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与国家之间,为什么会有一条延绵千里,而又戒备森严的边境线,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梅长歌随即说道,“同样是人类,同样是文明,既然我们标榜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却又为何容不下邻邦?”
对于皇权这种东西,梅长歌向来没有丝毫敬畏之心,更没有些许臣服之意,因此她很敢想,也很敢做,但楚青澜不同。他于斯,长于斯,他是陛下亲子,天就处于皇权争斗的漩涡之中。可以说,维系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是镌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他不可能放弃,因为一旦这样做了,便等于是在否定他存在的意义。
“梅长歌,你的想法,似乎总是和旁人有些不同。”楚青澜皱着眉,不确定的说道。
“我就是我,当然和旁人不一样。”梅长歌吐吐舌头,笑着解释道。
由于这场注定无解的谈话,他们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中,彼此都在想着一个极为相似的问题。
楚青澜代表皇权,而梅长歌呢,似乎更像是一个信奉无为而治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是否终将有一天,会因为这些观点的不同,从而成为对立的两个个体,再不复如今的和谐与融洽。
“长歌”叶缺的突然出现,终于打破了这如水般平静的局面,“苏雪松那边,有收获了。”
“说来听听。”梅长歌微微低头说道。
叶缺感受到此间的异样,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探听他人私密的好事之徒,更何况这二人,向来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尊敬的两个人,于是,他一如往常的沉声说道,“苏雪松失踪那日,确实曾和姜崇亮有过交集。”
“据店铺老板回忆,那时天色已晚,早前准备好的春联,已经所剩无几,只剩下几幅写得不是很和大家心意的春联,还放在那里。”
“苏雪松正是在这个时间点,走进店铺的。”
“过去了这么多天,店铺老板仍然对当日的事情,感到记忆犹新,想必发了一些令人难以忘怀的事情。”梅长歌的声音,显得有些落寞,“说来听听吧。”
“姜崇亮和苏雪松一前一后进了店铺,后者是想随意挑选一副春联回家,前者似乎是故意来找茬的。”叶缺沉吟片刻,随即说道,“由于天色已晚,店铺老板着急关门打烊,索性打算做个人情,让苏雪松多拿两副,也免得浪费了。就在这个时候,姜崇亮突然冲上前,一把抢过苏雪松手中的春联,叫嚣起来。”
“起先苏雪松以为姜崇亮看上了她手里的那一副,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自然不愿惹事,见姜崇亮想要,就顺从的给他了。可不曾想到,姜崇亮拿到春联,转手就给撕了,这一下,便连店铺老板,也觉得这个人有毛病了。苏雪松为此分辩了两句,大意是说,好好的东西,你既然不想要,为什么不愿意成人之美。”
“二人随即发了争执,店铺老板害怕出事,所以上去拦了拦,让苏雪松先走了。”叶缺缓缓说道,“据店铺老板所说,他是亲眼看着苏雪松走远,直到不见踪迹,这才让伙计们松开姜崇亮,放他离开的。”
“是真话吗?”梅长歌心中微动,皱眉问道。
“依我所见,确是真话无疑?2 !币度毕肓讼耄治龅溃暗比帐堑昶炭攀兹眨习寤ù蠹矍隽苏庑┡獗镜穆颍匀皇窍胩指黾摹U驹谒慕嵌壬先タ矗俏蘼廴绾我膊幌M昭┧稍谒牡昀锍鍪碌摹!?br />“那就麻烦了。”梅长歌下意识的说道,“刚刚姜崇亮在狱中,当着我和楚青澜的面,承认了所有的罪责。”
“他说他没有杀过一个人,只是犯了教唆他人杀人的罪行。”梅长歌愤愤道,“如果事实果真如此,想要定罪,确实有些麻烦。”
“梅小姐,我们清河卢氏,愿意为你效劳。”卢琳徐徐而来,人未至,而声音已到,很有一点王熙凤当日见林妹妹时的做派。
只可惜,她梅长歌不是那个喜欢没事葬葬花,哭哭啼啼的文艺青年林妹妹。
想当初读红楼的时候,梅长歌就觉得,黛玉是被自己给坑死的,旁人还没把她怎么样了,自己便气得不行,最后终日郁郁寡欢,香消玉殒。
她才不要做这般没品的事情呢?
楚青澜见到不请自来的卢琳,赶紧用眼角的余光,淡淡瞥了梅长歌一眼,怕她一个不高兴,冲过来把自己给活撕了。
“卢小姐,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清闲,真是让人心羡慕。”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明明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化人,落在楚青澜眼中,却偏偏是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你先走吧。”梅长歌和卢琳不约而同的说道。
既然两个人已经下定决心准备互撕了,当然要将楚青澜排除在外,以免影响自身光辉形象的。
楚青澜不放心的问道,“你们两个,是准备打架吗?”
“不打架。”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楚青澜在心中默默的盘算了一下,觉得梅长歌这方,有叶缺坐镇,想来是不会吃亏的。至于卢琳那边,梅长歌总不会把人打死,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于是象征性的劝慰了两句,随即施施然飘走了。
即便梅长歌心宽如海,当街吵架这种事情,那也是万万干不出来的。
好在,她现在升官了,此处离刑部不远,卢骞和卢琳的关系,也很不一般,这个便宜,她定然是不占白不占了。
“请坐。”梅长歌客客气气的邀请道,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卢琳掩唇一笑,轻声说道,“梅小姐,你我二人,如今身处刑部,既不是你的幽兰院,也不是我的王府,这般架势,又是为何?”
“有话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平白惹人讨厌。”梅长歌一针见血的说道。
“先前在门口,我便已经说过了,我可以帮你这个忙。”卢琳涵养极好,莫名其妙的被梅长歌怼了一道,倒也并不动怒,只是她的脸上,隐隐约约的,有一层淡淡的朦胧雾气。
“卢小姐说笑了。”梅长歌身体微微前倾,冷笑道,“你我都是混朝堂的,自然比旁人更懂得,这世上,从来没有平白无故的善意。”
“我可以拍着胸脯打包票,你想治姜崇亮的主谋之罪,离了我们清河卢氏,你就是做不到。”卢琳语气不善的说道。
“卢小姐这话,说得好奇怪。”梅长歌没好气的说道,“你方才可能听得不是很清楚,我没有点质疑你能力的意思,我是在询问你帮忙的条件。”
卢琳偏着头,微微回想了一下,终于记起梅长歌的原文,心中顿时有些羞恼,面上却是不显,仍是平静如常的说道,“我需要一个孩子。”
虽然梅长歌极不愿意承认,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她现在很不高兴,甚至还有一点点出离的愤怒。
这种冰冷而负面的情绪,如野草蔓藤,将她那颗原本火热跳动的心脏侵蚀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的寒意。
“卢小姐,我一直以为,我们在这件事情上,是有共识的。”梅长歌尽量语调平和的说道,“这种事情,我绝不会答应。”
“不是我,也总会有旁人。”卢琳笑了笑,不以为意的说道,“皇家无情,谁也不会例外。梅长歌,你既一心扶持楚青澜上位,便早该想到会有今天的局面。”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安抚家族的孩子,我以为,这不是什么需要为难的事情。”
“孩子?”梅长歌喃喃自语的说道,“原来孩子在卢小姐心中,无非是一个工具。”
“难道不是吗?”卢琳反问道,“像我们这种大家族,历来女子联姻,男子搏名,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所谓孩子,是工具,也是手段,是血脉的延续,更是责任的传承,至于骨肉亲情,其实浅薄的很。”卢琳微微皱眉,无奈说道,“梅小姐,你试想一下,如果你不是你,梅思远和梅思慎,又岂会对你这般宽容仁慈,由着你的性子,眼睁睁的看着你将梅清柔母子打落尘埃,而不出手相帮吗?”
“你我二人,都不过是家族染指朝堂,剑指天下的牺牲品,为何不能和平共处,惺惺相惜呢?”
“从很久之前,我一直在想,人的一,应当如何度过?”梅长歌不置可否的说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我以为,首要的,便是要让自己心境安乐,不轻易为他人放弃自我的原则底线。”
“卢小姐,请恕我直言,说白了,你是没有底线的。”梅长歌顿了顿,继续说道,“家族让你这样,你便这样,家族不让你这样,纵使你千般不愿,万般悔恨,你也还是无条件的照做了。”
“卢小姐,这一,你过得真的高兴,真的无悔吗?”梅长歌冷冰冰的询问道。
3471第二百四十三章 不谋而合3471
“无悔?”卢琳怔了怔神,慢慢的重复了一遍,微微偏着头,惋惜的说道,“自然是后悔的。”
“有些话,说起来矫情的很,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卢琳站起身,踱着步子,轻声说道,“那些穷人家的孩子,虽然吃穿用度与我相差甚远,但我看他们,却总是笑意盈盈,似乎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便可以让他们笑逐颜开。”
“可我呢?”卢琳伸出手,将手腕上戴着的镯子露出来,示意梅长歌去看。
那镯子,竟不知是什么材质,在绚烂阳光的照射下,隐隐呈现出一种五彩斑斓的霞光,美妙极了。
“这镯子,足够全京城的百姓,吃喝一年。”卢琳不过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便又重新收回袖中,苦恼的说道,“这是父亲今年送我的日礼物,而我,只是在见到它的第一眼时,稍稍露出了一点礼貌的笑意。”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卢琳自嘲笑道,“我既不悲伤落泪,也从不激动欢喜,我所经历的一切,都犹如雪山顶上,那千年不变的皑皑白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甚至有时候会觉得,我只是我人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而不是深陷其中的经历者。”
“梅长歌,我在冷眼旁观我自己的人,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微妙,也很悲凉的。”
以清河卢氏在大秦的财力,她的确有从容不迫的说出“穷人”二字的资格,便连执掌一国财政大权的户部,在她看来,或许也未必算得上是顶有钱的那一种。
在梅长歌看来,卢琳说这番话,带给人的感觉,大概同马云公开表示,自己人当中,最大的错误,是建立阿里巴巴一样。只要但凡是人,总逃不过这些凡尘俗事,以为自己得不到的,才是最圆满的。其实若当真给他们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们有很大的可能,还是会重复过去的自己。
告别过去,离开自己的舒适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难道你就从没想过,要为自己,做出些什么改变?”梅长歌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
“等到你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便终将会知道,这世上,真的有身不由己这件事。”卢琳想了想,迟疑道,“你要知道,很多事情,交到我的手上,我会尽量选择用一些温和的,不过分触及旁人底线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可如果有朝一日,我当真撒手不管了,你以为,我的父亲,我族中那些向来主张激进的叔叔们,还会如此温柔的,来处理朝堂上的纠纷吗?”
“不,他们显然不会。”卢琳摇摇头,略略有些愤怒的说道,“这些年,他们一直说父亲当年做错了,父亲也很后悔。虽然我认同他们分析过去的观点,但我并不赞同,他们全盘否定后,准备背道而驰的做法。”
“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们这些世族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梅长歌的眉头皱的极紧,愁眉苦脸的说道。
“我也不懂。”卢琳叹息道,“可你要相信,我们世族,无论做任何事情,采用何种手段,其出发点,总是为了大秦,为了大秦的百姓。”
“我不信。”梅长歌闻言,心念微动,沉默许久,最终还是说道,“尤其是你们清河卢氏,向来最是伪善,我实在是不信。”
“怎么?梅小姐竟也学会仇视世族了?”卢琳戏谑道,“不要忘了,你也是世族一员,和我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你这般惺惺作态,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这天下,究竟是何人的天下,是陛下的,还是咱们世族的,我看都不是。”卢琳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唇角难得的向上翘起,现出一丝有些怪异的笑容,极小声的说道,“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卢琳的这个观点,显然与梅长歌不谋而合,因此,她的脸上,也慢慢露出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律法崩坏,道德缺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卢琳微微皱眉,目光稍转,语带讥讽的说道,“身而为人,必须要对自己的行为有所约束,一味的靠弘扬道德,提倡自我约束,来维系所谓的安定平稳,是非常可笑的。”
“什么是天性?”卢琳自问自答的说道,“完全的解放天性,绝不可能带来大秦的繁荣,只可能是黑暗无边的乱世。说是愚昧无知也好,什么都好,人是需要统治者的。”
“我们世族,有皇权作为制约,那么,作为活在大秦帝国中,最至高无上的陛下,其行为,难道全凭自觉吗?”卢琳轻轻的摇了摇头,不悦道,“历史上的朝代,但凡礼乐崩塌,无不从帝王昏聩开始。”
“一个国家,若想长盛不衰,或者说,我们尽可能的将这个颓丧**时代到来的时间,尽可能的延长,这是我们清河卢氏,一开始的初衷。”
其实梅长歌并不是很明白,她和卢琳谈话伊始,聊得不过是一些风花雪月的小事情,为什么到最后,仍然会不可遏制的牵扯到了朝堂纷争,以及自身的抱负和理想。她与卢琳,有很多观点相似,因此在情感上,不免又更进了一步,倘若她们之间,没有楚青澜,可以想见,会成为共同进退的盟友。
“可现在”梅长歌心中稍稍有些犹豫,因为她很清楚的知道,卢琳先前说过的话,是对的,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时代,是可笑的,更是荒唐的。
楚青澜如今对她情意正浓,自然愿意为她着想。即便梅长歌没有色衰爱弛的烦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有人逼着楚青澜就范。
如果他仍然是那个偏安一隅的闲散王爷,他当然可以视若不见,可他是大秦的王,是五之尊,便难免要被旁的事情所困扰。一个女人和一个国家之间,孰轻孰重,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纵使是梅长歌自己,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个难以取舍的难题。
况且现在大秦朝堂局势异常混乱,等待楚青澜的,不可能是一个政治清明,海晏河清的大秦。
他要肃清朝堂,平定内乱,威慑邻邦,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事情,是一个人,或是一个小团体能够做到的?
楚青澜既需要旁人的帮助,当然就要展现出相应的姿态,纵观大秦,政治联姻,当仁不让的,成为成本最低,危险性也最低的手段之一。
等当真到了那个举步维艰的时候,难道梅长歌还能拉着楚青澜的衣袖,哭哭啼啼的求他不要答应别人的请求吗?
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梅长歌是不太可能去做的。
“你再好好想一想吧。”卢琳看着早已神思飘渺,怔怔出神的梅长歌,面容平静的说道,“这种事情,早晚都是要想的。”
“当个人利益和群体利益发碰撞的时候,你应该做出怎样的抉择?”卢琳自嘲一笑,说道,“这可不是一时会,就能想明白的,我以为,你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卢琳这话,说得很有深意,虽然目前局势一片大好,楚青澜已经封王,但还远没到需要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除非“莫非你们已经准备动手了?”梅长歌有些惊讶的看着卢琳,沉吟道。
“不是我们,是陛下。”卢琳冷笑道,“宫中传来消息,陛下的身体每况愈下,单单是上个月,便已经晕了两回,恐怕没多少日子了。”
梅长歌静静的看着卢琳的眼睛,晌没有说话。
卢琳也平静的看着她,一动不动。
“你们到底能不能干脆一点,直截了当的,把那件事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就不要藏着掖着了。”梅长歌不满道,“真是挺累的。”
“你不会想知道的。”卢琳揉了揉眉心,愁眉苦脸的说道,“陡然知道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都好几天不敢闭眼了,怕一闭眼,便再也醒转不过来了。”
卢琳走后没几日,姜崇亮的那件案子,就很快有了消息反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