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人什么来头,你要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我同他一起望出去,张起灵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插在兜里,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好似一尊石像。
第15章
二叔在外人面前向来是不苟言笑,但对我总是不同的,他们兄弟间都不太开的玩笑,到我这里也能说一说,而他此刻这般一本正经的模样……我看见他突然肃紧的面容,无端的心头一紧。下意识的开口道:“一个朋友……而已。”
二叔转头看着我,嘴角带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哦?你还有我不知道的朋友?”
他这句话饱含深意,但以我当时的段位,根本无法招架,一时又怕说多错多,只好含糊应道:“解家的伙计……和我也不算多熟……”
他嘿嘿的笑了两声,似是不再在意转身去炒菜,我被他打的这个岔突然点的灵醒了,清了清嗓子才说:“小花走不开,让我帮他去办点事……这不带着他手下的人……路过这边,我连我家都没回先来看你……”
二叔站在灶台前身形一顿,接着又在锅里翻炒了两下,举着锅铲尝了尝咸淡,才偏头斯条慢理的说:“难为你有心……”又指了指灶房墙角那一堆营养品,“太太口服液也是给我的?”
我这个蠢货!
没人说话,时间仿佛黏滞,光线从离地丈余高的窗棂中透下来,只能听见锅里兹兹的响,我抽了抽鼻子,说:“糊了。”
二叔抬手舀了半瓢水浇进锅里,水汽蒸腾起来,他的面容此刻也模糊起来,“小邪……”他开口道,“你现在连真话也不愿说了?”
“不……不是……”我着急的辩白道,但又无言以对,只得重复那句“不是的……”
“你回家了?”二叔突然沉声道。
我只得点头。却死死盯着他的脸,二叔叹了口气,刚准备开口,我便赶紧又问了一句:“小羽是谁?”
他突然一脸愕然的抬眼看我,虽然那表情只有一瞬,但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二叔脸上换成了幅轻松的笑意,说:“你打听他做什么?”一边返身又去折腾他那一锅菜,一边说:“……是你妈亲戚的小孩,听说最近媳妇做月子,你妈伺候月子去了……”他顿了顿,又说:“你妈没告诉你?嘿嘿嘿……”他笑着说:“是怕你操心吧。”
“男孩女孩?”我突然开口。
二叔这次答的很快。
“大胖小子。”
我摊摊手,说:“这也不是多大的事,怎么搞的和人间蒸发一样……我爸也伺候月子去了?”
二叔说:“你爸什么人你还不了解?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离了你妈他一天都过不下去。”
“那是……”我笑着说:“我爸哪能和您比。”
二叔得意的敲了敲灶台,说:“吃饭!”
米是自家打的新稻,菜是满满一盆山笋炖土鸡。二叔还从泡菜坛子里捞了几块腌好的萝卜洋姜,随便切了切当下酒菜,指挥张起灵下到地窖里拎了一小坛酒上来。
那酒也有年头了,拍掉了坛口的封泥,一掀开油纸酒香味便扑面而来,饶是张起灵这样的人物,闻到这味道似乎也幌了幌神,更不要说我了。
二叔得意的说:“看我这酒……你上哪找去?”
我端起海碗抿了一口,点头称是,刚准备让张起灵也尝尝,一回头只见那人正仰头喝酒,碗拿下来的时候已经一滴不剩了。我直接傻了眼,二叔却眉开眼笑的,颇有些千里马遇到伯乐时的欣喜与激动,马上又给他满上了。
他也不推辞,端起来便又喝了。这酒乍一尝平和的很,又加上放的久,味甘性绵,入口确实是顺喉,但这种酒往往后劲大,他此刻喝的爽利,保不准一会怎么折腾,又是空肚子……我赶紧捂了他的碗,说什么也不让二叔给他添酒了。
二叔招呼他吃菜,又说:“酒有的是,难得你识货,咱们今天喝个痛快。”一边使唤我:“去!再去拎两坛上来。”
那在我面前闷油瓶一样的人,竟冲我二叔点了点头,回了个“好”字。
第16章
二叔来这一出肯定是打算把人灌醉了套话的,我也没点破,既然劝不住索性看着他俩推杯换盏,说不定最后我还能捡点便宜从那闷油瓶子嘴里问出几句,但哪里料到那人的酒量居然深不可测,最后二叔反而是先趴下的那个。
每回过年,二叔仗着自己酒量好,没少灌我们几个,这是我正儿八经第一次见他喝醉,不由的生出些‘你老小子也有今天’的痛快之感,把他架回房,往床上一扔,二叔闭着眼睛哼哼,我半天才听出来是戏词:“……聚散皆如此……富贵如浮云,世……”我替他脱了外袍,扯过被子盖住,随口答他:“你不是范蠡,这里也没越王……不好好睡觉唱什么曲?”他睁开眼看了看我,裹了被子翻身朝里,又没动静了。
我拍拍手愉快的往外走,张起灵还坐在桌前,一只手撑着额头,我当他终于是醉了,结果他突然抬头看我,眼神不见浑浊,只是脸愈发的白了。
刚才他俩光顾着喝酒了,菜也没吃几口。我坐下后示意他再吃点,他还没动筷子,我伸手一摸碗壁,菜却已凉透了,只好端起来去厨房重新热了一遍。
二叔虽然仍用土灶烧菜,好在仍有几样现代家电,我一边守着嗡嗡作响的微波炉,一边哼二叔刚唱的戏文。
南地多好昆腔,二叔也不例外,这本《浣纱记》听的最多,不知道是不是有个西施的缘故,戏文尤其婉约伤感,自古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戏本子路数都差不多,我本不太喜欢,但架不住他总唱总唱的,尤其是那折《清江引》,耳濡目染的自然也会了。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如浮云……”叮的一声微波炉门子弹开了,我垫了块抹布端着碗往外走,“世事如儿戏,唯愿普天下做夫妻的都是……”我摇头晃脑的唱到这里才反应过来,将将刹住闸,顶住他的目光咽下了后面三个字。
他应该听不懂昆曲罢……我尴尬的笑了笑,招呼他吃菜。
闷头吃了一会,他对我说:“酒不错。”
我还真是难得听见他对喜好发表个看法,又赞的是我家这不太拿的上台面的东西,当时也觉得面上有光,不由的也豪爽一把,对他说:“你喜欢给你带走,有的是……”他却摇了摇头,打断我说:“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我问他。
他皱了皱眉刚要开口,我电话响了。掏出来一看竟然是我三叔。
我起身拿着电话走到了院门口,刚一接通三叔中气十足的嗓音便从话筒里传来,劈头盖脸就冲我嚷嚷:“你小子死哪去了!现在才接电话!”
我朝二叔的房子看了一眼,才说:“在铺子里。”
三叔说:“放屁!我就在你铺子里!王盟那小子说你从昨天起就没露面!你跑哪去了?”
我沉默了两秒,说:“出来逛逛。”
“你还逛……”他在那边哼了两声:“赶紧回来!”
我说:“你先说什么事。”
他似是真动了气,那两句喉的我耳膜都疼,只得将话筒拿远了一点“我的话你现在也不听了?让你回来就回来哪那么多废话!”
“哦,”我应了一声,突然问他:“我妈去哪了?”
三叔在那边显然是顿了顿,缓了口气接着吼我:“你妈去哪了你问我?你怎么不问老二?”
我笑了,说:“我正问他呢。”
他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我走回去,对一直看着我的那人笑了笑,说:“本来还想带你在周围转转的……”
他带着浑身的酒香朝我走过来,伸手在我肩上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下,开口道:“走吧。”
第17章
回去的路上是我开的车,他坐在副驾上闭目养神,一直没有和我讲话。后来便睡着了。
许是酒劲上来的原因,他睡的很熟,身子歪着头靠在车窗上,呼吸绵长神色安稳,一向冷肃的面容也变的柔和许多,我时不时扭头看他一眼,车速也不由得放缓了下来。
我试图理清楚一个头绪。
先是他莫名其妙的出现,给了我一刀。他当时对我说,认错了人。所以他在找的,应该是一个和我很像的人?小花的态度从开始到现在简直天差地别,接着是我连夜回家,发现人去楼空,却凭空冒出来一个小羽……二叔说的不一定是假话,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告诉我那小羽得了个儿子,但还是那句话,若一切都没有异常,他们何必瞒我?
小羽……我在心里默默的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终是无法在记忆中搜寻到一丝痕迹。我试图回忆旧事,但眼前出现的,总是默片一样的画面,我能清晰的记得某些场景,但却想不起丝毫对话,一切都仿佛在看一本旧相簿……等一下……
我突然想起了我家斗橱上的那几张老照片。张起灵看着那照片的表情在我脑海中历历在目,他肯定是当时就看出了什么端倪,若说是相似……我不是也被邻居误认为小羽,难道他要找的人其实是……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电光火石之间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我下意识的猛的一脚刹车就踩了下去,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异响,但我忽略了张起灵并没有系安全带,但那一瞬间的时光似乎被无限拉长了,我清楚的看见他几乎是同时就睁开了眼睛,反手一把撑上前档风,稳住了被惯性抛起的身形,紧接着便冲我扑了过来。
我被他这一系列反应搞懵了,任由他整个人横过来紧紧抱住了我的上半身,我的脚还在刹车上死死踩着,脑中一片空白半天回不了神。
他按在我后脑的手动了动,接着整个人退开了一点,仔细看了看我的表情,又扭头看向窗外,才沉声问我:“怎么了?”
我此刻才反应过来刚才做了什么,五感慢慢回归,才晓得后怕。好在刚才我一直开的慢,走在了最外侧的慢车道,否则高速公路上这样的一脚刹车,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鼻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情绪。
他居然……
我满脸酡红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他撤开手慢慢坐了回去,我赶紧说:“刚才……有只狗……”
他随意的点了点头,说:“别走神。”
经过这一场吓我算是彻底精神了,那人盯着我看了一会,似是终放下了心,又靠着椅背睡着了。天黑后我叫醒了他,我们换了位置,他一路开回了城,下高速的时候是凌晨5点。
一晚上着急赶路也没好好吃东西,因此我索性带他先去吃了早点,我饿狠了,要了一桌子,他却没吃多少,最后只得通通打包带回家。
因吃的太饱,在电梯里我又开始泛困,他就站在我旁边,我壮着胆子往他身上靠了靠,他也没表示出什么不愿意的意思,弄的我又有点高兴,出了电梯喜滋滋的往前走,正准备掏钥匙开门,他突然从后面扯住了我。
看他的面色,又变的出奇严肃,他一把将我拽到了身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口形告诉我:“有人。”
有人?我心下一惊,进了贼了?
门突然在里面被拉开了,我三叔出现在房间里。
第18章
我脱口而出:“你怎么在我家!”
潘子的身形堵在三叔后面,冲我打了个招呼。三叔眯着眼睛说:“我怎么不能在你家?兔崽子想想你这房子谁给你掏了一半钱!”我便不吭气了,一时间四个人都堵在门口,不进不退的。
三叔上下盯着张起灵扫了好几眼,开口道:“进来再说。”
这俩人也不知道抽了多少烟,我进门都觉得屋里是蓝的,先去开窗透气,一回头我三叔还在和张起灵大眼瞪小眼,于是我举了举手里的外买袋子,“包子,吃不吃?”
张起灵径直去卫生间洗脸去了。
我趁他不在,凑到三叔身边低声问了一句:“找我干吗?”
他塞了满嘴,瞥我一眼囫囵的说:“谁说来找你,我们是来……”他好不容易咽下去,下巴抬了抬,“找他的。”
张起灵站在走廊里,神色冷清的看过来。
潘子在一旁嘿嘿笑了两声,说:“小三爷这就是你不够意思了,把这么一位藏在家里……”
我无暇挑他的话茬,直接就说:“他哪都不去!”三叔和潘子,一夜不睡的守在我家里堵人,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到底想干吗。
结果我话音刚落,张起灵就开口了。
“我去。”
我难以置信的回头看他,那样子一定傻极了,他眼中甚至闪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我脱口而出:“不行!你哪都不用去!吴家解家……你都……”
他上前一步越过我,对仍坐在那里的我三叔说:“我去。”
三叔抚掌大笑起来,站起身道:“你就不问问去哪?”
他摇了摇头。我上前狠狠拽了他一把,“你缺钱吗?你不是要找人?你这是去送死……”三叔突然厉声喝了我一句:“吴邪!”他气的面色通红,手都在抖,缓了口气才说:“你胡说什么!”
潘子一步夹在了我和三叔中间,嘴里是劝我,眼神却不住的往张起灵身上瞟,我不知道何来的怒气,似乎是只要一听到他要去下斗就抑制不住的要发火,潘子扯着我坐在了另一边沙发上,张起灵转了过来,对我说,“我去不去,和你无关。”
“好……”我冷笑了一声,心里却是铺天盖地的悲凉,便觉得自己的反应愈发的可笑。坐下后摸遍全身也没摸到烟,我索性起身一摔门出去了。
不管了!我把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张起灵情愿被老狐狸算计,和我无关!
我气的在外面瞎转悠了一天,铺子也没去,天擦黑了才往家走,临进小区前我还有那么点隐秘的盼望,他说不定听了我的劝,没去趟三叔那趟浑水,结果走到我家楼下,一排窗户黑洞洞的,一丝光亮也无。
我当时便有些迈不动腿,甚至不想回去了。
后来我才领悟到,三叔玩了好一出调虎离山,只是我之前一直想错了,原来他们真正要弄走的人,是他。
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清早,我妈回来了。
第19章
失眠卷土重来,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那玉依然在我脖子上挂着,但似乎失去了任何效果。只要一闭上眼,我耳边便是呼啸风声,天旋地转的,心中的焦虑简直烧的我坐卧不宁——尽管我不想承认,但又无可否认的,这一切与张起灵的再次离开有脱不开的关系。
小花也似人间蒸发一般,到处找不到人。我前一天是把自己灌醉后硬睡过去的,接着头疼了一天,胃里翻江倒海的喝水都要吐,王盟一脸忧心仲仲的,我当他是关心我,结果他捧个账本问我要不要交代后事,我随口说::“你省省心,我要交代也交代给我老子娘,轮不到你。”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她就来了。她拎着旅行袋站在我大门口的时候,我不过躺在床上刚合眼,便被敲门声吵醒了。我脸色铁青的去开门,万万没想到是他,着实吓了一跳。她看着我那半死不活的怂样,估计也受惊不小。
我妈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她沉默的进了屋,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我因为精神不济脑子很久都是木的,愣了半晌才想起来给她倒水。
找了个杯子才发现饮水机是空的,桌上的凉杯里也一滴水没有,我手忙脚乱的进厨房开煤气现烧,我妈跟在我身后也进来了,从我手里接过了烧水壶。
她稳稳接了多半壶水,假装没看见我扔在水槽里一片狼籍的杯盏,转身将壶坐在了灶头上,点了火才问我:“你是不是病了?”
我揉了揉眼睛,故作精神的说:“哪有……好好的……”
她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出去的意思,盯着正轻舔着壶底的蓝色火苗出神,我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沉默的站在她身边。
过一会她似是叹了口气,轻声说:“吴邪……”我看向她,她摇了摇头,说:“别怪我……”
这又是从何说起?我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话说的颠三倒四的,极力解释我只是担心,回家看了看,伺候月子什么……主要是怕他们太累……我妈打断了我,说:“那件事我应该早告诉你。”
她回到沙发上坐下,面色突然拘谨起来,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在她身边坐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是小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