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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逍遥已经跟负责的大夫联络过了,所以沈玉书来到医院,说明来意后,大夫就直接把他们带到停尸间,并很有眼色地不打扰他们,报了赵小四的尸体牌号就离开了。
苏唯不但是第一次来停尸间,而且是九十年前的停尸间,他颇感好奇,进来后东瞅瞅西望望。
里面异常冰冷,他忍不住又开始打喷嚏,只好重新戴上口罩,又不由得佩服在这么久违的年代,停尸间里就已经有冷冻设备了。
“你可以不要表现出乡下人进城的样子吗?”
“这不能怪我,我的职业让我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环境。”苏唯笑嘻嘻地说:“我比较喜欢偷活人的东西。”
唰!
眼前冷风闪过,沈玉书把尸体上的白布掀了起来,导致苏唯跟死尸直接面对面。
他本能地向后一跳,看看沈玉书的表情,觉得他此刻冷漠的脸庞跟眼前这具尸体有得一拼,唯一不同的是他长得够帅。
这个世界,果然做什么都是要看脸的。
就在苏唯对着沈玉书的容貌发花痴的时候,沈玉书已从口袋里取出口罩跟手套戴上,依次检查死者的毛发、眼睑跟口腔。
苏唯看着他的动作,赞道:“你准备得好齐全啊!”
“我以前跟教授做过解剖实验,习惯了随身携带必要物品。”
“你学法医的?”
“只是普通外科,否则我会带解剖刀的。”
苏唯相信如果有可能,他会连手术刀都一起带上。
沈玉书先是大致检查了一遍,又仔细观察死者身上局部的伤痕。
正如洛逍遥所说的,死者身上,尤其是上半身有不少利器划出的伤痕,伤痕不深,划破的部位也不均匀,像是信手一通乱划导致的,虽然看起来可怕,但并不致命。
反而是死者的表情跟诡异。
赵小四岁数大约在二十上下,因为痛苦导致脸部扭曲变形,皮肤跟嘴唇都呈青紫状,沈玉书检查了他的手指甲,发现他的指甲里也有紫斑。
“不知道凶手跟死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在他死后还要划这么多刀。”
因为太冷,苏唯双手交抱在胸前,打着哆嗦说道。
沈玉书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刀伤是被害人死后划上去的?”
“因为流血不多,而且如果是在死者活着的时候划伤的,疼痛会造成肌肉抽搐,划痕不会这么平整,我说对了吗?”
“说对了,不过如果是真有深仇大恨,应该把刀插得更狠才对。”
“那他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看症状应该正如验尸官所说的,死于心脏病突发,假如死者本身的心脏机能较弱,极度恐惧就会给心脏造成负担,导致死亡,但这需要详细解剖后才能确定。”
苏唯很庆幸眼前没有解剖刀。
虽然跟沈玉书还不是很熟,但直觉告诉他,假如这里有解剖刀的话,沈玉书一定不介意现场操作的。
“验尸官实在是太敷衍了,哈啾,大概他是看到死者没有致命的外伤跟中毒后,就判断他是吓死的,或是被诅咒死的,哈啾哈啾……”
说到最后,苏唯连连打喷嚏,沈玉书便没再逗留,仔细查看了死者的手臂跟腕上的伤痕后,离开了停尸间。
出了医院,苏唯感觉身上的寒气还没有退,他特意站在太阳底下取暖。
沈玉书叫了黄包车,自己先坐上去,又看看苏唯,说:“看你的样子,还是回去休息比较好。”
“我没事,”生怕沈玉书把他丢下,苏唯一个箭步跳上车,等车开始走了之后,他问:“去哪里?”
“傅山被杀的现场。”
洛逍遥提供的位址离医院较远,路也比较偏僻,所以沈玉书选择坐黄包车,苏唯坐在他身旁,晒着暖暖的阳光,身体慢慢缓了过来,欣赏着两旁的风景,发出连声赞叹。
沈玉书观察着他的反应,不着痕迹地问:“你是第一次来上海?”
苏唯迟疑道:“不是,只不过我不大了解这个时代的上海……我的意思是,它跟我想像的不大一样。”
苏唯的解释很含糊,所以沈玉书一路很认真观察他,想从他的表情跟举止中找到更多的线索。
苏唯注意到了,故意往他面前凑凑,调笑道:“你这样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会让我以为你要亲我,如果你不介意被传染的话,我很乐意奉献。”
“不,医学证明当一个人着凉受寒时,他的口腔唾液中的病毒浓度很低,亲吻并不足以造成传染,反而病毒都集中在鼻腔里,而患者常常擤鼻涕,也就是说跟患者最危险的接触是握手,还有接触你使用过的物品,所以我不介意亲你,但请不要用你的手来抚摸我,事实上在这一路上你已经搭过我的肩膀很多次了,这是非常危险的接触。”
原来沈玉书每次都躲避他的搭肩,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怕被传染啊!
苏唯感觉头更晕了。
有人可以这么认真地接受他的玩笑话,这是他始料未及的,突然间他有点同情洛家一家人了。
“你一定变态得没有朋友。”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长叹道。
“你的朋友也不见得很多。”
“我是帅得没朋友,等级不同的。”
大概沈玉书没有理解苏唯的笑点,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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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着洛逍遥提供的线索,他们找到了傅山遇害的小树林,沈玉书让车夫停在一旁,自己过去检查现场。
树林很偏僻,周围没有住家,仅有一条羊肠小路连接东西的道路,白天都这么冷清,到了深夜,更不可能有人经过。
事件已经过去很久了,地上曾用白线描出的人形几乎无法看到,只能根据洛逍遥的描述,判断死者是四肢摊开仰面倒地的,仔细查看的话,还可以看到草地上留着一星半点已经变色的血迹。
冷热夹攻,苏唯感觉更不舒服了,咳嗽变少,头却昏沉沉地抬不起来,他知道自己在发烧,心里警钟大敲,不断对自己做心理暗示,提醒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生病。
还好沈玉书没有在树林里停留很久,几分钟后,他提出离开。
两人重新坐上黄包车,沈玉书给车夫报了茶馆的名字,苏唯猜想接下来他们要去傅山常去的茶馆打听消息,因为那也是赵小四曾经做事的地方。
“有什么发现吗?”为了转移不适,苏唯问。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这里离陈家有多远。”
苏唯没听懂,他? 哉饫锏牡匦位共皇煜ぃ崭芯趵此悖降氐木嗬氪笤家还锒啵唤裁挥刑丁?br /> 两个私奔的人,一个是年轻女子,一个是文弱书生,大概这个距离是他们体力的极限了吧,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他现在脑子昏沉沉的,没精神多加思索。
注释——
4麦兰补房:上海法租界巡捕房下设的六个分区捕房之一,旧址位于今黄浦区金陵东路,现为黄浦公安分局。
第六章 侦探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你在下船后为什么不去你预定要去的地方?而是来我家偷东西?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他哪有什么预定要去的地方啊?他根本就是被黑洞任意吸到这里的。
苏唯叹了口气,反问:“一定要我现在说吗?”
“一定。”
“可以等我想好了借口再说吗?”
“不可以。”
“有没有人说你的心肠很毒?”
“没有,毕竟会特意接近我的小偷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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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香茶馆在老北门,所以他们不得不又折返回去。
这是家临街的老茶馆,掌柜在收了沈玉书的一个大洋后,很热情地把他们请到靠窗的座位坐下,并对他的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傅山任职的报社离这里比较近,所以他常来这边喝茶看报,有时候还跟一些文人朋友包了雅间谈论时政,不过掌柜知道的只有这些,他也是在傅山出事后才知道这个人的,平时傅山来茶馆,都是赵小四伺候的。
沈玉书问:“那傅山过世后,赵小四有什么反应吗?比如紧张、害怕,或是高兴?”
“好像跟平时异样,要不然我叫其他伙计过来,您直接问好了,赵小四在这里没亲没故的,就平时跟伙计们出去喝两盅,也许他们知道。”
已过了午饭时间,苏唯早就饿了,在沈玉书询问伙计的时候,他点齐茶点吃了起来。
沈玉书询问了几个人,但都收获不大,只有一个伙计提到赵小四在出事的前两天曾说等他拿到钱就辞工,不想再被不良老板欺压了,但问他拿什么钱时,他就不说了,找了个借口把话岔开。
“傅山平时都跟什么人聚会?”
“看打扮跟说话都是些文人,有时候也有学生,陈小姐跟她的朋友也参加过傅山的聚会,不过朋友多的时候,他们都去雅间,大都是小四在伺候,我们就不清楚了。”
“他们给的赏钱多吗?”
“都是些穷酸,说到赏钱,还没有爷您大方呢,不过只有一次,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吧,傅山跟一个人见面,却包了雅间,看那人的穿戴是有钱人,我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两眼。”
“记得他的长相吗?”
“没有,他戴着礼帽跟墨镜,进出都低着头,还用折扇挡着脸,我只看到他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整个上海滩戴扳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个特征说了等于没说。
苏唯在对面喝茶,听了他们的对话,他问:“那个人多大岁数?”
“也没有看到,不过赵小四应该知道,他们走后,他还抱怨说有钱人都小气,连个赏钱都不给。”
“那个人之后还有再来吗?”
“应该没有吧,我不确定,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的,有钱人也不少,很难都记住。”
沈玉书接着又问起其他常跟傅山来这里的客人情况,但伙计也不清楚,见问不出什么,他让伙计下去了,转头一看,桌上的茶点消失了一半,苏唯正拿了块酥糖往嘴里放。
“你好像很饿?”
“都这时候了,正常人都会饿的。”
苏唯掏出怀表看了一眼,都下午三点了,不饿才怪。
这怀表正是他穿越到上海前的最后战利品,也可能是带他来这里的罪魁祸首,为了防止遗失,他就找了条链子,直接将怀表挂在脖子上了。
阳光下,金表反射出漂亮的光芒,表壳边缘更是明珠生辉,沈玉书出身世家,一眼就看出这怀表不是凡品,幼年时父亲似乎也曾戴过类似的怀表,不过这样戴怀表的人苏唯是头一个。
这表该不会也是他偷的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沈玉书猜对了,为了试探苏唯的底细,他品着茶,装作不经意地问:“有件事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接这个案子?”
“为了赚钱生活啊!”
“你要赚钱,有的是办法。”
“我好像没跟你说我做事的原则——不杀人、不欺妇孺、不偷好人钱财。”
“那也很简单,要知道在现今的上海,但凡有点名望的人,又有几个没有不义之财的?所以干你的老本行绝对比查案要轻松得多。”
苏唯抬起眼帘,跟沈玉书对视了半晌,忽然一笑。
“还有第四条原则——我乐意。我乐意做的事,就算不轻松,我也会做。”
狭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在阳光下带了几分魅惑的神采,沈玉书觉得假如苏唯反串唱戏的话,一定是红角,也更容易让人联想到狐狸。
狡诈如狐,所以苏唯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直觉告诉他苏唯不是对案子有兴趣,而是对自己有兴趣,他选择跟自己合作,绝对还有其他的目的。
会是什么呢?
虽然他曾经家境不错,但自从清政府灭亡后,他们家也败落了,后来迁居到上海,家里的积蓄也所剩无几,他不认为他身上有对方感兴趣的东西。
不给他思索的机会,苏唯咳嗽了几声后,紧接着问:“那你呢?为什么你要帮助一个悔婚的人?你看起来并不喜欢多管闲事,还是你真的想学福尔摩斯,当侦探?”
沈玉书脸色一沉,“你偷进我的房间了?”
他不喜欢跟蠢人合作,但有时候也讨厌聪明人,尤其是直觉灵敏的聪明人。
苏唯一边腹诽着,一边说:“只是扫了一眼你的藏书,放心,我很有职业道德的,什么都没碰。”
“你碰干枣了。”
去他爷爷的干枣,他不就是肚子饿了,顺手摘了一串吃了吗?至于记这么久吗?
苏唯无奈地说:“下次我买一筐枣还你,这总行了吧?”
两人边吃边聊,茶点很快就吃完了,沈玉书提出去傅山工作过的报社询问情况,苏唯点着头,忽然冲他打手势,让他留意对面。
刚才那个伙计正在跟人说话,那人穿着同样的服装,看来也是跑堂的,他听着伙计的话,又不时看向他们,发觉他们的注视,慌忙瞥开眼神,借招呼客人匆匆去了别处。
欲盖弥彰的举动,苏唯一挑眉,“这人不老实,要不要叫来问问?”
“不急,先观察一下。”
沈玉书又叫了一壶茶。
伙计倒茶时,他顺便问起那个人,伙计说他叫方平,住的地方离赵小四的家很近,这份工也是赵小四介绍的,刚才他问方平知不知道赵小四的事,如果知道,说不定还能拿到赏钱,但方平直接就否认了。
伙计走后,苏唯说:“我闻到了可疑的味道。”
“我看到了可疑的行为。”
“什么?”
沈玉书用下巴指指外面,透过支开的窗户,可以俯览下面的街道风光,苏唯看到方平离开茶馆,匆匆往前走去。
“我去跟着他。”
苏唯站起来,沈玉书敲敲桌子,“你还没付钱。”
“上次我请了,这次该你回请。”
“我并没说要请你。”
“那我请你请我还不行?”
苏唯掏出钱袋,把陈世元给他的钱倒在掌心,亮给沈玉书看,“这五个大洋是我所有的积蓄,你忍心让我掏钱吗?”
没等沈玉书开口,他马上又说:“再啰嗦,目标就丢了,你先去报社吧,回头会合。”
话音落下,苏唯便飞快地跑下了楼,沈玉书靠在窗前,看着他来到大街上,追着方平跑远了。
真没见过得了风寒还这么精神的人,沈玉书不无怀疑地想他真的生病了吗?
刚才苏唯的话戳中了他的心思,午后阳光斜照在身上,看着苏唯远去的背影,他想起早上陪洛正打太极时,洛正说的话。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你喝过洋墨水,随便去哪里都能找份好工作,要是你不想看外人的脸色,就留下来帮我,这个店迟早是你的,逍遥那孩子我们是不指望了。”
“让我再考虑考虑。”
“你是学医的,不但懂中医又通西医,好好发展的话,一定前途无量。”
其实他并没有想好今后要做什么,他学医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一家人都精通医术,父亲又是医官,所以他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学了,但这是否就是他真正想走的路,他并不知道。
算了,工作的事回头再慢慢考虑,先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沈玉书付帐出了茶馆,步行往报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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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唯跟着方平走了没多久就后悔了,他对这里的街道小巷不熟,本来就感冒头晕,在胡同里这么左拐右拐,头变得更晕了,完全没办法记住路。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方平有问题,这是作为一位职业神偷的直觉。
方平在前面走走停停,还不时地左顾右盼,这都表示他心里有鬼,苏唯怕被发现,不敢紧跟。
又拐过一个胡同,方平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张望,苏唯及时躲到旁边一棵老槐树后,过了一会儿,他没听到脚步声,探头看去,发现方平竟然消失了。
把人跟丢了,苏唯很懊恼,正要跑过去查看,身后忽然传来响声,感知到危险,他闪身想躲避,却晚了一步,后脑被东西重重砸到,他眼前发黑,踉跄着摔倒在地。
神志陷入黑暗时,他隐约听到轻呼声,声音很低,无法辨别男女,接着令人讨厌的气味传来,那人似乎弯腰靠近了他,他很想反抗,却无能为力。
希望他不要成为第三个被诅咒的人——意识失去之前,这是苏唯唯一的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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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书回到家时,已是傍晚了。