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几乎在同时回过头来，乌黑的眸子直直看向他，比黑水还要漆黑。
第六卷：橡木与苔藓
第263章 王冠已掉
“他们是……”继欢轻声道。
本地语言的“他们”与“它们”的读音是完全不同的，一听继欢这么称呼对面，阿瑾立刻知道他已经猜到真相了。
继欢很聪明，他早就知道了的。
黑水中的“气泡”内，阿瑾点了点头：“是他们。”
他指了指左边伤痕累累，唯一还清醒的那颗头上有着一道巨大伤疤的怪兽：“那是罗伊姆族高贵的公主——黛格芬妮，萨罗耶那家伙的最后一任未婚妻。”
“也就是我去帮他退婚的那一名。”
他顿了顿，又向前走了几步，距离那两头狼狈的怪物又近了些。
紧接着，那根修长苍白的手指向右侧指去：
“而那家伙，就是罗伊姆族的长老了，公主的保护者，在罗伊姆族拥有最高话语权，说一不二，很有心机，是个不好对付的老家伙。”
他偏了偏头，又补充了一句：“还很是有些洁癖。”
然而——
此时此刻，阿瑾口中那个拥有最高权力、不好对付、还有洁癖的家伙却奄奄一息的浮在肮脏的黑水中，三颗头一颗比一颗凄惨，漆黑的鳞片与毛发遮不住它皮肤的褶皱，这头魔物显然已经是一头极其老迈的魔物了。
不对，现在还能称呼他为魔物吗？继欢有些不确定了。
继欢死死盯着眼前的两头“魔物”，看着他们兽般的动作，兽般的眸子……
继欢心中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是“兽”了。
果然——
“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是魔兽了。”阿瑾轻声道。
听到阿瑾这般肯定的回答，内心猜测得到证明，继欢却更加复杂。
他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错愕？怜悯？惊恐？担心？
都有一点，然而更多却是不知所措。
“还记得那头蚺吗？就在我们遇到鲁达与他的兄长之前，不是有一支队伍刚好猎到一头巨蚺吗？”
继欢点了点头。
继欢记得很清楚，并不完全是因为他觉得那支队伍或者那头巨蚺有什么不对劲，而是与那支队伍相遇之后阿瑾的情绪有点不对劲，那天他有些沉默。
“那头巨蚺应该原本也是魔物。”阿瑾忽然道。
继欢又是怔了怔：原来……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阿瑾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吗？
“那种巨蚺有得天独厚的进化条件，天生拥有两套核，他们从一开始就比其他魔兽更容易进化，这种情况下，他们种族完全没有魔兽，全部都是魔物。”
“当年我曾经仔细研究过那种魔物的核系统，那天看到那条蚺的时候，我确认过，他的两套核全都不见了。”
“它已经完全是一头魔兽了。”
“现在的魔物种类和魔兽种类都和我那时候有些不同，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各个种族都在退化。”
“驮兽们有相当一部分族人无法变成魔物，终生以魔兽身份生活下去的驮兽越来越多，而无独有偶，克朗特族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
阿瑾慢慢说着，他的眼睛雾沉沉的，一直目视前方，前方的两头魔兽仿佛在他眼里，又仿佛完全被他忽略了。
对于这两头曾经率领一群魔物围追堵截他的魔物，阿瑾如今已经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了。
阿瑾的眉头皱了起来，让他做出这样难得表情的已经是另外的事情了。
“进入东部以来，尤其是北部，一切看似很有特色，然而仔细想想却十分不合理。”
“这里聚族而居的魔物太多了。”
“一些弱小的魔物会选择一起生活也就罢了，然而很多以前根本无法一同生活的魔物居然也选择了族群生活，比如克朗特族，这个族群我之前有所接触过，和卡拉斯一样，克朗特也是不适合群体生活的族群。”
“结构越简单、寿命越短的生物往往会一次繁衍越多的后代，而结构复杂，生命更长的生物的情况则正好相反，你们那边生物的繁衍遵循这个规律，其实魔物也一样。”
“越是强大的魔物繁衍越困难，他们的族群注定不会很大，人类会用基因弥补在解释这个问题，到了魔物这里，我更倾向于这是一种力量的补充以及完整。”
“神话传说很多都是假的，不过至少有一个说法，我觉得倒是有几分可信度的：那就是这个世界的魔物与魔兽体内的力都是同源的。”
阿瑾说着，忽然张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
“我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忽然有了意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在很小的时候，我会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可能是什么，后来大了一些，看了很多书之后，我就开始想自己在出现意识之前会是什么。”
“我做过很多实验。在其他魔物和魔兽身上，也在自己身上。被伏击之后，我的力量不断消散，身体亦不断腐烂，继续留在这里只是等死而已，然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去另外的界。”
“高阶的魔物是无法进入低阶的界的，为此，在进入之前，我将身上的力分给了一些魔物与魔兽，而为了顺利进入下界，我在入界的瞬间，进一步将剩余的力分散开来。”
“那些力在之后的时间内有的消散，而有的则吞并了那个世界原本就游离着的其他力，渐渐变得庞大，甚至出现了即将成为魔物的征兆。”
“那时候，在八德镇那栋宅子四周，你看到的那些巨大虚影就是那些东西了。”
“回收了那些力，顺利的话，我就能回来，不顺利的话，大不了就是彻底消散，我仍然活着，只不过是以虚幻的力的游离体状态而已，”
阿瑾说着，他忽然转过头，看到身后一脸惊讶的继欢，他只是专注的看着对方：“这才是我出现在那里的根本理由，那个世界很多事情的始作俑者是我，我并非你想象中的好人。”
继欢瞪着眼看他，看到他这幅表情，阿瑾却终于笑了，
“好吧，我不歪题。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段经历，我对这个界的认知可能反而比一般魔物深刻一些。”
“一开始，我以为当年遭到伏击的原因在于对方想要我体内吸收的核之力而已，不过现在看来，我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止我一个，甚至我大概只是他无数目标中的一个，在我离开后，显然他仍然在继续之前的计划，虽然不知道是以什么方法，不过现在看来……他的计划正在井然有序的进行中了，几百年过去，他的计划搞不好已经快要收尾了。”
“就连罗伊98 姆族这样的深渊种种族都被变成这个样子了，对方所谋一定不小。”
“怕吗？”阿瑾低下头看向继欢。
在他专注的注视下，继欢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那又能怎么样呢？如果这个界无法生活下去，那我们就去其他的界，只不过那时候……我可能要拜托你带上更多的人……魔物以及魔兽了。”黑亮清澄的眸子直率的与阿瑾对视着，继欢平静道。
“我们休息吧。”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的魔兽，曾经以为是害自己到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如今已经变成了没有任何神志的野兽，没有智慧，无法言语，任凭它们有再大的力量，然而终究只能任人宰割。
午夜梦回，他曾经能够设想到最高级别的对手也无非是罗伊姆族了，然而这些家伙们如今却变成了这样，他们……不，它们显然被更强大的力量彻底打倒了。
这意味着他的对手更加进阶了，比罗伊姆族更加厉害的对手……有点难以想象，可是奇异的，拉着继欢的手，津·墨菲特·菲尔扎哈的心情却异常平静。
将之前套在魔兽手指上的“戒指”重新收了回来，他最终将这枚戒指重新套在了早就伸着小爪子等着的小魔物手腕上。
与此同时，银发的纤细魔物也将什么东西放入了前方的盘子中，如果黑蛋、继欢或者他们家中任何一个人在这里的话，就会发现那是继欢做得卷饼。
阿爷和那吉每天在叶法尔卖饼之后，家里三不五时就有卖剩下的饼留下来，继欢有时候会切碎了炒饼丝，更多的时候则是做成黑蛋很爱的卷饼。
放上红红的菜菜，绿绿的菜菜，黄色的煎蛋丝，最后再加一块小肥肉，抹上啾啾特制的咸酱，就是黑蛋最爱的早中晚餐了。
如果没有人限制的话，他可以一天到晚只吃卷饼！
出门在外久了，黑蛋已经好久没有吃到啾啾做的卷饼了，好容易做了一次，剩下的他舍不得吃，说什么也要打包到饭盒里。
这枚卷饼就是当时黑蛋离开啾啾腿边去打包的卷饼了。
他把它送给了陪自己度过一夜的神秘魔物，事后发现是一名雪人的那头。
不过，那头魔物将斗篷篮子留下了，卷饼却消失了。
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卷饼正是蛋蛋送出去的那枚。
银发魔物将卷饼放在了前方的盘子里，轻轻一推，他将盘子推入了后面，和其他血淋淋的食物一起。
然后他就轻轻退出山洞了。
一阵脚步声忽然从山洞入口传来，脚步声止于洞口，那魔物并不进来，只是轻声叫了一声，听到呼唤的银发魔物便出去了。
外面下着很大的雪，白茫茫的，几乎看不清外面魔物的脸。
“雪，你昨天搞定那两头罗伊姆之后去哪里了？不要这样啊！那两个家伙路上还伤了我这边三个好手，你要管杀管埋，服务到家才行。”说话的是卡拉西，仍然挂着生意人的标准笑容，他似真似假的抱怨着。
大雪中，银发魔物似乎看了一眼他。
“我没必要服务到家，生意人是你不是我，我只管饲养魔兽而已。”
清澈而缥缈，对方的声音从漫漫雪花后传来，轻盈的也仿佛雪花。
“可是那两头罗伊姆是你养的啊……”卡拉西又说了一句，不过，他很快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我把这次卖魔兽的钱给你带来了，人家付款极爽快，我就帮你搭了点东西给人家，我记得你有养驮驮对吧？明天挑一头大奶驮驮给我，我帮你送给人家。”
“对方的小魔物喜欢喝驮驮奶的。”
银发魔物原本想要拒绝，不过……
漠然的看了对方一眼，接过卡拉西手中的卡片，他再次向雪花深处走去。
第264章 热心的阿爷
这个世界，有太多他不懂的事。
站在窗户旁，居高临下往下望，继欢心里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在原来的世界，他仍然有很多事情搞不清楚，如今这种情况下，他不知道的事情绝大多数魔物根本完全一无所查，比起其他魔物，他已经窥见巨大秘密的一角了。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有实在不行的方法，最痛苦的事情他和阿瑾都经历过，不会有什么比那更加无法忍受的后果了。
细长的黑眸淡淡的注视着窗户下方的街道，继欢的沉思时光没多久就被打断了。
“啾啾！啾啾！”黑蛋张着小爪子要他抱了。
继欢就把小魔物抱了起来，小魔物熟练的将右胳膊搭在啾啾的肩膀上，小脸和啾啾的紧紧挨着，视线也和啾啾的视线落到了同样的地方。
今天是猎手们归来的日子，也是妙乐尼的狩猎节，猎手们在阿普陀弄到的各种好东西——猎物或者其他收集品，在这一天会被统一带回城，某些收集品还算好说，可以偷偷摸摸的被带进来，也不会引人注意，不过更多的是不好隐藏的猎物，魔物们运送猎物的声势搞得很大，过来围观的魔物声势更大，一开始只是簇拥在道路两旁围观，到后来魔物们还会提前抢好位子，在更高的地方观看猎手和猎物，到了现在，这已经是妙乐尼的盛大节日之一了。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魔物都愿意将自己的收获广而告之要其他魔物都知道。
担心阿瑾会是这种秘密主义者，阿普陀狩猎协会——也就是之前一直所说的“官方”，又派专员询问过阿瑾的意见、甚至还支付了一笔宣传费之后……他们终于得到了将那头已在“继先生”名下的怪兽大张旗鼓的从城外抬进城内的权利。
阿普陀狩猎地确实有名，然而已经很多年没有爆出有什么特别的新闻，里面的猎物种类已经相当固定，有经验的猎手也大概摸清了里面的环境分布，虽然阿普陀作为猎区的魅力仍然不减，然而它的管理者们希望它能够更加符合外面魔物对它的想象一些。
可以狩猎到各种不可思议的魔物、可以发现各种珍贵的宝藏……这才是阿普陀应该有的形象，而现在，再没有比一头真正的深渊魔兽更加能够提高阿普陀形象的东西了。
用继欢故乡的话来形容的话，那叫“逼格”。
说实话，对于阿瑾发布的这个刷新历史记录的悬赏，狩猎协会的魔物现在的心情搞不好是失望大过欣喜。
虽然可以从双方手中各自收取一部分佣金，然而作为狩猎者的卡拉西得到了大笔金榷，阿瑾则得到了数百年第一次发现的深渊怪兽，作为中介的阿普陀狩猎区……
除了佣金什么也没得到！而且，这种怪兽天知道猎区还能有多少，如果仅有的一头就就被外来魔物带走了，他们岂不是亏大发了？
这还是在他们还不知道阿瑾与卡拉西的私下交易的前提下。
协会的魔物搞不好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如果阿瑾愿意的话，他们甚至愿意用更高的价格从阿瑾这里将那头罗伊姆买回来——这是继欢猜测的。
不过阿瑾虽然态度温和，彬彬有礼，然而实在不是一头好商量的魔物，协会派过来的魔物还没有开口，就被阿瑾忽悠回去了。
协会不但支付给阿瑾一大笔“宣传费用”，还帮他们在城里最有名酒家视野最好的三楼订了桌子，这也正是继欢等人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呃。
只带了几名护卫，其他护卫都被阿瑾放了假，快要离开这里了，他让他们自由活动半天。
协会支付给他的宣传费用也顺便被他尽数奖励给了这次跟来的魔物，就连阿西木也笑眯眯的带着小灰领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然后和其他护卫一起勾肩搭背的离开了。
只留下继欢一家人在协会安排的位置吃饭。
饭吃得差不多了，阿瑾被人认出来去一边寒暄，继欢就站在窗前看外面猎物进城时的热闹场景，黑蛋原本正在积极的打包盒饭来着，不过看到啾啾完全不看自己、只是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样子，他有点坐不住了。好在今天阿爷也在，拜托阿爷帮自己把剩饭打包，黑蛋又挨到啾啾身边去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黑蛋被继欢抱起来的时候，那头罗伊姆刚好经过他们的楼下。
现场围观的魔物全都看到这头巨兽了，一阵有一阵的倒吸气声从队伍里传来，得知这是价值十亿金榷的魔兽时，现场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越来也多的魔物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围观这头魔兽了。
天知道，作为普通魔兽来讲，他们能和这种魔兽见面的机会只有今天猎物在街上运送这短短一段时间，一时间，到处传来魔物们对阿普陀狩猎地的议论，魔物们的声音中再次充满了向往与希望。
终于还是有魔物忍不住动手了，趁人不注意，他伸手向笼子中抓了一把，抓下一根断了的乌黑毛发，那个幸运儿惊喜的大叫了起来！
有一就有二，越来越多的魔物试图将手钻进笼子抓点“纪念品”出来，负责护送的魔物虽然用了各种方法格挡，然而围观的魔物实在太多，总有漏网之鱼。
笼中的魔物虽然愤怒，然而它已经奄奄一息，连洪亮的吼声都发不出，它浑身的气息越发焦躁起来。
魔物们狂热围观中发出的各种声音、护卫们格挡路人的声音、被迫被弱小魔物动手动脚却无法反抗的三头魔兽发出的低沉吼声……
楼下的道路上被各种声音淹没了！
居高临下看着下方距离自己并没有多远的罗伊姆，继欢面沉如水。
直到黑蛋在他耳旁说了：
“那是我们家的。”
如今在小魔物的心眼里，阿瑾已经完全是“自家人”，自家人买的东西自然就是自家的东西。
小魔物分的可清了！
从一开始怕阿瑾怕得要死、对方的东西碰都不敢碰，到如今说阿瑾买的东西是自家的东西，小魔物的心理历程不可谓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