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怀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起巨大波澜。好在他素来沉稳,强压下暗涌,他对那人道:“我知道,你辛苦了。”
那人躬身行李,告了退。
尚子轩到底是站在郎怀这边,因而只肯将这个消息漏给他。只要运转得当,就定能突破于阗城,立下汗马功劳。
只是一切,都得仔细考虑,悉心布局,才能一鼓作气。
“爷一个人待了多久?”竹君看了看营帐,也不敢进去。郎怀每当真有事思考,是谁也不准打扰的。
陶钧苦着脸,叹道:“怎么也得三个时辰了。”
两人互相看了眼,蹲坐到地上。这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打扰郎怀。
竹君先耐不住,低声问道:“你说将来爷回了长安,真会娶妻么?”
这个问题,让陶钧张口结舌,却不知作何回答。“谁能知道?爷这般出色的人品,这世间,不管男女,又有谁配的上?”
“你看七爷呢?”竹君想起长安城中那个皇子中的另类,“爷自小和七爷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呢。”
“可,可七爷又不知爷其实是……”陶钧犹豫片刻,又道:“其实爷这性子,心高气傲的,又怎肯……不若如今这样,多体面,多自由!”
“你说的也有道理。”竹君点点头,若有所思,想了片刻,道:“其实呀,将来爷娶妻,好像也无不可。你说说,天下谁能有比爷更好的人?”
“可……”陶钧还待说些什么,却被竹君打断,“咱们女子,不就期盼寻着个有情郎么?”
陶钧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但他却发觉竹君的神色,露出些许娇羞和向往,不由道:“竹君,你可是……”
竹君低了头,素手托腮,沉默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
莫名的,陶钧心下一痛。他拍了拍姑娘的肩膀,不再说话。自己什么身份?一个宦人。哪里有资格对她说欢喜?爷他到底比自己值得托付。何况,毕竟就在眼前,是可以用一生去守护。
陶钧不由露出些许羞涩笑意,却都隐藏在这低沉的夜里。
丑时才过,郎怀总算露出笑容,将桌上所有的纸张付之一炬,走出营帐。
陶、竹二人相互靠着,已然入睡。郎怀这才发觉天早就黑了,不由自嘲道:“看来我还是操之过急了。”
看了看天边,月半圆,周围星光明媚,便如少年此刻的心情。
伸手拍了拍他俩,郎怀笑道:“进来,今日不管别的了,都好生躺下,歇个够!”
他俩睡踏实了,郎怀却一丝睡意都无。他想了想,取下挂着的藏泉枪,坐在烛火下,仔细擦拭。
不久后,他就要用自己的武器,打破于阗城的防守,替大唐拿下这座本就属于大唐的军镇。然而所有思乡的念头全部上涌,他不由得露出笑意。
然后,他就可以回家了!
竹君梦里正在和兰君在小院里嬉闹,姐妹俩奔上跑下,飘舞的纱衣,映衬出少女姣好的身段。郎怀捧着本书册,坐在一旁的石塌上,闲闲饮茶翻书,悠然自得。少女偶然一回头,不由得羞红双颊。
突然她觉着脸上痒痒的,睁开眼,只见郎怀放大的脸,正对她笑眯眯道:“梦着什么了,这般痴傻?”
“没什么!”竹君坐直了,看了看郎怀,道:“爷,什么时辰?”
“巳时二刻。”郎怀递给她杯温水,道:“起吧。”
洗漱之后,郎怀让陶钧请来了路老三,四人在帐中坐下,郎怀才道:“如今,我有一计,不知可否破城。”
路老三喜得抓耳挠腮,催促道:“阿怀,就知道你有主意!快说!”
“丛苍澜瑚当上赞普后,对曾经和他夺权的兄弟痛下杀手。虽说这些人都死了,但他的侄子隆尔逊足智多谋,曾深得仁摩赞普喜爱,有很多人支持。隆尔逊,恰好当过几年于阗城主,若非他父亲将他召回,也轮不到伦铜来此。”郎怀抽茧剥丝一般,缓缓道来。
“我觉得,不妨用此事做文章,佯装隆尔逊如今逃进于阗。那么,那些曾经忠于他的部下,又怎么可能全部服从伦铜?如果他们有了分歧,那么就是咱们的可乘之机!”郎怀并没有说出隆尔逊一定就在于阗城内,只是当成一个大胆的假设。
“我已经和大将军请命,愿以骑兵攻城。”郎怀看着路老三道:“如今,就得辛苦三哥,让儿郎们打起精神。我想了个点子,如若管用,咱们哥俩就比一比,看谁能先进于阗城!”
路老三眼睛一亮,附耳过去,仔细听着,越听越是欣喜,连带着陶钧、竹君二人,也露出了坏笑来。
第13章 征夫热血几时还(三)
郎怀不是莽夫,骑兵攻城,那是天方夜谭。他的兵全部携带剑矢,上面绑着临时从衣服上搁下的布条,写了土蕃文字。
薛华从一个士兵身上取下一只,箭头被故意磨得失去尖锐,打开布条看了看,用官话念道:“隆尔逊的臣子,速速里应外合!尔将为大唐于阗镇抚使,大唐定不毁诺!”
郎怀挠了挠头,嘿嘿干校两声,道:“薛将,您见笑了。”
薛华转过身,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郎怀,这个少年短暂憨笑后,就站直了身体,默不作声。
“本将会坐镇中军,此战前锋营必克尽全力,争取破城。”薛华还了箭矢,说完此话,转身即走。他已经能想到本就军心初定的土蕃人看到这些话的反应,若不抓紧机会,他怎能当得了前锋营的将军?
如今最要紧的,是约束其余各路将领,好生协助郎怀攻破城门。只要城门打开,再以千余骑兵冲击,何愁弹丸的于阗不收归大唐?
郎怀此次选的,都是能开三石强弓的兵,务必将箭只发至城内,还要免去己方被对方弓箭手攻击。
正是午时,日头高照。伦铜也是人才,还在西门上督战。郎怀取了自己平日不太用的八石弓来,张弓搭箭,牢牢瞄准对方城楼。
只听嗖得一声箭动,路老三大喝:“三、二、一!放箭!”
伦铜正纳闷唐军此次又是作何,没想到对方那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军官竟然有此臂力,一箭从他侧脸经过,牢牢扎进身后的柱子上,。土蕃人只道好险,唐军却喊可惜。
郎怀一箭之威,却让伦铜眯起眼睛。那晃眼的布条,让他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果然,随后而到的箭矢却不是这般有力,并步伤人。楼上的土蕃将领取下布条后的神色各异,让伦铜心生惊觉。
等他看罢布条的内容,立即抽出腰刀,喝道:“这是唐人的诡计!隆尔逊谋逆,早被赞普处死!”
然而于阗城这时候的将领,多一半都是隆尔逊的旧部。其中有两人还真知道其实隆尔逊早已到了城中,不由得半信半疑。
他们忠于隆尔逊,却也不愿舍去荣华富贵。想要夺回赞普的位置,似乎不太可能。但隆尔逊到了城中,却当真多疑至极,有什么打算,谁也不说。
但好像除却投唐,也没别的路子可走。不然何必在此时入城?
城楼上风声鹤唳,城楼下,郎怀已经带着弃了马匹的士兵们,扛着攻城器械,在盾牌的掩护下,迅速接近城底。
“唐军已到城下,请城主定夺!”守城的士兵前来禀告,伦铜立马道:“准备迎战,弓箭手准备!”
然而传令官还没走出城楼,就被人一刀捅死。
“扬得乐!你想做什么!”伦铜下意识逼近去问,却见到其他将领的神色都起了变化。他素来智计百出,但面对这一手阳谋,当真是束手无策了。
“隆尔逊就在于阗!”他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心下直呼糟糕。看来想要坚守于阗城,等到赞普发兵合力击败大唐,是没可能了。如今得想个办法,怎么逃回王都?
守城的士兵得不到命令,只好按着惯例,和唐军交手。
云梯架好之后,郎怀举着盾牌,带了十来个武艺高强的校尉,配合着前锋营的弓箭手,强行登城。他纱袍轻甲,后背上背着藏泉枪和大弓,腰间悬着箭囊短剑,脚下飞快。眼见着城上士兵推下石块,也被郎怀一个侧身足尖轻点,不仅躲了过去,还为跟着他的士兵去了危险。
“阿怀,上去了别逞强,别走远!”路老三也在爬云梯,但他没郎怀的身手,都是仗着身体结实臂力绝人硬抗了过去。背后一个斗大的包袱,不知是什么东西。
于阗城的城墙,不过七八仗高。先前难打,是土蕃上下一心。如今却被郎怀钻了空子,趁着他们内讧方起,顾不得发号施令,真被他一鼓作气,上了城墙。
随手丢了盾牌,郎怀气也顾不得喘,反手卸下藏泉枪,舞得如同一面墙,将箭矢都挡了开来。
片刻工夫,跟着他的陶钧就跃上城头。二人配合,陶钧捡起地上的巨盾护住二人身形,郎怀仗着藏泉身长,连挑敌人,三番五次,就将身边的土蕃守城兵挑落城墙无数。
再坚持盏茶功夫,城墙上已经站了整整六个什的唐军,直把土蕃人忙得焦头烂额。这些唐军一什为小队,四人抗盾保护四方,二人举着长兵器捅开想要靠进的土蕃人,四人持弓搭箭,箭箭夺魂。
城头被越来越多的唐军涌上,薛华在此关键时刻,除却留下了千余骑兵精锐,尽数派去攻城。
城楼中的局势愈发一触即发。
扬得乐骂道:“丛沧澜瑚杀父弑兄,算什么赞普?你伦铜不过是那个腌臜种的一条小绵羊!隆尔逊才是应该继承仁摩赞普的!”
“隆尔逊?”这时候说什么都不能承认隆尔逊还活着,伦铜一边递眼色给心腹,一边还嘴道:“他试图谋逆,早就被仁摩赞普所不喜。丛沧澜瑚是天定的赞普,得到了神的祝福。扬得乐,你不要血口喷人,小心神的惩治!”
“一个早已死的人,不知道你们为何要追随于他?我本不愿血洗于阗,立下大功后,赞普怎能不记得各位的功劳?”伦铜悠然道:“莫不是大伙非要弄丢了于阗,让唐人的阴谋得逞?自此之后丝路再与我们无关,想要廉价的茶叶丝绸,都得从那些奸商处购买?”
众人犹豫片刻,扬得乐大吼:“隆尔逊殿下就在于阗城中,他受到天神庇佑,没被你们这些罪人害死!神说,他会入驻布达拉宫,成为新的赞普!”
刷的一声,所有终于扬得乐的将领终于拔出了刀,对伦铜怒目而视,几欲喷火。伦铜暗骂一声愚蠢,也不得不准备抵抗。
郎士新坐在中军帐中,看似气定神闲,但他不停地饮茶,难免泄漏了心内的不安。
直到斥候奔来相告:“报!前锋营飞骑尉郎怀,已率领所部,攻上城楼。前锋营将军薛华正率全营力拼,争取打开城门。薛将请大将军发兵增援,恐拖久生变!”
郎士新豁然站起,背起颤抖的双手,沉稳下令:“传令各军,不得算计伤亡,全力攻城。西路军攻城车全部上阵。中军准备,从西门西侧,随时策应。”
“是!”
“郎乔,你带人,去。”郎士新默默转身,看着自己3 的管家,最忠心的仆人,颤抖着道:“务必,要怀儿,安全。”
郎乔也着急万分,但此刻难免心下一震,跪下道:“老爷放心,小的就算拼却了姓名,也要把世子给您平安带回来!”
等郎乔站在城墙不远处,极目看去,城墙上早就陷入一片混战。却哪里找得到郎怀的身影?
攻城车已经在护卫下推到城下,对厚重的大门缓慢又沉重地破坏着。爬上去的前锋营郎怀所部,伤亡不可谓少,只是那个阵型确实起到了绝大的保护作用。
此时郎怀正带着二十几个人,抢了土蕃人的战马,顺着马道奔向城门。如果不快速打开城门,只怕他们所有人,都是有去无回的。
土蕃的指挥早已混乱,才让他们得以浑水摸鱼,竟然运气极好,摸到了西门内。只是城门洞里的士兵,却有百余人。这一路本来,郎怀身边也只剩下十三个人了。
“三哥,把包袱丢进去!”郎怀从箭囊里取出三根火箭,陶钧摸出火折子,二人配合默契,很快点燃了箭矢。
路老三下马助跑,将身上的累赘狠狠扔进城门洞。土蕃人不知道这些个唐军弄些什么名堂,但也知道弯弓搭箭,借着人数距离射杀他们。
郎怀的强弓被拉的就如长安城头挂着的满月,对准了那个黑色的包袱。
三箭齐发,准准在包袱扔进城门洞后,射中。
只听得一声巨响,郎怀不由自主的被巨浪从马背上拍翻,只觉得似乎周围都寂静下来,满世界,一切尽皆虚无。他的左手被弓弦割破,流淌着鲜血。
胯下的战马被这巨响震动的一声嘶吼,将士兵们尽数震了下去。
灰尘漫天,郎怀靠仅存的意志拼命站起来,却被呛得咳嗽不断。不仅是他,身边也是震震咳嗽——他们能听得见了。
城外正在攻城的唐军,在这声巨响后,惊喜的发现城门的半片就这么没了。
有些个倒霉的唐军,一不小心被吓着,刚刚翻身上了城墙,却一头栽了下来。
西路军不是傻子,攻城车不要命的往城门冲,终于一下子破了城门。
首先进去的士兵,只看到城墙里被轰出了巨大的空洞,满地断臂残肢,偶有还活着的土蕃士兵,也都不过苟延残喘,烧伤严重。
再不远处,他们的破城英雄们,满身灰尘,正在挣扎着往起爬。
“报!于阗西门已开!前锋营骑兵并西路军已经入城!破城者前锋营飞骑尉郎怀!”
流水一般的战报,只有这条让郎士新一下子冲了过去,抓住传讯的斥候,问道:“破城者何人?”
斥候大声道:“前锋营飞骑尉!郎怀!”
“他现下如何?”郎士新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颤抖得多厉害,可方才那巨响,真如扎在他这个父亲的心上,所有的恐惧全部闪现,让这个沉稳的将军不顾脸面,连声追问。
“郎骑尉正带领所部,在城中寻找伦铜!”斥候赶紧回答,怎么忘记了,郎骑尉可是大将军的嫡长子,做父亲的哪有不担心的?
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郎士新随即点兵,竟然亲自出兵,这可是整个安西战事都从未发生过的。
郎怀当真正在满城寻人,却不是找隆尔逊,而是伦铜。于阗城内以南北为界限,南为将领及家眷所住地区,北为屯军所在。伦铜若是机智过人,只怕此刻当会想方设法逃脱。
他在心中想了想于阗地势,往东而去。
少年将军满身都是灰尘,但已经从方才的爆炸中缓了过来。此时城中已处处是唐军,于阗,已经克复了。
“阿怀,没想到这火药威力这般巨大,以前却只当把戏去用了。”路老三想了想自己背了个煞星,就有些后怕。万一落上半点火星,只怕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尸骨无存了。
“我也没想到,本想着给他们都烧起来,咱们好混进去开门的。”郎怀叹口气,道:“杀孽太重,罪过罪过。”
这却是郎怀的心里话,那些被火药波及的,虽不是唐军,也是活生生的生命。郎怀是当真没料到这般结果,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必须尽快找到伦铜,杀了他,嫁祸给隆尔逊。他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在于阗中抓到隆尔逊,反而不如嫁祸。这样土蕃内部必然更加混乱,数年之内,定再无力骚扰安西。
一路上所遇到的土蕃人都是慌忙逃窜的士兵。路老三鹰一般的眼睛,不光看那些人的穿着,也看他们的脸。
郎怀策右手提着藏泉,跟身边的陶钧道:“你伤势可好?阿竹呢?”
“爷,我们都是小伤,不碍事。只是三爷,有一箭穿过了胸腹,还是处理下吧。”陶钧不顾路老三瞪过来的大眼,还是说了出来。
郎怀果真停了马匹,转身去看。路老三的右下侧腹部的甲片果真不翼而飞。他下面是黑色的长袍,因而一直没看到早已鲜血弥漫。
“三哥,你不要命了么?”郎怀骂道:“陶钧,给三哥包扎,你们回去,我带人再找找。”
路老三坚决不允,苍白着唇道:“咱们这谁有那么好的眼力价?除了我,没人了。阿怀,我路老三别的不说,皮糙肉厚,这点不算什么。”
他二人正在争辩,郎怀忽然新生警觉,藏泉已然来不及提起,他左手抽出腰间短剑,从面门上挥过。左眼上传来剧痛,郎怀却强自忍住,拿出弓来,对着飞箭来的方向,想也不想,三珠连发。
“爷!”陶竹二人大惊,一前一后就要护住,郎怀大喝道:“快追!定是伦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