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道:“吕不韦当御史大夫?”
嬴政蹙眉道:“太傅掌文,太尉掌武;御史大夫专管弹压百官,不行实务,关他什么事?”
浩然道:“那吕不韦做甚?”
嬴政道:“没他的份儿。太傅是你,太尉王翦,御史大夫冯高……”
“……”
浩然色变道:“政儿,万万不可!”
嬴政一甩龙袖道;“什么万万不可?我便是要激得吕贼当庭暴怒,你再将他一剑斩了……”
浩然此刻真是有苦无处诉去,道:“这不成,略作改动,将太傅去了,改为丞相。”
嬴政挑眉与浩然对视,峻声道:“为何不成?”
浩然吸了口气,道:“大秦不能没有吕不韦,虽然他必须得死,但没有他掌权的这几年,国家商、兵、盐、铁都不足以积累到能挥师而灭六国的地步。”
嬴政冷冷道:“就连你也不能?”
浩然道:“我不通政,子辛也不成。”
嬴政道:“不通可以学,吕不韦先杀了再说。”
浩然知道嬴政那倔驴脾气又要发作,未料其忍气吞声这许久,竟是筹备了辣手计谋,要将吕氏党羽彻底剪除,若是子辛在此,当可将嬴政教训得哑口无言,然而自己却没这个本事。
浩然道:“你得听我的,忘了你母后曾说过什么?”
嬴政硬着脖子不答,立于一旁的李斯噤若寒蝉,过了许久,嬴政道:“嫪毐是他送进宫内……”
浩然打断道:“我可与你作保,只要我和子辛呆在秦国一天,太后便不会废你。”
嬴政依旧不吭声。
浩然道:“明日废左右相,盐铁府之议,只要你依我所言,退一步,让出丞相一职予吕不韦,我有信心此议能成,不过是再忍他一段时间。”
嬴政终于道:“好罢。”
浩然又沉声道:“别当面应承一套,背后又做一套,早朝时我若见你反悔,当转头就走……”
“知道了!”嬴政不耐烦喝道。
浩然点了点头,道:“还有别的事要问么?”
嬴政吁了口气,道:“没有了。”说话时目光望向地面。
浩然道;“有事就说。”
李斯知师徒二人有话要说,便识趣退下。
书房中静谧无比,落针可闻。
嬴政沉吟许久,而后道:“你……近来不高兴?”
浩然笑了笑,道:“现好了,勿多念。”
浩然离了御书房,抱膝坐于御花园亭内,眼望夜间漆黑花园,想了片刻,从怀中掏出巴掌大一洁白玉埙。
子辛四仰八叉,呈“大”字型躺在舱内呼呼睡得正酣,呼噜声如雷,手中仍抓着黑埙。
浩然手指摩挲白色玉埙,笑道:“奸臣呼叫昏君,奸臣呼叫昏君,听到请回答,OVER。”
春夏交接时的清风穿园而来,浩然等了片刻,不听应答,唯有微风穿埙孔而过,发出呜呜轻响,又过一会,白埙传来子辛迷糊的声音。
“唔唔,圣明天子收到,正在睡觉,下床气很大,自去寻炮烙,OVER。”
浩然笑了起来,道:“别睡了,与你说件事,明日廷上,你徒儿要削盐铁官,左右相,立三公九卿。恐被人驳,着我舌战群臣,我口笨舌拙,到时还仰仗大王帮照应着……”
子辛握着黑埙,沉默听了会,点了点头,道:“容孤细想,明日破晓时寻你。”
子辛睡到一半被吵起,微觉头昏,便出舱去寻河面冷风来吹,好令脑子清醒些许,于那船舷边伟岸而立,站了片刻,忽耳朵一动,察觉到异状,似听到孩童啼哭声。
子辛不发出丝毫声响,沿着舷梯下了船内,那哭声逾发明显,在舱中传来。
子辛屏了气息,闪到一处堆叠起的木桶,朝那通铺上望去,只听一男孩哭哭啼啼道:“痛……”
邹衍手中提了一铜壶,拉着那男孩左手,以金刀划破其指,接了几滴血,童男之血顺壶嘴淌了进去,邹衍摸了摸那男孩的头,安慰道:“成,不痛了,接完了。”又给了他一枚麦糖,转身去拉另一名女孩的右手,同时低声唤道:“嗳,醒醒……”
这是要做甚?子辛心中一凛,眼望邹衍沿路收集了三千童男童女之血,晃了晃铜壶,发出轻响。这才转身上了甲板。
子辛逾发疑惑,便跟了上去。
第29章 灵宝天尊
吕不韦夜归咸阳,翌日上朝,便敏锐地察觉到了朝廷内如临大敌的气氛。
文臣之首多出来了一个人!且赫然占着他的位置。
太子太傅乃是未来帝师,自商周以来地位超然,然而太傅大大咧咧上朝,占着丞相之位,却是头一遭。
无人敢发出质疑,更无人敢上前扯着浩然的袖子道太傅你站错位了,那处是吕贼的。
只怕浩然反手一剑便要把说话人捅个对穿。
吕不韦眯起眼,打量片刻,浩然正回头,笑了笑道:“不韦兄好久不见。”
吕不韦点了点头,站到浩然之下,登时朝野哗然。
内侍朗声唱礼,嬴政登殿,数名宫人规规矩矩搬来一面珠帘座,拦在九龙庭东侧。
众臣齐齐吸了口冷气,今天是怎么了?如此大的阵仗!
吕不韦隐约有股不祥的语感,转头望向武官之列中的蒙武,连打眼色。浩然自若笑道:“不韦兄视察全国,走了一圈……”
吕不韦接口道:“巴蜀之地,丹砂出产尤其丰厚。”
浩然道:“……百姓过得如何?”
吕不韦的话被堵了回去,半晌后道:“本相只顾着盐、铁、矿……这个倒是不知。”
浩然微笑着点了点头,吕不韦道:“未知离咸阳半载,廷内却似是变了个光景,太傅今日为何有心上朝了?”
浩然不由得暗自佩服吕不韦,事已至此,索性把话敞开了说,果然是老奸巨猾之辈,遂笑道:“没多大事,不过是拆几座楼台,重新建一次的工程。”
吕不韦虽不太信,却安心些许,过了片刻,朱姬从后宫转出,展了袍袖坐定,柔声道:“好久没垂帘了,众卿家可好?”
众臣听了朱姬那声问候,登觉如沐春风,浩然听在耳中,却只觉脑袋一晕,多大的事儿,还使妖法了!
浩然颇有不忿,咳了一声,朱姬那迷魅法儿被正气一冲,旋即消融。
嬴政十分疑惑,看了看珠帘,又看浩然,道:“众卿……”
浩然不待嬴政说完,便漫不经心道:“臣有本奏。”
嬴政怒火腾地烧了起来,目光中道:纵是演戏好歹也让我说完成不?
浩然目中蕴有笑意,像是以捉弄储君为乐,上前一步,伸手示意李斯出列。李斯便捧着笏板上前,将那三公九卿之议一一述来。
吕不韦一听之下,如坠冰窟,未料“拆几座楼台”竟是打的这主意,待得听到三公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时,立马便知完蛋。丞相受御史大夫弹劾监察,且御史大夫只对天子负责,这明白这就是削自己的权!
浩然笼手袖中,手握白埙,随手摩挲,子辛则手握黑埙凑在唇边,于船头长身而立,听着埙内传来对答,忍不住笑道:“这朝中臣子俱是口舌愚钝之辈,若孤所料不差,定是以祖制启了话头。”
吕不韦开始思索回击之法,已有派系中文臣峻声道:“此法不妥,有违祖制,太傅是如何想出来的?”
浩然与子辛同时笑了起来,子辛低声煞有介事道:“何谓祖制?三公九卿制由来已久……”
浩然听在耳中,扬眉道:“……自夏、商、周起,便有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之职;三公调阴阳,九卿通寒暑,卿请回炉做足功课再来。”
朱姬柔声笑道:“太傅说得是。”
那文官面红耳赤,蒙武出列道:“敢问太傅,骤然变法可有询问百官之见?凡事谋定而后动,太傅如此与李大人草草商议一番,当廷宣决,置满朝文武于何地?”
子辛哈哈大笑,手握黑埙,沿船舷缓慢走来,道:“凡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我且问你……”
浩然自若笑道:“……蒙武将军以为如何?”
蒙武道:“正是如此,想我前朝商鞅变法,便是以变求存,延至今日。”
子辛笑道:“如今呢?如今……”
浩然道:“……我大秦已非往昔,连遭困境,前有联军兵临函谷之危,后有合纵之险,国力与东方六国陷入僵持,若无法打破此局面,来来去去,于函谷关前打那拉锯战,赵国首当其冲,养足生息后再领兵来犯,又该如何?
子辛道:“自白起长平之战后,国如逆水行船,看似一心使力,实是不住倒退,此乃‘穷’,穷则变,变则通……”
浩然眉毛一挑,反嘲道:“再说商鞅变法,孝公若非力排群臣非议,我大秦何以有此今日局面?!犹记史册所载,当年目光短浅之辈亦是群起而攻商圣一人,该如何处之,唯系将军一念,请三思。”
浩然淡淡说完这句,再无言语,眉目间那股自信之色竟是令吕不韦亦有所动摇。
然而麾下又有一文臣出列,戟指喝道:“挟储君太后而令群臣,视文武百官于罔见,钟太傅,你有何居心!”
浩然与子辛同时莞尔,子辛握着黑埙,随处转了转,嘲道:“早已料到会有此一说……”
浩然道:“……为避嫌,三公九卿制中不设太傅,官簿无名,你倒是猜猜看,本太傅有何居心?”
子辛一手握着黑埙,显是辩到酣处,无意识地随手一挥,激昂道:“富国无强势,犹如家财万贯不设高墙……”
浩然笑道:“……犹如黄金置于市,犹如美妾行于市,秦国国力强盛天下皆知,如此强国朝廷,朝中兴盛唯系吕相一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吕相若决事一错,那便如何?”
子辛痞兮兮笑道:“吕相若遭刺,那又如何?”
朝野群臣大惊,浩然那一瞥阴冷的神色令吕不韦骤然色变,如此矛头直指左相,尚是数十年来头一次!
浩然面无表情道:“还有何事?”
子辛哂道:“奸商多半要起拖延念头了……且听他以何藉口。”
波澜万顷,碧空无云,海鸟啼鸣之声不绝,子辛转到大船尾部甲板,倏然见了邹衍拢袖立于船尾处,登时停了脚步,蹙眉眺望。
“浩然?”
浩然察看吕不韦神色,道:“嗯?”
嬴政嘴角微微抽搐,十分疑惑。
子辛握着黑埙的一手微微发抖,吸了口冷气,见邹衍袍袖一拂,双手平抬分开,掌上虚浮着两物,正是伏羲琴与昆仑镜!
吕不韦道:“变法一事,牵连太广,交接之事极为繁琐,现正是春夏交接之时,各地农耕……”
吕不韦果然开始打太极,辩无可辩,遂使出拖字诀,末了又道:“此事牵一发而动全国,不说独议之事,太傅最起码亦该等到本相归国后再论,莫非不韦在浩然眼中,便是那专横跋扈之人!?”
“凡事以国为重。”吕不韦那话中带了颤声,显是既悲又怒,凛然道:“先王早薨,不韦与你同为顾命大臣,变法能使国富民强,岂有不允之理!?如今问也不问本相,可是储君太后授意,既是如此,为臣者当效上古之臣,一死以报先王则耳!”
吕不韦这招极是光棍,喝完几句后,看也不看嬴政,便要转身前去撞那柱,廷上乱成一团,不少老臣老泪纵横,嚎啕大哭,抱腰的抱腰,扯脚的扯脚……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事情演变至此,还能如何?
浩然低声道:“子辛!”
轩辕子辛惊疑不定,眼望邹衍两手缓缓上抬,伏羲琴焕发红光,昆仑镜焕发橙光,铜壶之盖猛然打开,内里窜出无数悬浮血滴,如密密麻麻飞蚁般绕着邹衍旋转起来。
轩辕子辛道:“浩然,莫管那事了!”
邹衍额头悄无声息地浸出一滴血,于海风中屹立,沉声喃喃道:“上古娲皇,借你血脉传承之力……”
子辛定了定神,双眼一闭,一睁,数清了飞旋中的三千滴血液,色变道:“浩然,马上御剑过来!”
浩然蹙眉道:“什么?!”
吕不韦寻死觅活,朝中乱象一成,无人能制,朱姬喝道:“都干什么了!安静点!”
嬴政勃然大怒,吼道:“反了你们!”旋掀起龙案便甩了出去,浩然尚在联系子辛,冷不防金案迎面飞来,越过头顶,砰然大响,将几名老臣撞得头破血流!
浩然回过神,见嬴政不住急促喘息,脸色铁青,天子一怒,龙威震慑之下,满朝文武皆静。
浩然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收了白埙,看了吕不韦一会,笑道:“家丑不可外扬,幸好朝中都是自己人,否则传出六国去,泱泱大国,颜面无存。”
这么一句,将众臣距离拉近了些许,浩然又云淡风轻道:“不韦兄此言差异,若真如你所说,浩然自该抢在左相归国之前料理一切,如今待得吕相头日上朝,方提三公九卿之议,便是尊重吕相的想法。”
吕不韦长叹一声道:“我于秦兢兢业业,未敢逾矩……”
朱姬冷喝一声道:“闭嘴,现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
千言万语,俱不如太后这句威力,嬴政道:“还有何事?无事便这么定了,退朝。”
吕不韦缓缓道:“臣有本奏。”
那语气中似是带了几分沧桑,仿佛一国之相在这短短半个时辰内老了十岁,嬴政虽不愿,终究心下恻然,道:“左相请奏。”
吕不韦道:“臣在巴蜀之地收罗一门客,名唤郑国,此人善治水开渠,现引至咸阳……”
吕不韦打完拖延牌又打人情牌,只怕今日无法善罢,浩然心中却惦记着子辛那事,朝嬴政拱手,转身离去。
浩然于咸阳宫外站定,取出白埙,握埙焦急道:“子辛?”
与此同时,邹衍双袖迎风漂舞,两手平举过额,高持神器,朗声道:“混元一气浩荡!以娲皇之血为引,聚混沌浊气一体,祭盘古之灵——五灵轮转!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浩然听到那声音隐约传来,只觉这句咒文于何处听过。
倏然思想内无数画面倒退,定格于紫霄宫中,通天教主修补轩辕剑的瞬间!
“子辛!”
“伏羲琴……蚩尤……”子辛之声模模糊糊。
继而埙中传来“咚”的一声响。
浩然猛吸一口冷气。
“咚咚咚咚咚”,连着五声,白埙砰然碎裂,浩然长啸一声,抛出佩剑,如流星般直射上天,朝东海高速飞去。
邹衍双目中红光连闪,伏羲琴,昆仑镜二器已修补完毕,猛然转身朝向子辛,子辛骤不及防,大喝一声,戟指怒挥焕出一道刚猛至极的剑风!
邹衍左手将昆仑镜一推,焕出一道金光,射向子辛;右手伏羲琴飞速旋转,琴声响起,每一下都似敲在子辛心头实处,子辛动作渐缓,恍若置身凝固空气中,继而完全停下。
邹衍急促喘息,伏羲琴叮咚声越来越快,徐福快步于舱内奔出,喝道:“发生何事!”
那时间无数秦兵抱头大喊,倒了一地,伏羲琴之声连成一片,众兵士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徐福大步奔到一半,痛嚎一声,抱头打滚。
子辛双眼一时迷离,一时清醒。握拳那手不住颤抖,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
邹衍哇地吐出一口血,手祭昆仑镜,猛催伏羲琴威力,终于子辛摇摇晃晃地迈了半步,道:“浩……”继而重重倒下。
“砰”的一声,五弦齐响,一道音波横扫开去,伏羲琴金石之音大作!
邹衍似是累瘫了一般,抹了把汗道:“终究是天地元灵……”然而再抬头时却愣住了。
徐福不知去了何处,甲板上静静置着一把金色的大剑,与一方玉石制的青印。
“崆峒印?”邹衍抽了口冷气,喃喃道。
“子辛——!”
浩然短短片刻,提至极速,一道银色流星划过天际,投向大海!
海中发出巨大的咆哮,一头利齿,鲸状的怪物浮出海面,上万道触手齐齐冲出,扑向云端!
血红雾气层层扩开,袭向带着满身银色火焰隆隆飞来的浩然!
钟声震彻天地!缠到身边无数纷飞的暗红触手在浩然威力全开的一击之下被撕得粉碎!
昆仑镜发出低吟的光柱,却在太古第一神器之威下无声消散。
浩然如天际陨石般冲向大船!
伏羲琴音波刃如败絮般飘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