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才觉得心跳频率渐渐趋于正常。
突如其来的青眼有加,只能让心底一片冰凉。他很清楚,倘若沈彻真的向夏无庸要人,结果一定会如愿。即便义父高淳在世,也一样无济于事。
说到底内臣爬得再高,再得恩宠,也不过是个奴才,主子一句话,若叫坐着死,没人敢站着活。
容与无声喟叹,慢慢推门走出配殿。
甫一出去,只见怀风瞪眼望他,皱眉叱道,“你怎么在这儿?殿下传了夏无庸问要的东西呢,他说命你送来,却叫我好等,你这奴才是怎么当差的?”说着看了一眼沈彻,转头不悦道,“还不快拿了东西跟我一道回去。”
容与听着他的诘问,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莫非沈徽主仆听到了刚才配殿中的言语,这才故意出声搭救?
他不敢肯定,然而心里却莫名觉得踏实许多。
可还没等他吭声,沈彻已一把拉住沈徽,含笑道,“东西你拿走就是,这个人,我留下可还有用。”
容与就站在他二人面前,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他做了一个大胆而冒险的举动,迅速抬头望了一眼沈徽,眼里满是无声哀求——这已是他眼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沈徽看见了,不动声色地把手从沈彻手里抽出,苦笑一声,“大哥留他做什么?莫非建福宫也缺总管不成?你是知道的,我书房里一直缺个通文墨的内侍,前阵子让内务府挑了一遍,好容易才挑上他,因怕他年轻不踏实,先调到御用监历练两天。大哥身边已有那么多可心的,不如就让我一次如何?”
语气里颇有几分求恳的味道。
容与想起曾听人提起,升平帝的两位皇子里,秦王最和善好说话,楚王则因时常外派办差,养成了强悍冷酷的性子,眼高于顶目无下尘,宫内宫外的人背地里都叫他冷面阎罗。
如今听他温声细语,实在很难将他和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
沈彻犹豫不决,似乎在揣度沈徽的认真程度。良久,一笑道,“既这么着,我不和你抢人,你带了去就是。”转脸对容与道,“还不谢谢二殿下抬举,他调理出来的人,日后可都是有大出息的。”
一句话,对于对容与来说无异于天籁之音。
暗暗长舒一口气,容与伏地谢恩,起身后规矩地站在楚王身后,垂手侍立。至于他们兄弟二人说些什么,他是充耳不闻,心里只盼着能尽快离开此地。
及至跟着沈徽轿辇进了重华宫,容与还有种如坠梦中的感觉。
入宫苑,怀风无声示意容与跟上楚王。容与忙赶上前,到底是没伺候过人,他有些踌躇是否该前行一步打帘子,却见沈徽头也不回,径自走入了重华宫内的西配殿---浴德殿。
怀风见状,瞥了一眼容与,抿嘴笑笑,神情似有揶揄。容与当即悟到,原来沈徽方才确实听到了那番话,现下走入西配殿,大约也是在打趣刚才发生在配殿里的那一幕。
顾不上想自己的难堪,容与明白沈徽是有意救下他,怀着感激,他上前双膝跪下,深深叩首,“臣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沈徽拿了一柄玉如意在手上把玩,没有叫他起身,漫不经心的问,“怎么就救命之恩了,说的太大了些。倒不肯谢谢孤一番抬举,莫非是不愿意在孤跟前伺候?”
容与方才在建福宫内已对他谢过恩了,如何能不愿意呢,于是低声恭谨道,“蒙殿下抬举,臣不敢推诿。”
沈徽哼笑一声,“做我宫里的人,别的都罢了,就只一条,”身子忽然逼近,冷声问,“忠心,你做的到么?”
这对容与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沈徽于他有恩,所以答的毫无迟疑,“臣做的到。”
沈徽不置可否,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仍是没有叫他起身的意思。
容与低着头,惴惴不安的在想,莫非沈徽不相信他方才的话?
过了好久,他看见怀风轻轻拽了拽沈徽的衣袖,又微微的咳了两声。
沈徽将身靠在圈椅中,淡淡道,“我要的画儿呢?”
容与忙从袖子里取出卷轴,双手捧着恭敬的呈给他,然而等了半天,却没见他或是怀风来接。
那带着不满的声音,却在他头顶响起,“伺候的规矩没学过么?打开!”
容与一凛,忙打开卷轴,展开那幅画,一时间又迷惑起来,究竟该摆在案上让他看,还是自己手捧着让他看。
最后还是选择自己捧着,可惜画太大,只能托着中间的部分,这个情景令他十分尴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好小心翼翼,抬眼求助怀风,希望他能帮忙解开困局。
和怀风一对视,从眼神里,容与已看出,他对目下这个情形也颇感为难。
正是手足无措,忽听沈徽咳了两声,容与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却忘记了此时此刻,自己是抬着头的。
四目相交的一瞬,他已意识到这个行为是大不敬,心下一慌,匆忙垂下头去,却已然来不及了。
不过是一天之内,容与已两度觉得有如芒刺在背,现在双膝被汉白玉地面硌得发涩,又好似是如跪针毡。
好在沈徽似乎不大在意,只问,“云林子的这幅画,妙在何处?”
这个问题缓解了容与的难堪,迅速整理思路,准备回答。刚要开口,沈徽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是叫他把头抬起来。
容与依吩咐抬头,目光平视前方,轻声道,“此画名为渔庄秋霁图,重点不在渔庄,而在秋霁,远山遥岑,平阔静湖,湿寒疏林,皆是秋天雨后之景,清逸明净,纤尘不染。”
那时候的容与在说这番话时,绝想不到多年以后,沈徽竟然也会用清逸明净,纤尘不染这八个字来形容他。
沈徽嘴角扬了扬,还是不叫他平身,淡淡问,“云林子有阕折桂令,写的也不见得多好,口气却很大,把下半阙诵给我听。”
容与一怔,有点不解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幸亏他记性好,还能回忆起那支曲子,便低声诵道,“侯门深何须刺謁,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沈徽听完,极轻的叹了一声,随口叫容与起身,命他把画放去书案上。之后吩咐怀风带他出去见重华宫的宫人,安排妥当了再来跟前伺候。
跨出浴德殿,容与不由松了口气。怀风看出他的不安,温言安慰道,“别紧张,咱们主子待人一向很好。你是第一个被殿下亲自挑中的人,之前内务府选了那么多,殿下一个都没瞧上。不过,你也是第一个被殿下整治的人,我以前,还没见殿下让人跪那么长时间呢。”
这个说法让人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忧伤,容与试探着问,“请教怀风哥哥,殿下为何会挑中我?”
怀风歪头想了一会儿,又看看他,挤眼笑笑,“估计是因为你长的,比其他人都好看。”
容与在心里叹息,自然知道这是玩话,面上也只能含笑不语。
怀风见他不搭腔,愈发仔细盯着他的脸,点头道,“你模样生得确是不错,且和那些个长的好,也自知长的好的不一样,没有阿谀谄媚之色。”
说着更是一笑,“就像这会儿,你不说话的时候,瞧着也好像是在笑,倒是顶和气的,让人看着就觉得亲近。”
第4章 阴晴不定
还是很难习惯别人称赞他的长相,容与只好转换话题问自己今后所司之职。
怀风便絮絮地告诉他职责范围,以及沈徽的习惯癖好。
其实这份工作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围着主子转。如果沈徽外出,他须跟随服侍在侧;如果沈徽在重华宫内,他也须随叫随到,不离主子身边半步。
说到沈徽的习惯,容与一边听,一边认真的在心里记录。毕竟这是自入宫以来,他第一次做服侍人的活儿,不敢稍有怠慢。
等见过阖宫上下有品阶的宫人,安顿好卧房,这一天已接近尾声。沈徽似乎有意给他适应的机会,吩咐不必上夜,自去安置不提。
一日下来,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容与躺在床上,想着阴晴不定的沈徽,不可知的将来,不觉有了种前路凄迷的彷徨。
想想不久前,他还为得了一份采办古籍字画的工作暗自欢喜,谁料到才短短几天,就已和那份工作失之交臂。
容与想了想,大概自己和安静美好的日子,真的没有什么缘分。
然而事实和想象不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倒是过得颇为轻松自在。
沈徽每日除却向皇帝问安,余下的时间都会在书房翠云馆内读书临帖。
在书房里伺候,除了研磨斟茶,其余时间都是站在一旁侍立。闲来无事,他渐渐地琢磨出一个合适的距离,既不会显得逾矩,又刚好能看沈徽手中书里的文字。
只是时不时,他就要应对沈徽突如其来的发问。
有次沈徽手里明明拿着尚书,却忽然开口道,“鹤鸣与九皋,声闻于天,接下来是什么?”
容与怔忡一刻,才反应出他说的是诗经,幸而他记得底下的句子,忙轻声背诵,“鱼在于渚,或渊或潜。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另有一回,沈徽正在翻礼记,可能是想到字里所包含的礼法和释义,便突然问,“你名字是哪几个字?”
容与已有些习惯这位王爷没有规律的提问,想了一下回答道,“是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的那两个字。”
沈徽点点头,又有一搭没一搭,问起他家乡何地,家中尚有何人。
一瞬间,脑海中又浮现出隔世亲人的模样,很多年都没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了,宫里的人,不是主子就是奴才,并没有人有兴趣知道一个小内侍的往事。
容与记起前世温情的时刻,不觉莞尔,好在沈徽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脸上表情。稳了稳情绪,他平静克制的说,“臣还有一个姐姐。”
沈徽却没再说话,容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直觉告诉他,沈徽是因为他的话而陷入沉默。
时光匆匆,过了处暑,天气越发炎热。怀风吩咐侍女在东井亭里设好了香案棋局,供沈徽在亭中纳凉消暑。
宫人奉上了新沏的君山茶,沈徽尝了一口,夸到甘甜之味胜于以往,怀风会意笑道,“这是去年冬天,殿下让臣收的绛雪轩那两株梅花上的雪,收了这大半年也没舍得吃,就等着殿下回来,臣才特意的拿出来煮了茶。”
他口中所说的回来,是指年初之时,升平帝派沈徽为钦差,前往云南彻查云贵总督李琏贪腐一案。
那日容与在武英殿见沈徽之时,恰好是他回宫的第二天。
沈徽笑笑,随手捏了捏肩膀,一旁侍立的宫人忙拿了玉如意,在他肩上轻轻的敲着。
半晌沈徽慢悠悠道,“才刚高谦派人过来,说皇上已将我的折子发去内阁,舅舅这会子应该已经看到了,你即刻带了我的信儿出去,务必让他留李琏一条命,这个人我日后还有用。再告诉他,我要见他。让他明日朝会后安排个时间。先去办罢。”
怀风应了是,匆忙赶着出去了。
他回来时,已是面带喜色,“已都安排下了,首辅大人说,明日朝会后就来重华宫面见殿下。”他压低声音,再道,“大人说了,皇上虽留中您的折子一时未发,但心里还是满意您对李琏的处置,说明万岁爷并不想让他死。还说前阵子叫了那位去,问他如何看待这案子,结果那位说的还是不中皇上的意。”
沈徽哦了一声,略微抬起眼看着怀风,“那当日大哥,是怎么说的?”
怀风撇了撇嘴,“大人只说,秦王要万岁爷念及李琏乃是三朝元老,素有战功,抄家革职也就罢了。嗐,左不过是装良善装仁义,还能有什么呀。”
沈徽一笑,吩咐怀风坐下对局,没有再提这话。
容与自然知道,怀风口中的大人乃是内阁首辅秦太岳,其人是沈徽生母丽贵妃的堂兄,而丽贵妃在于五年前就已薨逝。
皇帝和贵妃一向感情甚笃,自从其人仙逝,便有些郁郁寡欢,身体也每况愈下,更是常犯心悸宿疾。
为此朝中大臣们立储的呼声,也如涨潮一般,时不时就会高涨一番。
大胤如今只有两位皇子,皆非嫡出,身份相差不算悬殊,储位自然要在这二人之间展开争夺。
秦王沈彻素来较少参与政务,但似乎更得陛下喜爱,况且占据长子身份,朝中以御史大人为首的一众清流,一直坚持该立长为嗣。
而楚王沈徽好似不算得圣眷,却又时常被皇帝派出去备兵防海,巡视河道,甚至考察各地方大员政绩。他办事的能力和手段也得到朝野广泛的赞誉,甚至连皇帝也曾亲口夸奖。
这么看来,兄弟二人似乎不相上下,难分轩轾。
不过今日一番对话下来,让容与明确知道一则信息——似乎从不表明立储态度的内阁首辅,到底还是帮衬自己人多一些,恐怕迟早会成为拥立沈徽的得力股肱。
次日一早,怀风来回禀沈徽,“朝会已散,秦大人在浴德殿中恭候殿下。”
内阁首辅秦太岳年近五十,有着敦儒雅致的风姿。容与奉了茶与他,欠身致意,退出殿外。关好门,依照怀风的嘱咐在外头侍立静候。
站在廊下,屋内的对话一字一句飘进耳中。
沈徽的声音一如既然,泛着微薄的凉意,“舅舅这一向可好?我去了大半年,朝中的事儿多有劳烦您了。”
“殿下似乎还有风尘之色,要多休息才是。”秦太岳的声音低沉悦耳,有些像是暮色之中连绵悠远的鼓声,“今日朝会上,皇上对着众臣工夸奖了殿下。很多人,似乎听出了一些线弦外之音。”
沈徽含了一丝冷笑,“舅舅倒是说说,他们都听出了什么?”
“各人听到的含义不尽相同,大致却可分为两派。一派人,认为皇上多次公开赞赏殿下的能力,想必是个立储的信号;另一派人,则认为皇上迟迟不肯立太子,却多番派您出去办差历练,是为了将来让您更好的辅佐大殿下,做个辅国的贤王;而还有一众人,是为举棋不定左右观望,那便不足道了。”
沈徽轻笑道,“恐怕愿意做墙头草的人更多,这是好事。”顿了一下,迎着他的目光道,“舅舅不妨也站在大哥这边,如此才会有更多的人愿意跟随过去。”
秦太岳好似有些不解,但笑不语请他释疑。
沈徽好整以暇,缓缓道,“大哥是长子,本就该立为太子。父皇虽春秋还盛,但身子却是不若以往了,群臣屡次上书要立储,父皇却思虑这么久,足见既不忍弃正统之长子,又不舍得我这个还算能干的次子。既如此,咱们何不推皇上一把?如能让朝中众人都认为皇上属意大哥,对皇上来说怕是始料未及。未在意料中,便会心生疑虑。”
幽幽一笑,他复道,“本月排设宫宴,百官朝贺陛下后,舅舅可授意朝臣们参拜大哥,那些支持者和中立者一定觉得这是向秦王表功的好机会。试想皇上乍见此情形,心内必定十分不快。即便当场不发作,秦王僭越一事也可事后拿来做文章。舅舅,以为如何?”
秦太岳一笑,答得却很谨慎,“让皇上由此心生猜忌,这是个有用的办法。只是,仅这一项,也难撼得动他。”
沈徽点了点头,“今年秋闱武选之后,宫中会再进一批的侍卫,倘若我估计的不错,以皇上现在的心境,一旦起了防范之心,就会加意留心自己的安全,势必将武力最强的人选在身边。舅舅可适时进言,恐建福宫在守卫上会有所削弱——首辅大人如此关心秦王安危,不会让皇上更生怀疑么?”
秦太岳微一沉吟,“如此一来,的确会加深皇上的防范之意。”
“还不够。父皇多次提及,他最不喜的就是大哥朝三暮四对元妃寡情。听说大哥近日又网罗了几个男孩子,我们不如索性再送他几个好的,叫他镇日可以在宫里胡天胡地。父皇如有若惩戒或申斥,大哥必是要装可怜博同情,至于私下里,难保会有怨怼。我在他宫里安插了那么多年的人总该派上用场,只要他口出怨怼之语,父皇便会知悉,从而更生芥蒂嫌隙。”
秦太岳沉声道,“从外廷到内宫,明着捧他,实则是让他更快失去君心,老臣省得。我即刻便去安排,定会照殿下的意思办妥。老臣还有话提醒殿下,这些日子以来,殿下风头出的也够多了,最近宜少言少动,无事便在宫中静心休养,多做些皇上喜欢的事,只当养性了。前朝有什么动静,我自会着人告知殿下,外面一切有我,务请殿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