神情虽有疑问,好在尚无猜忌,因不想再惹他不快,便只应道,“阿丑不是回过皇上,是他自己写的。估计这是内侍们想要博您一笑,顺带拿臣逗个闷子罢了,皇上不必太过在意。”
“朕看这戏词儿,多半是秦氏手笔。”沈徽歪着头,打量他的目光隐含探询,“这是摆明了要提醒朕,你在宫里宫外权势太过。怎么,你却一点都不生气?”
容与想了想,其实只要沈徽不在意,自己还真可以不计较。自来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内廷这么多人,即便身为掌印,也绝无可能将异己尽数排除。
不过明面上还该说些请罪的话,顺带再表一表惶恐和忠心,然而心念一动,却是换上坦然的语气,“臣无谓生气,如果有人想提醒臣,那么臣可以反省己身,自谨言行;如果皇上愿意信臣,那么臣也就无须介怀,更不用自证清白。”
向来谨言慎行的人,无论宫里外头从没有过作威作福,更谈不上恃宠生骄,如今要他卑微恭顺、做小伏低的求主子垂怜,他心里那道坎儿,自问却是有些过不去。
说完不免垂头自省,暗暗苦笑——这点子所谓的傲气,说到底还是被沈徽惯出来的,可这也是他无法抛诸的自尊,终是不想为了“活着”这一个理由,就将它彻底地泯灭殆尽。
又是这样柔软的不妥协,听在耳朵里,却仿佛能激起人心底澎湃壮烈的关怀之欲。
沈徽昂首乜着他,半晌挑眉笑了笑,“是那些官员自己不要脸,怎么却没人来提醒?不过是看朕宠你,他们个个心里嫉恨罢了。”他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的说,“朕还偏要宠你!更不信以帝王之威,还护不住一个想护之人!”
垂着眼睫的人微微一颤,这话说得相当任性,但在那磅礴跋扈间,那习以为常的冷冽里,依然可以品咂出一线温存,好教人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地被击碎心底防线。
事情就这样云淡风轻的过去,沈徽也好,秦若臻也罢,都没再提及。不过早有宫人将那日的戏文,绘声绘色演绎出来,再添上些自己的想象,很快就已传得阖宫上下人尽皆知。
更有好事者摩拳擦掌欲等着看,到了中秋宴时,秦阁老和林掌印一同出现在筵席上,这内外两位相爷碰面,又会有怎么剑拔弩张的场面。
只是这中秋筵,今年却未必办得成。秦若臻已怀胎九月,依着太医的估算,产期也就在这十天左右。沈徽下朝后,总会去坤宁宫陪她,两人在暖阁中休息,一面絮絮说话。
她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忧心,是源于对生育本能的恐惧,可惜沈徽对此也毫无经验,根本不懂该如何劝慰,只能命人挑选出京中最有经验的稳婆,以保证她能平安度过产程。
秦若臻见过伺候她待产的一众人,又听沈徽恩威并施的提点了一番,心下稍安。半日摩挲着手中一物,含笑道,“这是父亲特意寻了苏州玉器匠人,做的长命锁,臣妾瞧着,做工比京里的还更细致些。”
她摊开手掌,露出一只精巧的玉锁,样式是四瓣海棠。花瓣边缘镶嵌了猫睛宝石,中间加入红宝石,锁下垂有九鎏东珠,每鎏上又嵌九颗珍珠,坠脚则是用蓝宝石做成。
“带着很是好看,舅舅有心了。”沈徽笑容和悦,将长命锁拿在手里,仔细把玩。
秦若臻不无得意,“苏州出玉器,这正是出自号称碾玉妙手的陆子冈之手。父亲说了,江南一代有旧俗,是由外祖母给新生儿送长命锁,皇家原是不讲究这些的,不过是他这个做外祖父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沈徽嗯了一声,颔首笑问,“这么好的东西,舅舅干嘛不自己送来给朕瞧,又非叫你转一道手。”
“父亲今日下了朝,有些不大舒服,命人把这个送来给便回去休息了。”秦若臻面露忧容,微微一叹,“听说是和次辅杨辉起了些争执。父亲本拟要南京户部左淳任两浙转运使,杨辉却非说左淳八字太硬,冲撞了慧妃腹中龙裔,恐对圣躬也不利。皇上听听,这话也太过无稽。那日不过父亲略提一句,慧妃不舒服也是赶巧罢了,竟被杨老演绎成这样。若说起那日慧妃身上不痛快,倒也未必是因为左淳,只怕是另有缘故,也未可知。”说着,眼风若有似无的,往容与站着的方向扫过来。
沈徽佯装不察,淡淡道,“小心使得万年船,杨老也是关心朕,舅舅虽不信这些,总不能为一个左淳让朕犯险吧。”
秦若臻神色不悦,摇了摇头,“父亲怎敢令皇上犯险?认真论起来,大家也是至亲骨肉,父亲都不担心,可要旁人乱操什么心?”
“那梓潼呢?你担不担心?”沈徽忽然抬眼,状似漫不经心的问。
秦若臻仿佛有一瞬愕然,旋即颌首,颇为自矜的笑道,“自然,臣妾一向最看重的,难道不是皇上您么?”
“如此,也就罢了。左淳的事先搁着吧,等梓潼和慧妃,平安顺遂产下皇儿再议不迟。”沈徽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等明儿见了舅舅,朕会嘱咐他好好保重身子的。”
言罢,朗然笑笑,到底是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对这件事下了最终定论。
秦若臻面色一沉,有些赌气的问,“皇上这么做,就不怕言官们诟病?皇室未免也太霸道了些,为着一个子虚乌有的事儿,竟能生生断送一个官员的前程。”
她犹有不甘,重重叹了一口气,“皇上从前不是这样的。左淳的事儿,不过是个借口。是不是,如今父亲举荐的人,皇上都不想用?”
沈徽不愠不怒,从容笑道,“梓潼想多了,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果真是臣妾想多了么?那么臣妾托父亲为皇儿寻的乳母呢?早前您不也迟迟都不肯应允?”秦若臻再度瞟了一眼容与,也不掩饰眼里的鄙夷和厌烦,“还是因为,您身边的人,又向您进过什么谗言?”
沈徽正拈了一颗嘉应子,听见咄咄逼人的问话,微蹙了下眉,“梓潼今儿说的够多了,思虑过多难免伤神,还该好好养精蓄锐才是。朕还有事,先回乾清宫去了。”
岂料他这样态度冷淡敷衍,且让这个令人尴尬的过程,发生在容与这个外人面前,秦若臻却是再没法按捺,眸光满是寒意,逼视沈徽,“皇上这算是拂袖而去么?臣妾说的可有错?为什么臣妾和父亲向您推举的人,您百般不肯接纳。而他对你推举的,哪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阎继,您都肯委以重任?”
她霍地扬起手,直指站在一旁的容与,“究竟谁才是皇上最亲近的人,臣妾今日很想问个清楚。”
第62章 早产
皇后咬牙问出这话,倒招来皇帝曼声一笑,“容与是朕的近臣,梓潼是朕的妻子,更是朕皇儿的母亲,都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
回答的没有丝毫避讳,直指人心,沈徽自然知道秦若臻吃味在何处,也根本就没打算绕开容与。一语说完,他仍是面如止水,气定神闲。
秦若臻显然不满意,摇头一哂,“皇上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对父亲,对秦家是何等倚重和信任。如今却处处都听他的,他究竟算是什么臣子?不过只是个家奴罢了,皇上何以这般信赖一个奴才?”
沈徽蓦地皱起眉,“朕倚重何人,视何人为近臣,事涉朝政,不是皇后该妄议的。”
他声音本就清冷,语气又透着生硬,听得秦若臻倒吸一口气,不可思议的盯着他,“好,臣妾不能议政!臣妾只是你的妻子,那么便说说看,作为一个妻子的感受。对于皇上而言,妻子可有他这个近侍重要?你打破规矩,让他住在乾清宫门口,让他给你读折子代笔批红,许他给你梳发暖床,甚至还和他诗词相和。看看皇上和他做的那两首长相思,和的多么贴切,多么相衬。不知道的,只怕还要以为,那两阕词才是一对夫妻在互诉思念之情!而臣妾那一支呢,简直就是格格不入!”
沈徽初时只是云淡风轻,听她提及长相思,目光顿时一凛,森然问,“你竟敢窥探朕?”
秦若臻瞠目,半晌怒极反笑,“窥探?皇上那般珍视,将一个内侍写的东西收在书里,放置在臣妾能看到的地方,何用窥探?莫非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将我特意寻来送你的东西,转手就给了他,你又何尝珍视过我的心意?”
她猛地转顾容与,狞笑着问,“请问厂臣,皇上那副清明上河图,现下却在何处?”
容与默然站在一旁,本希望能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眼看是不能够了,只好垂目,欠身答她,“在臣房中。”
话音落,殿内陷入一阵令人发窘的沉默,许久之后,秦若臻才发出一声无奈又愤懑地嗤笑。
沈徽扬着下颌,不悦道,“朕赏给容与什么,何用皇后知道?”
一句话罢了,足以伤及秦若臻的自尊,她忽然扬声唤明霞,吩咐她进寝殿内取一只锦盒。待盒子拿来,她喝命所有人出去,从中翻出一沓薛涛笺,一面起身,一面蓦然扬手,将那摞纸劈面摔在了容与脸上。
“你让他代笔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我也永远都不应该知道?你竟让一个,一个阉人来和我的词……请问皇上,你究竟置我于何地?置我对你的感情于何地?”
薛涛笺轻盈透薄,扬在空中一瞬,飘散零落的一地皆是,纸上那些熟悉的句子扑面映入眼,每一个字都饱含了她的衷肠。
容与默默看着,心下忽然泛起一阵难过,倒也不是为自己,说不大清的,或许只是为了,那些曾经被辜负的心意。
场面可谓尴尬,他猜度自己满脸尽是难堪,不想让人看见,索性俯下身,一张张去捡拾。蓦地里,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拉起来,沈徽眼里似有风雷翻涌,“跟朕回乾清宫。”
被这么一拽,容与微微有些踉跄,沈徽却是目视前方,走过秦若臻身侧,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他未曾留意到她面容惨淡,已是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最大的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