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那样正经人家的人会出城。
见守门老汉不待见自己,绿翡便恭恭身,道了谢后转身离去,想着待寻到落脚处后再做打算。
谁知她一转身,长心便开了口。
“爷爷!您帮帮娘亲吧……”长心冲着守门的老汉唤了一声。
“恩……”守门的老汉瞧见那妇人怀中的孩童唤了自己一声,恻隐之心又起,“那你们便在此候着吧!”
话罢,又便举目四顾了半天,绿翡也只得抱着长心立在城墙下。
“咦……门头刚刚还在这儿呢……怎么一下便没了踪影?”老汉自问自答的嘟哝了半天,正备着与那妇人道,他寻不到门头现在何处,却听到一童稚的声音,“爷爷,爷爷,您糊涂了,今儿个有大官来,门头早就去迎大官了!”
“哦哦哦!瞧我这老糊涂……”守门的老汉一听小儿的话,随即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转面冲着绿翡道,“嘿,那小娘子,门头今儿有事,怕是不会来……”
“爷爷,爷爷,您又错了!您瞧,那个不就是门头叔叔!”守门老汉一开口,那小儿便不依。
小儿不停的叫嚷,吸引着绿翡把注意力从守卒身上转到小儿身上。
“门头老爷来了?”绿翡对上小儿的眼睛。
“来了呀!就在那!”小儿见披着斗篷的人愿意听自己的,随即兴高采烈的朝着南方指了指。
见小儿指了方向,绿翡未多言,立刻抱着长心转身,顺着小儿指着的地方眺望。
一望,便看到了一个门头打扮的守卒引着一个高官朝着城门方向走了过来。
绿翡看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官靴,随即准备抱着长心离开。
谁知,还没等她转身,守门的老汉便拦住了她的去路,“哎哎,小娘子别走啊!门头便要来了,待那大老爷走了,老汉与他说说,看他能不能行个方便……”
“不……不……不必了……”绿翡抱着长心,脚下的步子莫名的慌乱。
“唉!你别怕呀!”守门的老汉以为眼前这妇人没见过世面,又拉住绿翡的胳膊,“你在忍忍,待那大老爷走了,我便去说……”
“这……”绿翡未来得及谢绝守门老汉的好意,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眼前所立,可是虞馥?”
☆、第二十七章
“呃……”绿翡听着身后传来了‘虞馥’二字,仿佛中箭一般,半天都寻不到自己的声音。
“怎么不转身?”绿翡察觉到自己肩头搭了一只手,“呃……见过大老爷……为妇的当家不是打鱼的……”
绿翡无可奈何的转过身,抱着长心缓缓的冲着身后之人躬了躬身。
“不是打鱼的?”立在绿翡身后的高官,一听到绿翡的声音,便哽咽到说不出话。直到一群士卒围住绿翡,那高官方才挥挥手,低声道,“馥儿呀!你一走四五年,怎得就不愿回京中看看?”
“大老爷,您,您认错人了。”绿翡低着头,抱住长心,不敢抬头看来人。
“认错人?”高官扭头对身侧的随从嘱托了几句,又用手指揩了揩眼角的泪,“即是认错了,那劳烦这位姑娘随本官过府一趟,本官……”
“大老爷不必如是……即是认错了,那便放奴归去便是。”绿翡不等高官把话说完,便开了口。
见那不明身份的妇人敢公开顶撞京城派来的丞相大人,门头便怒斥道,“齐丞相让你去衙门就去衙门,啰嗦个什么劲!”
“大人在此,大人你又何必多言?”绿翡看了门头一眼,转身便要走,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跟本官回一趟衙门,本官送你出城。”
“若是不呢?”长心再次从斗篷中探出脑袋,“不便不送我和娘亲出城了吗?”
“那是自然。”齐丞相看着从绿翡怀中探出头的小丫头,眉毛狠狠地皱了皱,“你们要是不与本官一起还府,本官便只能起衙门告你们联手偷了齐相府的物件。”
“那会怎么样?”长心瞪着大大的眼睛。
“许会少一只手,或少一只脚……”齐丞相半真半假的抬起一只手作刀,冲着长心比活了一番剁手跺脚的动作。
“看上去好疼。”长心趴在绿翡的肩头,小心翼翼道。
“看上去疼,那你还不……”齐丞相正预备着从长心处入手,却被绿翡打断了。
绿翡见齐丞相不仅言了若是去衙门,便送自己出门,还道了,若是不去,便会送她与长心下狱,索性直接应了齐丞相的衙门之邀。
“好!”
答了好,无论绿翡是如何想得的,结论都是须得跟着齐丞相去了府衙。
一进府衙,绿翡便被人因着从侧门进了后衙。
后衙与她们刚刚进的大院陈设不同,只有几个石凳,外加几间厢房。
绿翡抱着长心,定定站在石凳旁,未落座也未敢开口。
“虞馥近些年可有想过爹爹?”齐丞相的声音在绿翡耳边响起之时,绿翡的眼睛也有些微微的泛红,“齐丞相定是让弄错了,妇人不过是一贫苦人家的……”
“虞馥,为父对不住你娘,但当年迎娶……”齐丞相叹了口气,“迎娶你大娘着实是迫不得已……”
“只是迫不得已便能逼得我娘从妻变妾么?”原本父女重逢,该是抱头痛哭才算解恨,可若是那父亲只知为自己当年的浪荡寻借口,那便是真真的伤透了人心。
想着自己娘亲虽是小家碧玉,却也贤良淑德,除了家世,无一不必那胡氏好上数倍,且生的貌美,与爹爹还是指腹为婚,竹马青梅,陪着他寒窗苦读数十载,最后不过落得个姨娘。
想着自己娘亲临死前,饥寒交迫的窘境,绿翡抬眸冷冷的看了齐丞相一眼,“齐丞相自是享尽了齐人之福,何必与绿翡多言……”
“绿翡?你如今是把名字该做了绿翡吗?私自改名……”齐丞相听绿翡改了自己的名,正打算规劝一番,又想到多年前,那个雪夜,那母女俩净身出户的惨状,无力的叹了口气,“翡儿唤起来,也算是别有情致。”
“不过是个丫鬟名字,谈何情致?”绿翡抱住怀中的长心,慢慢寻了个石凳坐下。
“丫鬟?我齐德永的女儿怎会成丫鬟!”齐德永听得出坐在自己眼前的女儿怀中有话,却也未戳破,胡氏不贤,这是齐府上下皆知的秘密。不过,作为镇国将军之女,于当初一个靠着科举才入仕途的山野村夫而言,却是极大的助力。
不过,那是当初。
如今他齐德永已是位极人臣,便也不像早前那般,须得在那人前给那刁妇几分薄面。
“翡儿,为父知错了……不知你娘何在……”齐德永小心的措辞,做这些寻回多年前,娇妻的美梦。
“爹爹既是负了娘亲,又何必再负了胡氏?娘亲说,女儿家一世不易,不过是寻个夫郎,养儿育女,而后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绿翡把长心放在膝上。
“为父也知翡儿的娘亲是贤的……”齐德永听着自己女儿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发妻的与她言说过的言语,落在袖外的手不由得抖了抖,“当年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不知齐大丞相今日为何要在绿翡面前做这般……”绿翡抱着长心起身欲行,“这衙门进也是进了,齐大丞相问也是问了,该开城门,放绿翡出城了。”
“出城,这怕是……”见绿翡执意要出城,齐德永盯了绿翡的背影半晌,他却是不曾想,当年那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已经学会与他叫板了。
她娘是个多么温婉的女子呀,怎会把女儿教成这般模样?
“可还会琴棋书画?”齐德永慢慢对起身挪到绿翡身后,“若是不通了,随为父回京,为父为翡儿寻最好的师父。”
他记得曾收过绿翡娘寄来的家书,家书上说,绿翡四岁之时,便偏爱琵琶。
“早已嫁作人妇,谈何琴棋书画?”绿翡抱着长心朝门外走,“齐大丞相还是速速践约,送绿翡出门去。”
“这……”齐德永换到绿翡身前,“不知翡儿娘亲何在?”
“我娘?”绿翡抬眸把齐德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知齐大丞相如今是做的何打算,想起了绿翡那可怜的娘?”
“翡儿,爹爹诚知对不起你们母女……”齐德永慢慢坐到绿翡对面的石凳上,刚好能看到绿翡的脸。
“所以?”绿翡不欲看齐德永的苦相。
娘亲曾说过,她爹早些年不过是村里一穷二白的卖油郎,不仅先不来油种,也挑不得重担,若不是她外公扶持,将他招了赘,他哪里来得银子读书,哪里有机会高中?
她娘愿想着爹爹高中,她们便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虽说做买卖没什么见不得人,但与旁人说来,着实还是有几分见不得人。
“所以爹爹希望翡儿能告诉爹爹,你娘亲现在何处,便于爹爹补偿你们母女。”
“那便是不必了。娘亲多年前已入了土,绿翡也不须齐大丞相多操心。”
“那……”齐德永听绿翡道,她娘已逝,心中莫名的升起几分遗憾,脸也僵了几分。
斟酌了片刻,才道,“那便先留下用过餐饭,待明日,爹爹亲自送你出城。”
“绿翡要去情谷。”
“那爹爹便送你去情谷。”
☆、第二十八章
绿翡无暇思索那个负心人为何会说话算话,但齐德永既是愿为她备轿,便也算得上还有几分心肝。
念着那人终究是自己的爹爹,绿翡揽着长心,小心翼翼坐到四人抬着的小轿中。
坐上轿子,终究比她步行去情谷快。
只是,坐上了那小轿,便也是间接认下了相府小姐的身份。
“虞馥去情谷真是寻夫?”齐德永微微的撩开轿帘,他还是不愿信自己的女儿已嫁作人妇。他于此处已有数月,此城也关了月余。遵上令,候王侯,若馥儿真是去寻夫,那她的夫君,怕绝不是她与那门头所说的渔夫。想着当年那般乖巧的女儿,变成这般模样,齐德永心底百感交集,“若不是,那虞馥便随爹爹回……”
“爹爹多虑了。虞馥的孩子已这般大了……”听着入耳的‘虞馥’,绿翡抿抿唇,抬眼望了撩着轿帘的男人一眼,知晓他起了疑心,便抬眸迎上齐德勇的视线,其间闪现隐隐泪光,“爹爹莫不是以为虞馥欺骗……”
“不……”见自己女儿睁着眼,悲戚的看着自己,齐德永勉强笑了笑,“爹爹只是好奇,虞馥的夫君为何去了情谷?”
“这……”绿翡把头转向长心,摸了摸长心的头,半晌无话。
见绿翡半晌无话,齐德永正欲开言,却闻那怀中的孩儿道,“因为爹爹去了情谷。”
“爹爹?”齐德永的视线从绿翡身上,挪到了长心身上的,“你爹爹为何会去情谷?”
“阿?娘亲说,爹爹去情谷省亲。”长心看着有人望着自己,随即笑弯了眼睛,“你是娘亲的爹爹吗?”
瞧着绿翡怀中的孩子冲着自己笑,齐德永的心微微的颤了一下,想着自己官场沉浮这半年,竟无几日得享天伦之乐,进而不由得把手伸向长心。
“爹爹!”绿翡见齐德永的手朝自己探了过来,连忙侧身让开,“既是已备好了轿子,那便速速送虞馥去吧!”
“恩……”齐德永见自家女儿侧身躲过了自己的手,不禁叹了口气,又想着刚刚自己的外孙女道了他的女婿去了情谷,便下了一个决心,“虞馥,爹爹和你一同去情谷。”
“一同去?”绿翡低头摆了摆自己的长袖,把背影留给齐德永,“那便随爹爹吧……”
“恩……”齐德永见绿翡点了头,随即放下了帘子,又去寻了一顶软轿子。
带上丞相出城,是件无比烦忧的事,绿翡坐在轿子,帮着长心撩着帘子朝窗外看,窗外红红绿绿,百姓全都夹道送着她们出城。
“唉,真是显赫的官威……”绿翡看着一个个哭得步伐不稳的百姓,轻轻的叹了口气。
“娘亲!”绿翡一叹气,视线还在轿外的长心,随即把视线转回到绿翡身上,顺带着捏了捏绿翡的脸,“娘亲别叹气呀!叹气就……”
“哈……娘亲不叹气……”见长心学着她的模样,捏她的脸,绿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从知晓这怀中的孩儿是长心谷6 主,而不是个孩子,她便觉得,无论这孩子做什么都是极其有闲趣的。
可惜,这孩子似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娘亲,心儿把爹爹给的搪瓷罐摔碎了,爹爹不会责怪心儿吧!”
听着活在对爹爹的憧憬中的长心可怜兮兮的声音,绿翡轻轻的笑了笑。
“恩……不会……”绿翡把长心的十指握在自己手上,软软的,寻不到半点茧子。手上没有茧子,如何能修成长心谷主那般的武艺,绿翡心底一荡,莫名的艳羡。
“娘亲,爹爹真有你说的那么高吗?”长心辩识不出绿翡的神色,只是觉得娘亲似乎心情不错。
“高……”绿翡听着长心的问话,眼前便浮现出馆主的模样。平心而论,馆主其实并不高。
不过,高不高,其实并不打紧,要紧的是她觉得馆主高。
“爹爹真有娘亲说得那般厉害……”长心听着自己的娘亲告与自己,爹爹很高,又问了一声。她记得娘亲说她前些日子生病,烧坏了头,所以不记得前些日子的事了。
“有……有……”绿翡从身侧的食盒里取出一颗糖莲子喂到长心口中,想要止住长心的口。
“那爹爹……”长心被入口的甜味吸引,“娘亲,再来一颗!”
“不能再吃了……”绿翡笑着摸了摸长心的头,“心儿忘了爹爹说得一天只能吃一颗么?”
“但娘亲不是说,长心把那搪瓷罐摔碎了么?”长心伸手去拉食盒,却瞧见绿翡将食盒放到了自己抓不到的地方。
“爹爹真的姓李?”长心闷闷的说了一声,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见娘亲口中的爹爹。她该是个只有娘亲的孩子。反正她记事起,就只有娘亲抱着她东奔西走。
但娘亲似乎想见爹爹……
绿翡读不懂长心的意思,只是以为长心如一般孩童那样,在幻想着爹爹的模样,“怎么这么多真的假的……娘亲怎么会骗心儿……”
“嗯……”长心把背影留给绿翡,“娘亲不会见着爹爹,就不要长心了吧!长心舍不得娘亲……”
“不会……”绿翡听着长心口中的碎碎念,沉了口气,“过几日心儿便能见到爹爹了。”
“哦……”长心坐在绿翡的膝上,拉了拉绿翡的袖子,“娘亲这件衣服一定很贵。”
“恩?”绿翡顺着长心的意思,看了几眼自己的袖口,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装。不过是些缎面罢了,也算不得什么特别的东西,“长心喜欢?”
“对!”长心瞪大眼睛望着绿翡,“爹爹一定很穷,只能让娘亲穿麻布,娘亲换个爹爹好不好……”
“呃……”绿翡尴尬的听着耳侧闪过的马蹄声,应该有人会去给自己那丞相爹嚼舌根了。
她带着长心馆主这一路上,为了躲追兵,才一切从简。她与长心谷主住在春风馆时,吃穿用度却不比那官宦小姐差。
有了丞相开道,一路上行的极快。绿翡疲惫的随着齐德永面见了诸多官吏后,也稍稍明了几分为相不易。
可不易与她也无什么关联。她不过是想借借丞相爹的东风,去见馆主罢了。
顺顺利利的进了情谷,随着齐德永拜过那情谷谷主长清后,她便被安排在了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不过是栋巨大的宅子。
绿翡拉着长心在后院中慢慢的行着,思索着何时去寻心上之人。
却被眼前一道红色的身影夺去了魂魄。
☆、第二十九章
瞧着那道红影稳稳的于树梢跃动,灵巧得如一只鸿雁。
绿翡的眼睛开始氤氲起雾气。
她虽未瞧清那身影的脸,她却已知那道红影,便是她思念已久的馆主。辩识搁在心间上的人,不需要眼睛,你离她近了,心就已经知道了。
念起自己一路上每当想起馆主可能在情谷受苦,便忧心到彻夜难眠,甚至幻想着,若是馆主在情谷殁了,她便随着馆主离开这纷乱的尘世,陪她走过奈何桥,绿翡抿紧了唇,若是馆主安好,那她只要能伴其左右,便已知足。
可伴其左右,似乎已成了她一个人的遐想。当她想着,念着的馆主,终是好好的出现在她眼前,一身绝代风华之时,她却连半点前去唤上馆主一声的意气都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